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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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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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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缘

火车在群山腹地穿行,窗外连绵的绿意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淌进车厢里来。玻璃映出我的脸,一张被城市废气浸染得有些灰败的年轻脸庞,眼底淤积着父母离婚那场漫长战争留下的、尚未散尽的硝烟。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像极了他们最后那几个月摔打锅碗瓢盆的噪音,一声声,固执地往耳膜深处钻。我闭上眼,只想沉入一片没有回声的寂静之地——原始森林,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块吸饱了水分的巨大海绵,足以吸干我体内所有喧嚣的尘埃。我需要的不是风景,是遗忘,或者被遗忘。

抵达那个地图边缘的小镇时,暮色正沉沉压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混合着腐殖土、牲畜粪便和某种辛辣草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小镇像被随意丢弃在巨大绿色幕布前的一把枯枝败叶,低矮,陈旧,毫无章法。街道上行人不多,脚步拖沓。他们浑浊的目光扫过我时,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仿佛我是一件格格不入的出土文物,周身散发着异质的、令人不适的光晕。那目光黏腻、冰凉,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擦过我的脸颊,激起一阵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战栗。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薄外套,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躲进一个四壁围合的、属于“游客”的空间里去。然而,“游客”的身份在此地,似乎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酒店前台的女人有着一张被山风和岁月共同雕刻的脸,沟壑纵横。她递过钥匙时,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的皮,眼神却锐利地在我身上刮了一遍,带着一种近乎于窥探的漠然。房间潮湿阴冷,墙壁上洇着可疑的、地图般的水渍。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夜,森林巨大的轮廓在远处起伏,如同蛰伏的、呼吸着的远古巨兽。

饥饿驱使我再次走上街头。昏黄的路灯下,那些白日里麻木的面孔似乎变得更加幽深莫测。他们的视线像细密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低着头,快步闪进一家门脸狭窄、灯光昏蒙的小饭馆。油腻的饭菜气息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几张桌子边散坐着几个沉默的本地人,我刻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只想把自己缩进这油腻的阴影里。

刚坐下不久,对面的椅子被拉开了。一个男人坐了进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汗味和烟味。“一个人?外地来的吧?”他咧开嘴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染得发黄的牙齿。他自称李向勤,本地人,住在一个紧挨着森林的小村寨里。“听口音就知道,大城市来的学生仔?”他自顾自地说着,目光在我放在桌边的背包上溜了一圈,那里面装着我的相机、钱包和一些应急用品。

话题很快滑向那片森林。“那是自然保护区,里头东西多着咧,野猪、豹子,运气好还能瞧见大家伙——大象!”李向勤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不过管得严,外人根本进不去,偷摸进去的,要么被护林员逮住罚款,要么……”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我嘛,从小在那片林子边长大,闭着眼睛都能摸进去。看你是个实在人,想开开眼的话,明儿个我可以带你走一条小路,保证安全。”

警惕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从脚底缠绕上来。我看着他过分热情的笑容,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浮夸,像一张不太合适的面具。我摇头:“不了,谢谢,我就随便看看。”

“怕啥?”李向勤灌了一口劣质的白酒,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我李向勤在寨子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还能坑你不成?就是看你们城里人不容易,大老远跑来,连林子都进不去,多可惜。放心,就带你在边儿上转转,远远看看,拍几张照片,神不知鬼不觉,下午就能把你送回来。”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再次扫过我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

那森林的诱惑是巨大的,如同一片磁石,吸引着我疲惫而渴望逃离的灵魂。李向勤的“豪爽”和“本地人的保证”,像一层薄薄的油,暂时覆盖了我心底那条不安的蛇。或许是孤独在作祟,或许是对眼前这张过分热情的脸产生了一丝可悲的信任,也或许仅仅是内心深处对那片未知绿海的强烈渴望压倒了一切。当他说到“运气好能看见大象”时,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那……麻烦李哥了。”


天色未明,小镇还在沉睡。李向勤那辆破旧不堪、如同患了严重哮喘般突突作响的面包车,载着我们一头扎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道路很快由颠簸的土路变成仅容一车通过的狭窄便道,路旁茂密的植被噼啪地抽打着车身。车灯如两柄虚弱的光剑,徒劳地劈砍着前方粘稠的夜雾,每一次转弯,都像是在驶向一个没有尽头的深渊。李向勤话不多,只是专注地握着方向盘,嘴角叼着烟,红色的烟头在昏暗的车厢里明明灭灭。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引擎的嘶吼和植物刮擦车身的刺耳噪音。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我的心脏。

“快到了,前面车开不进去,得走一小段。”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引擎的噪音里显得有些模糊。车子猛地刹住,停在一片被高大乔木环抱的空地上。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浓得化不开的原始气息包裹上来,带着湿漉漉的凉意。空气里只有不知名昆虫单调的鸣叫,以及某种巨大而沉闷的、属于森林本身的心跳声。李向勤利索地跳下车,招呼我:“跟上,老弟,带你看点真东西。”

