我老家的房子外边有口小堰塘,是院子里的人淘洗的地方,水面上漂浮着菜叶。母亲蹲在塘边捞水面的菜叶子吃,被我突然一次回家撞见。母亲以为给我丢了脸,受到惊吓,十分害怕地望着我,像羊面对狼。
站在堰塘边的几个邻居对我说:“你母亲平时没有吃的,就经常捞水里的菜叶子吃。”
想到自己已过得很好了,居然不管母亲的死活。我真混蛋!很是懊悔和自责。我就当着众人大哭起来,直到哭醒,泪水湿了枕巾。方知自己是在夜里做梦,除了小堰塘曾真实存在过,其他都不是真的。
母亲早已去世,现在儿孙成行。她老人家以投梦的方式,来爱我们,还让我哭了,在另一个世界还在牵挂我们的幸福。
一
母亲是外婆的心尖尖,这个三女子很讨人喜欢。母亲打小聪颖灵慧,性格细腻,生得一双巧手,学啥会啥,尤其擅长女红。女红,旧时指女子所做的针线、纺织、刺绣、印染、缝纫等工作及其成品。在我们川西北那一带,女红不叫女红,而叫针线活,名字有点土气。那时候人们夸一个女子,就说“这个女子针线好”,而不说“这个女子长得好看”,仿佛“针线好”比“长得好看”更好,更漂亮。
母亲娘家官名叫三台县天马公社六大队二生产队,地名叫鹿角湾。关于鹿角湾有个美丽的传说:鹿角湾的山形像一对鹿角,是美鹿离开时献出自己的一对美丽鹿角,留给养育的故土。鹿角抱着的和左右两侧以及前方的土地,是旱地和水田。娘家住在右鹿角的山嘴上,那里是一个大院子。院子前方的坎下是一条无名小溪,小溪旁边有一个水井,水多时井水外溢,平时提着桶绳可打上水,这口井供全院饮用。溪水向下流去,百步处有一个小堰塘,是全院人洗衣、淘菜的地方,水源由溪流供给。小堰塘像溪流这根藤上结的一个大瓜,溪水把大瓜灌满后,又向下游涓涓流淌……
母亲自小跟着外公外婆学习劳作,少女时常去井里挑水和小堰塘洗衣、淘菜,走路时一对大辫子在身后甩呀甩……
母亲望山,那对鹿角是美鹿的两条大辫子,辫子上有树木,枝柯、草丛中有鸟巢和鸟鸣、鸟飞;母亲看水,水里有鱼儿游鱼儿跳,溪水蜿蜒,轻轻的流水声如舒缓的乐曲……这里山好水美,滋养心灵,陪伴长大。
母亲的针线好,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院子里住着杨姑娘、艾姑娘,还有鹿角湾下边叶家湾的陈姑娘,她们都是母亲的闺蜜,情同姐妹,这份深厚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了她们的晚年。她们成天围着母亲学针线活,缝、绣、织,练就十八般手艺。在缝纫方面,针法有平针缝、回针缝,平针缝比较简单,用于缝合不需要太大强度的布料边缘;而回针缝相对牢固,适合缝补易受力的部位。于绣,常见十字绣、刺绣,通过在绣布上制作装饰画、手帕,齐针、乱针,能绣出精美的花鸟、风景图案。于织,主要是织补,对破损织物进行修补,让其恢复或接近原来的样子。东西到了她们手里,经过一番巧手劳作后,就会变成更好的东西。比如做枕套,绣上喜鹊登枝、春燕双飞、腊梅花开、熊猫吃竹,等等,各种图案用不同颜色的线绣出,栩栩如生,它们仿佛能叫、能飞、能开花、能曳动。母亲善于发现平凡事物的美好,并发掘出它们的美好。山水花鸟入了眼只是风景,入了心才是人生。他们相约,以后出嫁要嫁到同一个地方去。
但母亲尚不可知,自己的针线好,会与自己未来的婚姻、家庭和命运发生怎样的联系?