脚下的腐殖层厚实松软,每一步都悄无声息,仿佛踩在巨兽的脊背上。参天古木的枝桠在高处疯狂地绞缠在一起,将天空切割成细碎的蓝色光斑。藤蔓如巨蟒垂落,奇异的菌类在幽暗处散发着微弱的、鬼魅般的光芒。李向勤在前面带路,动作异常敏捷,他对这片森林的熟悉程度令人咋舌,仿佛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然而,这份过分的熟稔,在越来越深入、光线越来越幽暗的密林中,反而滋生出一股阴冷的气息。

“李哥,还要走多远?”我忍不住问,声音在巨大的寂静中显得异常干涩微弱。背包的肩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装着水和食物,还有那台寄托了某种逃离希望的相机。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他头也不回地应着,脚步却更快了。就在这时,一阵极其不协调的、笨重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呜咽声,猛地从我们左前方浓密的灌木丛后传来!那声音沉重、拖沓,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感!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李向勤的反应快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他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惊叫,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夸张地向后弹跳,同时用一种极其惊恐的、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尖利嗓音吼道:“熊!快跑!是熊瞎子!”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箭,以一种与他刚才带路时的敏捷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纯粹惊惧的速度,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连滚带爬地狂奔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扭曲的树干和浓密的蕨类植物之后。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所有的神经。灌木丛剧烈地晃动起来,两个庞大、毛发纠结、散发着浓烈腥臊气的黑影猛地蹿了出来!它们直立着,身躯异常粗壮,覆盖着深棕色的、看起来肮脏打绺的长毛,头部轮廓在幽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两点幽绿的光芒在毛发的缝隙里闪烁。那绝非动物园里憨态可掬的熊!它们的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凶悍,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笨拙却又目标明确地向我扑来!其中一只的爪子(那爪子看起来过于“完整”和“灵活”)甚至带倒了一根碗口粗的枯枝!

“啊——!” 极致的恐惧冲破了喉咙的束缚,我发出一声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惨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肩上的背包扯下,朝着扑得最近的那团黑影狠狠砸了过去!背包砸在它毛茸茸的胸口(触感似乎有些奇怪地偏硬?),它顿了一下。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遵循着最原始的指令,朝着与李向勤逃跑方向完全相反的、更深的密林深处,没命地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尖锐的植物叶片像无数把淬毒的小刀,疯狂地切割着我的手臂、脸颊,火辣辣地疼。身后,那两只“熊”发出更加愤怒的咆哮,沉重的脚步声紧追不舍,每一次踏地都仿佛踩在我的心脏上。我不敢回头,肺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我慌不择路,只知道朝着更黑暗、更崎岖的地方冲去。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咆哮声和脚步声竟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它们似乎放弃了追逐?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脚下一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顺着一个陡峭的、覆盖着厚厚青苔和腐叶的斜坡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泥土、腐叶和尖锐的石子疯狂地撞击着身体。最后,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我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一块湿冷的岩石上,停了下来。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尤其是右腿和左臂,仿佛骨头都错了位。我蜷缩在冰冷的岩石下,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浆和枯叶,被划破的皮肤渗着血丝,火辣辣地疼。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像一只掉进陷阱的、濒死的猎物,被无边无际的、充满恶意的绿色彻底吞没。

时间在狭小、湿冷的石缝里失去了刻度。幽暗的光线从头顶嶙峋的岩石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勾勒出洞壁潮湿滑腻的轮廓。恐惧的余烬在骨髓里缓慢燃烧,每一次挪动身体,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被荆棘和岩石割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外面,森林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风掠过树梢的低沉呜咽,远处不知名鸟类的凄厉鸣叫,还有脚下泥土深处传来的、某种难以名状的、极其细微的震动。这震动带着一种奇异的规律感,仿佛大地在缓慢地脉动。我蜷缩着,用背包里仅存的半瓶水清洗着最深的几处伤口,冰凉的液体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激得我倒抽冷气。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光彻底暗沉下来,浓稠的墨色浸透了整片森林。就在这极致的黑暗和寂静中,一种新的声音,由远及近,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石缝里令人窒息的平衡。

脚步声!是人的脚步声!

还有刻意压低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是李向勤?还是护林员?亦或是……更危险的存在?我屏住呼吸,将身体更深地缩进岩石的阴影里,耳朵死死贴住冰冷的石壁,捕捉着外面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妈的,老李那狗日的,点子真背!那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包倒是留下了,里头就点破饼干和几件衣服,相机倒是不赖,可值钱货肯定贴身带着呢!”一个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懊恼与凶狠。这声音……不是李向勤!

“嘘!小点声!你想把山神爷吵醒还是咋地?”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立刻紧张地制止,“老李说了,那小子城里来的,细皮嫩肉,在这林子里活不过一晚。相机卖了,包里的钱也够咱哥俩喝几顿的。关键是……”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贪婪的兴奋,“老象!老李踩点看得真真儿的,就在象冢旁边!腿瘸了,废了!不是咱的对手!”

沙哑嗓门哼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不屑和急不可耐:“那还等啥?趁着这老棺材瓤子还没断气,赶紧把它那对大家伙(象牙)搞到手!这趟也不算白来!这林子,死个把人,死头象,跟死只蚂蚁有啥区别?风一吹,雨一打,啥都留不下!”

象冢!老象!象牙!偷猎者!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烧得我浑身滚烫。我明白了李向勤的热情,明白了那两只“熊”的突兀和笨拙(它们扑来时,那过于完整的爪子和过于灵活的闪避动作!),更明白了自己为何被丢弃在这片死寂的森林深处——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为了我身上那点可怜的财物,更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好让这两个贪婪的屠夫去完成他们血腥的勾当!那头受伤的老象,成了他们下一个、更值钱的猎物!

石缝外,脚步声再次响起,正朝着某个方向移动,带着一种残忍的急切。

不行!绝对不行!一股从未有过的、强大的冲动在胸中炸开。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恐惧后果。我挣扎着,忍着剧痛,悄无声息地从石缝的另一端爬了出来。浓重的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我伏在冰冷的草丛里,借着微弱的星光,辨认出两个模糊的人影正猫着腰,朝着山谷深处一个方向摸去。空气里弥漫着他们身上浓重的汗臭和劣质烟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雅的草木灰烬的气息?是驱虫的草药?还是……某种大象讨厌的味道?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形。我屏住呼吸,像一只真正的夜行动物,利用茂密的灌木和巨大的树根作为掩护,绕到他们侧前方。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我捡起几块边缘锋利的燧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们来路方向远处的密林深处,狠狠掷去!

“砰!啪啦!”

石块砸在树干和枝叶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

“谁?!”沙哑嗓子猛地顿住脚步,声音里充满了惊疑和警惕。

“操!是不是护林队的?!”尖细嗓子也慌了神。

我立刻改变方向,压低身体,再次奋力向另一个方向投出石块!

“那边!有人!”沙哑嗓子低吼一声,立刻调转方向,朝着我投掷石块的地方紧张地搜索过去。尖细嗓子犹豫了一下,也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我伏在冰冷的泥土上,一动不动,直到那两个模糊的身影带着惊疑和咒骂声,渐渐消失在相反方向的黑暗密林中。冷汗早已浸透了我的后背,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但胸腔里燃烧的愤怒之火,却久久不熄。


后半夜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半昏半醒地度过。伤口在低温下麻木地抽痛。天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和浓密的树冠,在森林里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时,我被一种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睁开沉重的眼皮,意识还有些模糊。石缝外,离我蜷缩处不过一米远的、铺满厚厚腐叶的地面上,赫然放着几根巨大的、翠绿欲滴的芭蕉!叶片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晨露,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对抗瞬间涌入脑海。我挣扎着坐起身,目光急切地投向幽暗的山谷深处。象冢!那头老象!它……它知道?它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什么?

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我站了起来。我拿起那几根沉甸甸的芭蕉,小心翼翼地循着昨晚偷听到的大致方向,忍着伤口的疼痛,拨开层层叠叠的枝叶,向山谷深处走去。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凝重,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古老尘土、枯骨和某种巨大生灵特有气息的味道。越往里走,四周越发寂静,连鸟鸣声都消失了,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在耳边回响。

终于,在一个巨大的、被风化侵蚀出无数孔洞的石灰岩崖壁下方,我看到了它。

那是一个天然的、半开放的巨大岩穴,入口处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巨大得令人心悸的骨骼残骸,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这就是象冢。而在象冢入口附近的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它就站在那里。

一头极其苍老、极其庞大的亚洲象。它身上的皮肤褶皱深如沟壑,松弛地垂挂着,布满了灰白的斑点,如同覆盖着一层古老的地衣。它的左后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微微弯曲着,肿胀得很厉害,显然是受了重伤,难以支撑它那山丘般沉重的身躯。它背对着我,长长的鼻子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微微地、艰难地卷动着一丛枯草。巨大的耳朵偶尔扇动一下,驱赶着扰人的蚊虫。一股浓重的悲伤和迟暮英雄般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雾气,沉沉地笼罩着它和这片死亡之地。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敬畏,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我慢慢向前挪动了一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咔嚓!”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惊雷!

老象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它极其迅捷地转过身来,动作之快与它的衰老形成触目惊心的反差!那双深陷在褶皱皮肤里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警惕、暴怒、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嘶鸣!巨大的头颅高高扬起,伤痕累累的长鼻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巨鞭,猛地朝我所在的方向扬起!尘土被卷起,一股带着浓重草腥和尘土味的气流扑面而来!它用那条完好的后腿支撑着身体,受伤的左腿虚点着地面,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做出了一个准备随时冲锋的决绝姿态!仿佛在说:退后!闯入者!退后!否则踏碎你!