二
二十来岁的母亲要出嫁了,经媒婆介绍,要嫁到萧家河坝去。萧家河坝与鹿角湾相距八九里路,要翻几座山,见到河就到了。那河叫凯江,一条大河波浪宽,比娘家的小溪大多了,土地也比娘家这边的土地宽多了,是个大河坝,像个小平原。双方的情况,经媒婆互通对方。媒婆对男方说,我母亲的针线好;对女方说,我父亲是个能干人。母亲那几天有点发愣,心中有事。她知道父亲脚的尺码后,做了一双鞋由别人带去,相当于抛出绣球,让对方欢喜接住。凭着这双鞋,从某种程度上展示了女子的贤淑,父亲一眼就看上了鞋,相中了做鞋的人。我无法想象,母亲当时为白马王子做鞋的心境,但一定怀揣着对未来的梦想。
母亲嫁到了黄林公社三大队五生产队。在她们几个姑娘中,母亲是最先出嫁的。她爱上了萧家河坝这个地方,这里的山水和人情让她感到温暖。后来,经母亲介绍、劝导,她要好的几个姑娘先后都嫁到母亲所嫁的村子附近。杨姑娘和视力先天不好的二姐都嫁给了本队姓萧的,艾姑娘嫁到了与本队土地相连四队的姓萧的。唯叶家湾的陈姑娘嫁在了离她娘家不远的宋家垭口的宋家。
母亲出嫁后,常常躲在一边做婴儿衣服——帽子、鞋子、小衣服、小褂子,心心念念里,承载着她对未出世孩子的期盼与爱。没想到,作为长子的我,直到三年后才有机会穿上。比母亲后嫁的几个姑娘,杨姑娘、艾姑娘、陈姑娘都相继怀孕,她们的第一个孩子都比我大一两岁,二姐的大女儿也比我大五六个月。父亲当时是大队会计,还兼任了公社的社办厂会计,是不脱产的干部。他在外边风风光光的,一回到家就不高兴,因为母亲老不怀孕,就对我母亲有所嫌弃。我奶奶骂我父亲:“你敢不要这个何女子,我要打断你的腿。”在母亲23岁时才生下我,隔两年又添了二弟,家里的阴霾一扫而光。
我兄弟俩的出生,是母亲手里拿得出的作品,她的针线把我们包装得让人爱不释手,抱出去玩时,我们身上的衣服要被别的妇女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称母亲做得好,针线好。时光,就在母亲手里拆解、缝合,无声地流转。
那时,都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任何人不得例外,早晨、上午和下午一天三次上工,奶奶在家为全家人煮饭。母亲只在闲暇之余,才有时间做针线活。
谁也无法预料,家庭突遭变故。1969年2月,我四岁多,二弟两岁多时,三十三的父亲积劳成疾,入院不几日就病逝了。母亲当时尚不知道远方的消息。当棺木乘生产队的大船从绵阳循水路由奶奶护送回萧家河坝时,母亲盼呀盼,等来的却是父亲的死尸,面前的大山轰然倒塌,她双手捂住脸,除了哭还是哭,茫然无助地哭,苦海无边地哭。我和二弟不谙人事,见母亲哭也跟着哭,哭成一团。
父亲少年和青年时要出门拉船,在大河里讨食,练就了一双饱经风霜的脚板,厚厚的老茧像铁壳一般包裹着血肉,冬天老茧要皲裂大口子,说这是“娃娃口”,就像小孩子张开的嘴巴。家中的腊猪油,是护脚的药膏,能抹一抹应付。后来母亲与父亲结婚,母亲手中的针线充当了医疗器械,她用针挑起老肉皮,用线把口子缝紧,使之不再撕裂,既可缓解痛苦,也便于其愈合,让父亲好走路。开初缝裂口时,母亲要掉泪,长此以往,见父亲老是这样,就责怪他不爱惜自己脚。之前,这事由奶奶做。
很多时候,一家大小就在月光下打草鞋,小孩子在周围玩耍,柔柔的月光和浓浓的亲情丝丝入扣地打进了草鞋。父亲离开家时,腰上都要挂一串草鞋。走一趟船,所带走的草鞋都会耗费得所剩无几……
母亲料理父亲后事,曾让父亲“沾沾自喜”妻子的针线活,母亲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父亲做寿衣,把一切的思念与不舍和不甘,缕缕不绝地化为手中的针头线脑,缝进这些没有花色样式的黑色衣裤鞋子里,此一别再也不会给丈夫做衣做鞋了。
父亲短暂一生,其事迹被组织肯定,后事是由大队出面操办的。
按照当地的风俗,年轻女子丧夫,不宜参与出殡事宜,母亲只能用不断线的泪水来缝补自己的悲伤……