巨大的压迫感和濒死的危险感瞬间将我钉在原地!我毫不怀疑它此刻的力量足以将我碾成齑粉!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跑,绝不能激怒它!昨晚的勇气似乎又回来了些许。我慢慢、慢慢地举起双手,摊开,掌心向上,示意自己毫无威胁。然后,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手中那几根带着露水的芭蕉,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前的地面上。我的动作僵硬而笨拙,带着示好的虔诚。

“我……没有恶意。”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些……给你。”我指了指地上的芭蕉,又指了指它那条肿胀得发亮的后腿,“我……或许可以帮你看看它。”我模仿着处理伤口的动作,尽量让眼神显得平和而真诚。

老象依旧死死地盯着我,那双巨大的眼睛里,翻涌着警惕、痛苦、疑惑……种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它粗重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庞大的身躯微微起伏。那高高扬起的鼻子并未放下,依旧充满威慑力。它似乎在用全部的生命力感知着我,判断着我的意图。时间仿佛凝固了。森林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我和这头垂暮的巨兽在无声地对峙。

漫长的十几秒后,它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巨大身躯,极其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丝。那充满威胁的、高高扬起的象鼻,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犹豫,向下垂落了一点点。它依旧死死地盯着我,但那种狂暴的攻击性,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疲惫的东西暂时压制住了。

我抓住这微妙的、稍纵即逝的松动,再次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挪动着向前靠近了一小步。没有捡起地上的芭蕉,只是指着它们,又指了指它,然后再次做出处理伤口的动作,眼神里充满了恳切。一步,又一步,缓慢得如同时间本身在流淌。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但我不敢擦拭。

终于,我挪到了那几根芭蕉旁边。老象庞大的头颅随着我的移动而转动着,目光依旧锐利如刀,但那条受伤的腿,却无意识地微微颤抖着,暴露了它承受的巨大痛苦。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根最肥厚的芭蕉,慢慢剥开翠绿的皮,露出里面乳白色的果肉。我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将剥好的芭蕉轻轻放在自己脚边的干净石头上,然后再次摊开双手,后退了半步,用行动表明:这是给你的,我不靠近。

老象的鼻子,那根布满褶皱和伤痕的奇妙器官,在空中极其细微地、试探性地卷动了一下。空气中芭蕉清甜的香气似乎对它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它那巨大的眼睛在我和地上的芭蕉之间来回逡巡。终于,它再次发出一声低沉悠长的、仿佛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它受伤的左腿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微微弯曲了一下。同时,那条灵活的长鼻,带着一种谨慎的、迟疑的缓慢,如同一条小心翼翼探索未知领域的巨蟒,一点一点地伸了过来。

鼻尖的触须极其轻柔地触碰到了地上的芭蕉。停顿了一下。然后,它以一种与其庞大身躯不相称的灵巧,卷起了那根剥好的芭蕉,迅速缩回,送入了口中。巨大的嘴巴缓慢地咀嚼着,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双依旧紧盯着我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融化了一点点。

我再次剥开一根芭蕉,放在原地。这一次,它的鼻子伸过来的速度快了一些,迟疑少了一些。当第三根芭蕉被它卷走时,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我真正的任务。我没有直接靠近它那条伤腿,而是从背包里翻出仅剩的半瓶饮用水和一小包之前在镇上买的、原本给自己准备的消炎药粉(粉状磺胺)。我用清水浸湿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布片,然后,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向它展示着湿布和药粉,再次指向它那条肿胀的后腿。

老象停止了咀嚼,巨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手中的东西,又看看我的眼睛。空气再次凝固。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它那条受伤的腿,因为长时间僵立的痛苦,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老象庞大的身躯再次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它那条完好的后腿,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勇气的决绝,向侧面挪动了一小步。这个细微的动作,将它那条肿胀得骇人的、伤痕累累的左后腿,更多地暴露在了我的面前。同时,它高高昂起的头颅,也微微低垂了一些,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那是一种无声的、带着巨大风险的默许。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动瞬间冲上我的鼻尖。我强忍着,小心翼翼地、像靠近一件稀世珍宝般,挪到它那条伤腿附近。刺鼻的腥膻味和伤口腐烂的甜腥气扑面而来。伤口很深,似乎是被尖锐的岩石或树枝撕裂,又长时间在污浊的环境中未能处理,边缘红肿溃烂,渗着浑浊的脓液,周围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痕迹。触目惊心。

我用湿布沾着清水,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开始小心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泥污和脓血。每一次触碰,都能感受到老象庞大身躯瞬间的紧绷和微微的颤抖,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沉的呜咽,那是强忍剧痛的声音。但它没有动,没有退缩,只是微微侧过头,那双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层层叠叠的褶皱,深深地、复杂地注视着我,那目光里有审视,有隐忍,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它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清理干净表面的污秽,我小心翼翼地将白色的消炎药粉均匀地洒在狰狞的伤口上。药粉接触到溃烂的组织,显然带来了刺激性的疼痛。老象猛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的痛吼,巨大的头颅甩动了一下,粗重的喘息喷在我的背上,带着灼热的气息。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它庞大的身躯只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条伤腿却依旧稳稳地(或者说,无力地)留在原地,没有挪开,更没有攻击的意图。