父亲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母亲显得心拙手笨,不活泛,人像丢了魂似的。而丈夫不在了的事实,母亲必须面对,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心路,要从内心深处接受这个世界的不完美。
生活还得继续,母亲振作起来,把双手化作盾牌,以抵挡未来岁月里不期的利刃和乱箭,拎起全副身心扛起一个家勇敢地往前走。爷爷有残疾,奶奶是小脚女人,我兄弟俩又年幼,母亲的一双手得为五口之家谋出路,给这个家以光以暖。
三
这之后的六七年时间,是我们家最晦暗的日子,也是母亲的手最累最繁忙的日子,她用双手撑住我们四处漏风、濒临散架的家。
母亲本来就体弱,自生了我兄弟俩后,病就多了起来,不能干重活,没法像我们生产队里那些像牲口一样耐劳的妇女那般能干。但母亲的一双巧手,弥补了她这个弱项。母亲的针线活体现了自己的荣耀和价值,她可以代人缝衣做鞋,别人可以给我们家代为投劳和换工。在乡间没有缝纫机出现的时候,土裁缝的手是那个时代泥土上的光芒和温度。
那时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以红薯、玉米粉为主食,牛皮菜(即莙荙菜,也称厚皮菜)、萝卜为补充,大米十分稀罕。母亲把我们家的生活打理得很精细,当然个别时候也出现断顿断炊的情况。对于吃,如何让粗糙的生活变得有滋味。母亲刀工好,快刀盲切。比如切萝卜丝,只听菜板上有规律的嚓嚓嚓的声音,萝卜丝切得细而均匀,用来做凉拌菜;把土面粉用水和成团,擀成薄面皮,叠起后切成细细条状,煮擀面条吃。当时的白面和机制面条我们吃不起;把红薯用石磨磨成糊状,过滤出芡粉后,用剩下的薯渣加进点蔬菜,用来煮大丸子吃;用玉米粉熬制玉米凉粉……母亲变着戏法弄吃的,让我们暂时忘记生活的苦涩。对于针线活,母亲大展身手,不管你是胖子还是瘦子,身板挺直还是驼背,做成的衣服都穿得上好,用四川话说叫“巴适”。平时能做新衣的,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当时人们穿补巴衣服是常态,衣服容易坏的地方一般是膝、肘、臀和裆部,给衣服补巴考验一个女人的手艺,显示你针线活的水准。而我们穿在身上的补巴衣服很平顺、周正、妥帖,有的补巴成了我们衣服上巧妙的装饰,母亲用软实力来证明自己的强大。有的家庭由于家中女人针钱不好,男人和小孩衣服补得难看,经常被人耻笑,穿在身上衣服是扭的、皱的、绞的。
晚春后,天暖了,到晚秋这段时间,我们小时候都是不穿鞋的,打赤脚,练就了一双铁脚板,起劲地奔跑时,也不怕路上的石子硌脚板。那个时候几乎家家大人小孩都这样打赤脚,只在进城的时候,到城边时才去河沟边把脚洗干净,把鞋拿出来穿上,是为了体面。
秋天以后,母亲就开始忙碌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院坝的朦胧月光下,母亲往往忙到很晚才能睡觉。有时我们梦中醒来,母亲还在昏暗的油灯下飞针走钱。因为,冬天冷了,许多家庭都有做衣物方面的需求,为过年做准备,母亲要为别人家做衣服做布鞋、做棉衣做棉鞋,小孩子都盼着过年穿新衣穿新鞋。
当寒冷来临之际,暖就来到母亲手上,那是母亲要紧紧抓住的。
母亲裁衣时,先量好尺寸,合理利用布料,做到裁剪不浪费。她总是把剩下的大块布料还给别人,边角料积攒起来,待以后为我们拼制夹衣,也可为亲朋好友的幼儿做围裙或尿垫。我们的夹衣相当于百纳衣,不少于一百片不同的布,花花绿绿,五颜六色,尖角的方块的拼接一起,很好看,也很时尚。像时光岁月与生活版块交织,错乱而有秩序。母亲把爱一针一线织入手里的针线中,让我们在苦寒季感到丝丝缕缕源源不断的温暖。
有的家庭买不起成品布,就买土白布来染,染膏买回来后,与土白布一起用水在大锅里煮,染成各种颜色,然后洗、漂和晒,但自染布有个缺陷,固色效果不佳。我们家的人一段时间也穿过自染土白布的衣服,主要是染成黑色和蓝色,在锅里蒸煮时要不停地搅动,灶房热气升腾,母亲额头上布满晶亮的汗珠,染过的布清洗后,晾晒在院子里,像一面面旗帜。
做鞋工序比较复杂。首先要打布壳子,备好所有大小不一的布片,用自制的浆糊把这些布片糊在一个簸箕里,糊成一个大圆饼,放在阳光下晒干。其次用竹林里的笋壳剪鞋样,鞋样不能扔掉,待布壳剪成鞋样的样子后,鞋样要夹在布壳当中,为这鞋底的千层底起到一个防水的作用。再次是打鞋底,交替使用锥子、夹子和顶针,鞋底打得好不好,要看你的针脚是否密实、排列是否有序、花形是否美观。最后,把鞋帮与鞋底缝在一起,才成为鞋。在穿鞋之前,人们有一个观赏评价的过程,不是一拿来马上就穿,先品味赞赏一番后,才穿在脚上,试着走几步,左看右看一会儿后,再赞赏一番。这个过程,是精神满足和物资享受的过程。
一年之中,冬天对母亲是残酷的。母亲常患风丹病,即急性荨麻疹。手脚上出现大小不一、形态不规则的红色或苍白色的风团,边界清晰,周围常有红晕,伴有剧烈瘙痒,可在数小时内自然消退,消退后不留痕迹,但容易反复发作,还可能出现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呼吸困难、胸闷头晕等症状。忌手脚接触冷水、冷风。母亲生病了,可以请假不去上工,就在家里做针线活,以弥补自己的过失。母亲一旦接下别人的针线活,即为受人之托,得忠人之事。虽然同样是做衣服,且都能穿用,但做不好是不可以的。母亲说,细节决定品质。能做得好小事,才能做得好大事。母亲的针线制品,是有温度的,温度来自于母亲的指尖,它承载了情感,增进了我们在本乡本土的人际关系,我们家中无论大繁小事都有人主动前来帮忙。
母亲忙起来时,给我们做衣做鞋就做得敷衍了。她总是把我们的衣服和鞋子做得大一些,预留下我们身体和脚板生长的空间。虽然穿起来不那么贴身和合脚,但却能穿得更久。鞋长了,暂时将鞋的后跟用线缝上一绺,待脚长大长长时再放松;衣服穿着穿着衣袖就短了,再拼接上一截。
母亲对我们说:“她要留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把别人的尽心做好,别怨她。”
四
到我十一岁时,我们在成长,困难也在变大,靠自身努力真没办法解决,得增添一双大手来支撑我们家。母亲的再婚提上了议事日程,于是开始物色人选。本队的乡邻先介绍了一个铁路工人,见了人,其不识数,连钱都不认得,基本素质达不到要求,就断然回绝了。第二个人,是亲戚托亲戚介绍的,是个森工局的工人。我们信得过亲戚,因为这个“他”远在阿坝州的原始森林工作,不易见面,母亲就带我们兄弟俩去城里照了相,并赶做了一双布鞋,一起用包裹给对方寄去。这是母亲又一次抛出“绣球”,少了初婚的欣喜和羞怯。如今拖儿带母,背负沉甸甸的责任,别人若“接住”了,是需要具备这个能力和有担当才行。
据说,对方看了照片和做的布鞋,非常满意。照片是形象,有秀美的母亲和我们俩乖娃娃,它显示的是外在形象;布鞋也是形象,展示的是做鞋人的内在形象,通过它似乎可以看见人的心灵。但因为没有见着人,双方都还没有作最后决定。
某一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穿工作服的人来到我们家。在双方及亲友的见证下,定下了母亲的婚事。择日举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我们就成为了一家人。继父姓王,是初婚,他识得几个字,人老实善良,热爱劳动,比母亲大15岁。他与母亲结婚,是入赘。母亲出嫁不出家,相当于奶奶嫁了个女儿。
母亲再婚以后,我们家的生活得到较大的改观。
以后,有了我同父异母的三弟。我和二弟小时候生病,母亲如何担惊受怕,我们记不得了。但三弟一岁时那次生病,我们记忆清晰。据母亲讲,三弟的病来得凶险,上午还是活蹦乱跳的,午睡后起来,到下午时就发现不对劲了,额头烫手,哭声无力。若三弟怎么样了,咋个给我继父交代?母亲急得抓天。
我和二弟在上学。家里有奶奶。父亲远在森工局。小毛病过去可以拖一拖,用些土办法对付,这次必须要带三弟去看病。去乡卫生院有十二里路,去区卫生院有十五里路,分别在不同的方位。奶奶和母亲商量,决定去区上。走山路,爬坡上坎,翻山越岭,路过人家子有狗要咬人,有蓬到路上的树枝和刺条要挂母亲的衣襟和头发,母亲一路叫着三弟的小名,喊着三弟的魂,心急火燎赶路,但至少要花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区卫生院。