做完这一切,我已是满头大汗,如同虚脱。我再次后退几步,摊开双手,表示结束。老象低下头,用鼻子极其小心地、带着一丝好奇地触碰了一下敷上药粉的伤口边缘,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然后,它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陷在褶皱里的巨大眼睛看向我。这一次,那目光里长久以来的暴戾和警惕的坚冰,仿佛被一种温暖的、无声的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它发出一声悠长低沉的鼻息,不再那么沉重,不再那么充满敌意,更像是一声……沉重的、释然的叹息。

象冢入口的阴影里,那些巨大的、沉默的枯骨,似乎也在这一刻,悄然见证着某种奇迹的萌芽。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象冢边缘这片小小的空地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固的密度流淌着。我和它,这头被森林和岁月深深蚀刻的巨兽,在这片弥漫着古老死亡气息的土地上,笨拙地、试探地建立着一种超越物种的、难以言喻的联系。

我成了这片区域的常客。每天天刚蒙蒙亮,我便忍着尚未痊愈的伤口疼痛,穿过露水浓重的密林,回到象冢附近。背包里塞满了在森林边缘能找到的最鲜嫩的芭蕉叶、清甜的野果和尽可能多收集到的干净泉水。老象——我在心里默默称它为“山岳”,因为它的身躯巍峨如山脉,它的眼神沉稳如大地——似乎也记住了我的脚步。最初几天,当我拨开最后一丛灌木出现在空地边缘时,它依旧会警觉地抬起头,巨大的耳朵像雷达一样转动着,目光锐利地扫视过来。但很快,那目光中的警惕便会被一种近乎期待的柔和所取代。

我成了它唯一的医生。那条伤腿是维系我们之间脆弱纽带的中心。伤口在消炎药粉(我后来冒险潜回小镇边缘的药店补充了一次)和每日精心清理下,红肿奇迹般地消退了,溃烂的边缘开始收口,显露出粉嫩的新肉。每一次清理和换药,依旧是惊心动魄的仪式。山岳强忍着剧痛,庞大的身躯因为忍耐而微微颤抖,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呜咽,它甚至会用鼻子卷起一大把树叶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仿佛要将痛苦嚼碎。但它的眼神,始终注视着我手中的动作,那里面不再有暴戾,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忍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当清凉的泉水浸润伤口,当新的药粉带来短暂的刺痛后的清凉时,我能感觉到它紧绷的肌肉会一点点放松下来,巨大的头颅会微微垂下,发出一声悠长而舒缓的鼻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一刻,它眼中流露出的,是纯粹的、如同孩子般的感激和依赖。

我们之间,言语是失效的,沉默却成了最丰富的语言。当它进食时,我常常坐在不远处的树根上,静静地看着。它用鼻子灵巧地卷起芭蕉叶,送入巨大的口中,缓慢地咀嚼,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偶尔,它会停下,抬起头,巨大的眼睛看向我,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我也会回望着它,试图读懂那深褐色湖泊里蕴藏的智慧与沧桑。有时,我会低声地、断断续续地向它诉说,诉说城市里钢筋水泥的牢笼,诉说家庭破碎的冰冷碎片,诉说那些无处安放的迷茫和孤独。它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它会安静地听着,巨大的耳朵微微扇动,如同在接收某种无形的信号。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沉默的、强大的慰藉,仿佛那些困扰我的尘埃,在这庞大的、古老的宁静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一次,我带来一串熟透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野香蕉。山岳显然非常喜欢,用鼻子卷起整串,开心地甩动着,发出几声短促而愉悦的鸣叫。它甚至用鼻子卷起一根香蕉,试探性地伸向我!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它的意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伸手接了过来。它看着我剥开香蕉吃下,巨大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雨季毫无征兆地降临了。闷热的空气被撕裂,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砸落下来,森林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里。狂风撕扯着巨树的枝桠,发出凄厉的呜咽。我蜷缩在象冢入口处一块凸出的岩石下,这里勉强能遮挡风雨。然而,岩石狭窄,冰冷的雨水还是顺着岩壁淌下,打湿了我的半边身体。寒冷和恐惧再次袭来。

就在这时,一个庞大的身影移动过来,带着温暖而潮湿的气息。山岳用它那山峦般的身躯,默默地、坚定地挡在了岩石入口的外侧。它背对着我,如同一堵移动的、温热的巨墙,将狂暴的风雨和冰冷的寒意隔绝了大半。它粗粝的皮肤紧贴着岩石的边缘,巨大的耳朵垂落下来,替我遮挡了飞溅的雨水。它粗重的呼吸声和沉稳的心跳声,在风雨的咆哮中,成为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节拍。雨水顺着它庞大的身躯流淌下来,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溪流。它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像一尊守护神像,将小小的我和身后的象冢,一同纳入它沉默的庇护之下。那一刻,冰冷的雨水仿佛不再刺骨,狂风的嘶吼也仿佛遥远了许多。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全感将我紧紧包裹。我靠在它温热而粗糙的皮肤上,脸颊贴着它巨大的身躯,听着它体内传来的、如同大地深处回响般的心跳,泪水混合着雨水无声滑落。那不是悲伤的泪水,是一种灵魂找到归依、漂泊的小舟终于触碰岸堤的震颤。在这头垂暮巨兽的庇护下,在这片埋葬着无数同类的死亡之地边缘,我感到了生而为人的渺小,更感受到一种跨越物种的、无言的、磅礴的生的联结。风雨如晦,世界喧嚣,而方寸之地,唯有它沉稳的心跳,是我唯一的锚点。


雨季的尾巴拖泥带水,森林吸饱了水分,绿得发黑,蒸腾起氤氲的雾气。山岳的腿伤已好了大半,虽然行走时依旧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跛态,但那迟暮身躯里重新焕发的生命力是显而易见的。它甚至能带着我,在象冢周围有限的范围里缓慢地踱步,用鼻子卷起新鲜多汁的藤蔓递给我,用低沉悠长的鼻息向我展示雨后钻出的奇异菌类。一种宁静的、近乎于“家”的氛围,在这片死亡与新生交织的土地上弥漫开来。

然而,森林的法则里,宁静往往是风暴的前奏。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漉漉的林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我正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看着山岳在不远处的小水洼边,用鼻子吸水,然后惬意地喷洒在自己宽厚的背上,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它似乎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动作悠闲,巨大的耳朵微微扇动着。

就在这时,一种源于生物本能的、极度危险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山岳的动作也猛地僵住了!它巨大的头颅骤然抬起,耳朵像雷达一样倏然绷紧、转向,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它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到撕裂空气的警报嘶鸣!

太迟了!

两个如鬼魅般的身影,猛地从我们侧后方浓密的蕨类植物丛中钻了出来!正是那天夜里的两个偷猎者——沙哑嗓门和尖细嗓子!他们脸上带着狰狞而狂喜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凶光。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沙哑嗓门手中赫然端着一杆老旧的、枪管粗大的猎枪!那黑洞洞的枪口,正笔直地指向刚刚转过身、试图将我护在身后的山岳!

“哈哈!老东西!还有你这个碍事的小杂种!真是老天开眼!”沙哑嗓门狂笑着,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

“别动!动一下老子崩了它!”尖细嗓子也嘶吼着,手里挥舞着一把锋利的砍刀,朝我逼近,试图封死我的退路。

极致的恐惧和愤怒瞬间点燃了我的血液!但山岳的反应更快!在猎枪指向它的刹那,这头垂暮的巨兽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是最耀眼的英雄气概!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苍穹的狂暴怒吼!那声音不再是警告,而是宣告死亡与反击的战歌!巨大的声浪冲击波般扩散开来,震得周围的树叶簌簌掉落!

它没有逃跑!它那庞大的、伤痕累累的身躯,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速度,如同移动的山崩,轰然朝着持枪的沙哑嗓门猛冲过去!巨大的头颅低垂,那对象征着岁月与尊严、此刻却成为催命符的、略显短钝的象牙,带着千钧之力,狠狠顶撞过去!它要用自己的身体,为我筑起一道血肉的屏障!

“砰!!!”

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沉闷的枪声在封闭的山谷里炸响,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空气的尖啸!沙哑嗓门在最后一刻惊恐地扣动了扳机!霰弹枪的铅砂如同死神的毒蜂群,近距离喷射而出!

“噗嗤!”

血花,刺目的、滚烫的、如同喷泉般的血花,猛地从山岳巨大的肩胛处爆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森林的气息!它庞大如山的身躯猛地一个趔趄,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哀嚎,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和对暴行的控诉!但它冲锋的势头竟未停止!巨大的痛苦反而激起了它骨子里属于远古巨兽的、最后的狂暴!

“轰隆!”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闷雷!沙哑嗓门根本来不及闪避,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山岳那沉重的头颅狠狠撞飞出去!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身体在空中扭曲着,重重砸在几米外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他手中的猎枪脱手飞出,人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生死不知。

而山岳自己也因为这奋不顾身的撞击和枪伤的巨大冲击力,庞大的身躯剧烈摇晃,几乎要轰然倒下。它勉强用三条腿支撑着,受伤的左后腿剧烈颤抖着,肩胛处那个碗口大的血洞正汩汩地向外喷涌着滚烫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大片皮肤和身下的草地。

“大哥!”尖细嗓子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他看到沙哑嗓门的惨状,又看到山岳虽然重创却依旧如山岳般屹立不倒,眼中瞬间被恐惧和疯狂占据!他放弃了追击我的意图,狂叫着,挥舞着锋利的砍刀,竟然朝着摇摇欲坠的山岳猛扑过去!他要砍断它的鼻子!他要发泄!他要彻底摧毁这头让他恐惧的巨兽!

“不——!!!”

目睹山岳为我挡枪的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被岩浆般的愤怒和悲痛彻底点燃!看着尖细嗓子扑向重伤的山岳,一股源于生命最底层的、混合着无尽悲痛与狂暴的力量在我体内炸开!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吼,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从斜刺里猛冲过去!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量!