到医院时,已临近下班,经过医生检查,三弟打针都不哭,观察一小时后,病情还在加重,母亲抱着他,像抱着一团火。
医生会诊后对母亲说,他们莫办法了,得转院,转到县医院去。当时区卫生院没有车子,叫母亲自己想法。
时下为寒冬,已是十二月末了,风霜俱厉,天又黑得早,母亲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迈出医院的,抱着孩子边哭边走,到公路边候车。那时路上车少,如果拦不下车,二十里路,夜里两个小时是无论如何赶不到县医院的。母亲横下一条心,只要有车来,拼命也要把车拦上,母亲抱着三弟往县城方向走。
公路是泥石路,坑洼不平,母亲摇摇晃晃走在公路中间。
大概走了半个小时,身后有束光照过来,光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喇叭声响起,是有车来了,估计车驶近了,母亲转过身来,迎向灯光,站着不动,在巨大的光束中,母亲显得何等渺小。母亲的做法是十分危险的,好在车辆紧急刹住。司机看见灯光照射中,一名妇女抱着小孩站在公路中间。这是一辆从成都开往三台的大客车。司机停车,跳下车,几步快跑至母亲面前,问明情况,立即扶母亲上车,驾车一路狂奔……在行驶中,司机与乘客们商量,车不进汽车站,直接开到县医院。因为车站在城外,医院在城中,间隔有二三里远。
客车到达县医院门口,下车时,我母亲抱着三弟向司机和乘客鞠躬。
看急诊,当三弟哭出声来时,医生说,好在来得及时,再晚来一个小时就可能救不了了。
继父每年一次探亲假,时间为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继父上山砍柴,挖树疙瘩,挑粪种地,忙前忙后,从不停歇。堆积下的事太多,继父还没有做完,假期就满了,匆忙回单位。
继父于家聚少离多,在我们兄弟俩的记忆中印象模糊。
每年母亲要做几双布鞋和一双棉鞋给继父寄去,或找探亲回家来我们家的工人叔叔带过去,不用做衣服,因为有工作服穿。当这些鞋最后到了继父手上时,都曾被工人叔叔们抚摸过、赞赏过。父亲下工后,可以穿他赏心的鞋,哼唱着他随心所欲的军歌,解放初期继父当过几年兵。而其他叔叔没有这种条件,无法享受这种温馨的待遇。继父工作在青山点上,工人们都居住木屋,地板是木头的,墙壁是木头的,瓦片是木头的,面对群山,继父穿上母亲做的鞋,坐在木屋外的树桩上远望,蓝天白云,高山流水,生活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感觉到山不再高,天不再寒。
那一年,全国暴发洪灾,为了修复和保护长江流域的生态环境,百万森工下山,放下斧头。继父退休后,一直穿母亲给他做的鞋进行劳动,当工人前他也是农民。母亲与继父除草、播种、浇地,在承包地里劳作。劳动之余,就是锅碗瓢盆、油盐柴米的日常生活。家里煮饭,继父烧火,母亲炒菜,每天继父要喝二两白酒,这是他在森工局每天下班后与工人们围着火堆喝酒吃饭,长期养成的习惯。有时继父喝了酒后,要骂人,也不知道他要骂什么,母亲被气得直掉泪。听叔叔们的家属讲,森工局的人都是这个怪德行。但只要遇到我回家了,继父喝了酒从不骂人,似乎有点怕我,不敢欺负母亲。
时代的列车滚滚向前,生活的面目不断刷新,日日月月变化巨大,折旧的时光中,母亲的针线活遇到严峻挑战,土裁缝的手艺被时代抛弃,缝纫机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本院子里,我们亲房幺婆婆家有缝纫机,她是萧家河坝里最早使用缝纫机的几户人家。母亲偷偷听,那缝纫机工作“扎扎扎”的声音甚是好听,但这美妙的声音扎中了她的心。
缝纫机出现了,成衣制品丰富了,生产队找母亲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母亲为此有点失落。新生事物是接受还是拒绝?还是人机合作?母亲的针线活原本是优势,如今变成了劣势,像一个习武之人被废了武功。母亲尝试着接受,主动示好,去幺婆婆家的缝纫机上练手,从陌生到熟练,最后操作得心应手。我们偶尔要做新衣服时,母亲就借用一下幺婆婆的缝纫机,做衣快捷、标致、漂亮。尽管缝纫机有多么了不起,但是对于做鞋,包括打鞋底和缝棉祆,它是无能为力的,母亲尚有绝技,还能够胜出。缝纫机做的衣服再好看,但若缺了脚上的好鞋,就不般配了。脚上有了好鞋,身上衣服才受看,全身整体才完美。棉袄臃肿虽不美观,但能保暖,温度比风度更重要。
五
1982年1月,继父退休已一年多后,我才顶替继父“接班”,“补员外招”到了煤矿,去工作的地点是华蓥山。母亲知道华蓥山一定很冷,为我赶制了新棉衣,还有布鞋棉鞋。考虑到我工作了,有劳保用品,就没有给我做衣服。那几日母亲熬夜,必须提前把这些做好,说不定哪天一喊我走,时间就来不及了,对不起孩子。母亲穿针引线有时会陷入沉思,针还不时扎着手指,想着大儿子高中毕业才十七岁,就要交给天远地远的煤矿,心里充满不安。
我上班后,发筒靴、胶鞋、绒衣、棉衣,当时家里带去的布鞋棉鞋还穿得上。因为我年龄小,人又瘦,发的棉衣穿着不贴身,就穿了母亲做的新棉衣,随着长高长壮,母亲做的新棉衣就不合身了,不再穿了。天冷了,下井穿的有发的棉衣,下班后则身上穿毛线衣,脚上穿胶鞋,当时是挺洋盘的。后来升格,胶鞋换成了人造革皮鞋。这一切,造成母亲作为看家本领的裁缝手艺,逐渐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同时也让母亲在我的面前失去了表现的机会。我探父母回家时,顺便将母亲当时给我做的棉衣带回去,棉衣还比较新色,弟弟可以穿,也可以送人。过去在农村,一件棉衣要穿好几年。母亲说,不穿可惜了,她穿。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伤母亲的心?
但在儿子面前,母亲还是要展示出母亲的手艺,她给我做鞋垫,还发动她二姐的女儿们也给我做鞋垫,是我母亲带的小徒弟,因为二姐的视力不好。当时的皮鞋还不透气,总是潮湿,鞋垫我用得上。所以,我每次探亲回去,母亲都会给我一大堆鞋垫。这些鞋垫,百般花样,让人喜爱,像工艺品,有点舍不得穿在脚上,怕糟蹋了。
再几年,皮鞋比较高级了,穿起不汗脚,手工鞋垫就用不上了。母亲的手上绝活,在儿子面前失去了再展示的机会。
在我们三弟兄中,三弟应该穿母亲做的衣服和鞋子是最多的。我和二弟长大工作后,先后离开家,母亲住在学校里与当教师的三弟一家生活。
过去通讯不变的时候,我从外地回家去,母亲总能准确预见。当我到家时,母亲早已把食材准备好了,就开始做饭。我问母亲:“您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回来呢?”母亲说:“昨天晚上,我梦见山清水清,遍地蔬菜清,我就知道我大儿子要回来了。”有手机后,我会主动提前联系母亲,告诉什么时候回去。母亲知道我要回家了,她前后要高兴好多天。
1989年6月我儿子出世。在儿子还没出生前,母亲翻箱倒柜找出家中的所有旧衣服,挑出棉布的衣服,拆解下来改成了婴儿尿片,旧棉衣改成尿垫。母亲这番动作,相当于把自己原来所呈现的手工制品进行了一次彻底地破坏和清除。
我儿子小时候,还穿过母亲给他做的鞋。后来,儿孙们都不用母亲做任何东西了。母亲只能为自己做了,自己做给自己穿,但也只能做鞋,衣服是我们给她从商场买的成品。
继父八十一岁时,得了一场大病,患了严重脉管炎。这与他森工局长期在雪地里的工作有关。因救治无法,只得从继父左腿膝下截肢,出院后得到了母亲的精心护理,身体恢复尚好,开始继父还能拄拐杖,后来只能坐轮椅,阳光下母亲在院子里推着他……
2008年2月,享年八十三岁的继父突发脑溢血,在医院抢救九天后去世。他的寿衣是我母亲提前给他做好了的,在我们老家一带对于上了年纪的人,家里都要提前准备好寿衣。继父是穿着母亲给他做的衣、裤、鞋、帽上路的,虽然火化后变为了一股青烟,但他离开人世的最后一身衣服是我母亲亲手做的,这是他所喜爱的。继父是带着温暖和光走的。