就在尖细嗓子的砍刀即将挥向山岳低垂的、无力防御的长鼻的瞬间,我扑到了!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在他的腰肋上!

“呃啊!”尖细嗓子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个趔趄,砍刀挥空!他踉跄着转过身,脸上是扭曲的暴怒和恐惧,“小杂种!我宰了你!”

他挥舞着砍刀再次朝我扑来!刀锋带着寒光劈下!求生的本能和守护山岳的意志让我爆发出超常的反应。我猛地向侧面一滚,锋利的刀锋擦着我的头皮掠过,削断了几缕头发!冰冷的死亡触感让我浑身汗毛倒竖!我顺势抓起地上的一块棱角分明的坚硬燧石,在他因挥刀而身体前倾、重心不稳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他的脚踝!

“咔嚓!”

骨头碎裂的脆响和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同时响起!尖细嗓子抱着脚踝,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样,惨叫着滚倒在地,砍刀也脱手飞出。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我挣扎着爬过去,捡起那把沉重的砍刀,用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后颈上!尖细嗓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身体抽搐了一下,彻底昏死过去。

世界仿佛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还有……山岳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我猛地丢开砍刀,踉跄着扑到山岳身边。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它肩胛处的伤口触目惊心,霰弹近距离的轰击撕裂了皮肉,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血肉模糊的巨大创面,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根本无法止住,迅速在它身下汇成一片刺目的血泊。另一处枪伤在它的腹部侧方,同样在汩汩地冒着血泡。它庞大的身躯依靠着旁边一块巨大的岩石,才勉强没有倒下。三条腿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带出大股大股的血沫。

“山岳!山岳!”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我徒劳地撕下衣服,试图去堵那恐怖的伤口,可布片瞬间就被汹涌的鲜血浸透、冲开。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液体沾满了我的双手,我的衣服,灼痛了我的皮肤,更灼烧着我的心。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知道,这伤……太重了。

它巨大的头颅艰难地转动着,那双深陷在褶皱里的、曾经锐利如刀、后来充满温和与智慧的眼睛,此刻变得异常浑浊、黯淡,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它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温柔。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那条伤痕累累的长鼻。鼻尖,带着它生命的温热和血腥味,无比轻柔地、无比眷恋地触碰了一下我的额头。那触感粗糙、冰凉,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直达灵魂的温暖和重量。像是在告别,像是在嘱托。

然后,它巨大的头颅朝着象冢入口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

“不……不要走……”我的泪水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它温热的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扑上去,不顾一切地用额头紧紧抵住它巨大的、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额头。我的脸颊贴着它粗糙冰冷的皮肤,感受着它生命的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我能感觉到它庞大的身躯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遥远的地鼓,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对不起……对不起……”我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只能重复着这苍白无力的字眼。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它浑浊的眼睛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对这世间的无限眷恋,有对身后象冢的归属,有对暴行的无声控诉,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包容一切的平静。一滴浑浊的、巨大的泪珠,如同凝结了千万年的琥珀,缓慢地、沉重地从它巨大的眼角滑落,滚过布满褶皱的皮肤,最后滴落在被鲜血染红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它发出最后一声悠长、低沉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仿佛卸下了所有重负。然后,它用那条唯一还算完好的前腿,和另外三条伤痕累累、颤抖不止的腿,极其艰难地、一步一趔趄地,支撑起那具如同破碎山岳般的身躯。它不再看我,巨大的头颅微微垂着,朝着象冢那幽暗、永恒的入口,缓慢而决绝地挪动脚步。每挪动一步,庞大的身躯都剧烈地摇晃着,肩胛和腹部的伤口涌出更多的鲜血,在它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刺目的、如同祭奠般的猩红轨迹。

我瘫坐在冰冷的、被鲜血浸透的泥土里,泪流满面,浑身冰冷,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它像一位走向自己终焉王座的、疲惫而悲壮的君王,一步一步,沉重而庄严地,挪进象冢那片永恒的黑暗之中。它巨大的身影在幽暗的洞口最后停顿了一下,仿佛融入了那片阴影,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森林死寂。阳光惨白。唯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片叶子上,压在我的灵魂深处。那沉重的、趔趄的脚步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下,都重重地踏在我的心上,踏碎了我在这片森林里短暂构筑的、关于生命与联结的所有幻梦。山岳走了,带着它的伤,它的痛,它那如山般沉重的尊严和一滴浑浊的泪,走向了它族群永恒的归宿。而我,被遗弃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喧嚣着罪恶与死寂的空地上,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孤儿。