六
忙碌了一辈子,恍惚之间母亲就老了,儿子们都成家了,孙子也长大了,母亲认为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为老而无用深感内疚。在三弟家里,母亲无更多具体事情可做,就经常约几个老太太去赶庙会,打发她自己似乎可以捕捉到的时光。有一次我和二弟两家人到三弟家去,碰见几个老太太来找我母亲,得知她们是邀约母亲一同去赶庙子。我对母亲说,“妈,您莫走远了,早点回来。”有个老太太悄悄对我说,“你妈烧香,是在给你们几弟兄祈福。”
我孙子出世前,母亲已经去世了。
2012年8月3日,母亲患糖尿病综合症,医治无效去世。母亲去世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手两脚不停地摆动,仿佛是在走路迈步甩手。医生说,我母亲潜意识里还在走路。母亲空着两手,手里没有抓住任何东西。在病中,母亲有时还说胡话,她说:“菩萨呢让我走吧,我儿孙孝顺。”
母亲的去世,毫无预兆,让我们措手不及。母亲住院时,我曾回去过。那天母亲病情恶化,中午12时过紧急抢救后,未见好转,于13时55分去世。二弟告之噩耗时,我正在下矿井检查工作返回机关的途中,短信铃声一响,二弟发来的信息:“妈妈走了!”此时车上一大车人,我不动声色,暂时没法通知家人,他们在这个时段正在睡午觉,我的眼泪止不住静静地流,没人发现异样……我少小离家,一直在外奔忙,对母亲尽孝还做得很不够,陪伴的时间也太少,不是一个好儿子。现在我们的生活都很好了,是母亲该享福的时候,她却走了……待我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才打电话,叫妻子儿子分头作好准备,一起从外地赶回老家。
我母亲才七十一岁,身体尚可,虽然小毛病不少,但没有什么大病和绝症,衣食无忧,子孙听话,没有什么不开心的,母亲也不知道自己的寿限来临,对什么时候为自己做寿衣还没有计划。我们只好在殡葬店给母亲买一身寿衣,如果母亲自己能选择的话,她一定是反对这样做的。母亲一生都在为别人做衣服,而最后走时穿上身的是成衣制品,而且一点也不好看。母亲走了,未能穿上她亲手做的寿衣,这对她和我们均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母亲火化后,骨灰装进一只盒子。我们出殡仪馆时,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一只蝴蝶绕着我们几圈后,翩然离去。这只蝴蝶,或许是母亲变的,母亲看我们子孙好着,她不想拖累后人,得了大病就毫不犹豫地走了,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母亲一生引以为傲的,是我们三兄弟很优秀,在世时她攒足了向外人炫耀的资本。我退休前是大型集团的高管,二弟是中学校长,三弟是小学主任。我们都是母亲手里的杰出作品,对母亲而言,也是她人生的光和暧。
母亲去世后,我们三兄弟将她用过的衣物在河边全部烧掉,想给她捎过去,希望她在那边别冷着。这些衣物有她自己缝的,也有我们给她买的。
母亲一生坎坷而平凡,但她有一双最自豪的手,貌似只会做衣,裁裁剪剪,缝缝补补,其实满含人生哲理,母亲的言传身教深刻影响了我们三兄弟。母亲常说:“人只要有一双手,什么都不怕。”我们做人做事时刻牢记,做到不怕困难、不惧挫折、不输志气,专注、执着、恒心,眼下的抓紧做好不去空想,长远的仰望星空不忘目标,若功成名立,仍要保持谦逊,回报社会。
母亲已去世十多年了,虽然我们不再穿戴她缝制的衣物,但每当中秋月圆或寒冬来临,我总会想起她,想起她无所不能的手,想起她手中整日不停的针线,想起她为我们缝制的每一件衣物。那些衣物不仅温暖了我们的身体,更温暖了我们的心。母亲的爱,如同她手中的光,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