离开森林的路,是山岳用最后的生命为我指明的方向。沿着山谷中一条隐秘的溪流逆行,穿过一片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箭毒木林,翻过一道布满锋利页岩的山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绝望之上。身后的森林,那片埋葬了山岳的绿色深渊,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永远烙印在我的生命里。背包空空如也,只剩下山岳最后触碰我额头时,那冰凉粗糙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回到那个依旧弥漫着陌生与敌意的小镇,恍如隔世。我沉默地退掉房间,买了最近一班离开的火车票。在候车室肮脏的长椅上,我看到了小镇报纸角落一则不起眼的简讯:“近日,森林保护区边缘发现两名重伤男子,疑为偷猎者内讧所致。一人脊椎断裂,一人脚踝粉碎性骨折,均无生命危险,已被警方控制。现场遗留猎枪一把及砍刀,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简讯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另据护林员报告,保护区深处发现大型动物新鲜血迹及活动痕迹,具体情况尚待核查。” 我面无表情地合上报纸,胸腔里却翻涌着冰冷的岩浆。李向勤呢?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也许他早已拿着我的相机远走高飞,也许他正躲在某个角落窥伺着这一切。但此刻,这些都已不再重要。山岳的血,已经彻底洗去了我眼中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天真。

火车再次穿行在群山之间,窗外依旧是连绵的、浓得化不开的绿。但这一次,那绿色在我眼中不再意味着逃离和遗忘,而是一片巨大的、无声的坟场。每一片叶子,都仿佛浸染着山岳温热的血;每一阵风吹过林海的声音,都像是它最后那声沉重悠长的叹息。我闭上眼,不再是逃避,而是沉入那片猩红的记忆。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它粗糙皮肤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它鲜血的腥甜与芭蕉叶的清香混合的、令人心碎的气息。那滴浑浊的、如同琥珀般的巨大泪珠,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坠落、碎裂。

回到城市,回到那个只剩下冰冷墙壁的“家”,我彻底变了。喧嚣的街道,闪烁的霓虹,麻木的人群,一切都显得如此虚假、刺目。我无法再融入这钢铁的洪流。山岳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的景象,它最后看向我那平静而悲伤的眼神,它一步一趔趄走向象冢的背影,如同永不停歇的默片,在我每一个清醒和沉睡的时刻反复上演。那巨大的悲痛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化,反而如同陈年的酒,越发浓烈、醇厚,最终沉淀为一种刻骨的、不容置疑的信念。

我清空了书架上所有无关的书籍。取而代之的,是堆积如山的关于大象生态、行为学、非洲和亚洲象盗猎现状、野生动物保护法律的厚重文献。刺鼻的油墨味取代了森林的清新,冰冷的铅字记载着远比小说更触目惊心的现实:每年数以万计的大象倒在盗猎者的枪口下,只为攫取那对带来死亡的象牙;象群在哀鸣中分崩离析,幼象在失去母亲的绝望中死去;古老的迁徙路线被人类的贪婪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个数字,每一张图片,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山岳的悲剧,并非孤例,而是这片血腥图景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被湮没的注脚。

我加入了本地最活跃的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组织。周末和假期,我不再躲在自己的壳里,而是穿上印着大象Logo的T恤,抱着沉重的宣传资料,站在人潮汹涌的广场、闷热的校园礼堂、甚至是气味混杂的社区活动中心。我一遍遍讲述着山岳的故事。当我描述它如何拖着伤腿为我挡下致命的子弹,描述它那滴浑浊的泪,描述它走向象冢那悲壮的背影时,我的声音常常无法控制地哽咽、颤抖。台下,有时是冷漠的匆匆一瞥,有时是好奇的围观,但偶尔,也能捕捉到一双双被触动的、泛起泪光的眼睛。我知道,我在用山岳最后的血,去浇灌他人心中或许早已荒芜的土壤。

我学会了使用相机,不再是拍摄风景,而是记录。我追踪本地动物园大象刻板行为的影像,记录它们被铁链锁住、在狭小围栏里无望踱步的麻木;我潜入网络深处,收集那些走私象牙制品的血腥交易截图,那些被雕刻成工艺品的美丽牙齿,背后是无数个“山岳”无声的惨叫。我将这些影像和文字整理成一篇篇报道,投给大大小小的媒体,像固执的工蚁,试图撼动那堵名为“漠视”的巨墙。石沉大海是常态,偶尔激起一丝微澜,也很快平息。但我没有停下。山岳的血,是我永不枯竭的燃料。

深夜,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我铺开稿纸。笔尖悬停,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如同山岳最后那滴泪的形状。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愤怒、悲伤、思念,最终只凝结成一个沉重的名字——《象缘》。

我写下第一行字,墨水渗入纸张,如同我的记忆渗入时间的骨髓:

“火车在群山腹地穿行,窗外连绵的绿意浓得化不开,几乎要淌进车厢里来。玻璃映出我的脸,一张被城市废气浸染得有些灰败的年轻脸庞,眼底淤积着尚未散尽的硝烟……我需要的不是风景,是遗忘,或者被遗忘。”

窗外,城市的灯火彻夜不眠,勾勒出冰冷的几何轮廓。而我,仿佛又一次站在了那片被鲜血染红的空地上,站在象冢永恒的阴影前。风声穿过高楼狭窄的缝隙,呜咽着,如同那头巨兽跨越了生死的、永不消散的沉重叹息。山岳走了,但它用生命在我灵魂深处开凿出的那条路,我将用余生,一步一步,沉默而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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