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秋天,人们会想到中秋的团聚,万物凋零的伤感和收获的喜悦。秋天是永恒不变的,只是看到秋的人心境不同,才赋予秋不同的色彩和感受。家乡的秋,既有作家笔下的清和静,也有万物凋零后的衰败,既有满眼金黄的期待,也有多年未曾面对后的五味杂陈,好似不同作物发酵而酿成的一瓶陈年老酒,每每品来,偶尔上头,让人恨之入骨,又心有不甘,逃离也成了对家乡深情的依恋。偶尔醉人,让人有道不完的家乡话,情到深处泪流满面,想念又如丝丝缕缕撩人心弦。
我的家乡,地处讷谟尔河南岸的小村庄,一个与外界联络较少的村庄,讷谟尔河成了它与城市的分界线,跨过河上的讷谟尔大桥,从土路走上水泥路,农村孩子的改变便从此开始。
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讷谟尔河,以为那是遥远的地方一条神秘的河流,只是在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第一次坐上客车,第一次走过讷谟尔大桥,第一次望见桥下滚滚流淌的河水,才知道这是我身边的一条河,我生活的村庄也有它的支流,绵延数公里,如根根毛细血管,将母体的养分送往身体各处,流进每一个家乡人的血脉里。
村庄里的支流没有官方的名字,人们习惯称它“西沟”,只是因为它处在村庄的西侧,一眼望不到头的一条大沟,南北走向,足有两米多宽,沟里的水来自哪里,又流向哪里,人们并不知晓。只知道春天干旱少雨,西沟低洼的淤泥处能挖到泥鳅,每次和大人到此处放羊,挖泥鳅便是最快乐的事。挖出来的泥鳅拿回去炖豆腐,是一道最美味不过的菜,仅需少许的豆油和葱花炝锅,一块卤水豆腐下锅,泥鳅在热的驱动下,纷纷钻进豆腐里,再加入半碗大酱,少量的水,炖上二十分钟,就可以起锅,打开锅盖香味瞬间铺满整个庭院。现在想想,那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味道依然清晰可见,香味刺激到味蕾,更深深印刻在脑海中,是走到哪也忘不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记忆又越发清晰,我也曾尝试去做一顿泥鳅炖豆腐,却怎么也做不出家乡的味道,从食材到用料,从吃菜的人到做菜的人——都变了,味道怎么会不变。
经过夏秋两季雨水浇灌的西沟,积水满到溢出边沿,从有豁口的地方向低处的田地流去,眼看秋天庄稼就要收割,玉米已经灌浆,黄豆也已经颗颗饱满,此时更需要阳光的照射,而不是雨水的浸泡。及时排水成了秋收前的主要任务,每年雨季来临前,我都会和父母一起来到田里,拿上铁锹,沿着垄沟挖出排水沟。那是一条远远的排水沟,一天的时间也挖不到头,黄豆荚坚硬的壳和玉米宽大的叶片,把我的两臂划出道道血痕,加上汗水流过和“秋老虎”的暴晒,让人疼痛难忍。
积水排完,等待的就是收获。农村的学校都会有秋收假,一般是一周时间,放假的意义是让学生帮助家长秋收,养成热爱劳动的习惯。可我们知道,农村的老师也种地,他们一样需要去收庄稼,学生这种狭隘的心理意识,更使得他们对这个秋收假避之而不及,完全忘记了劳动的意义。
秋收假中,割黄豆是最考验人意志力的农活。双手要带上特制的白手套,一种内侧是一层厚厚胶质的白手套,用它来握住豆秧不会扎手,加之有摩擦力,另一只手握住镰刀不会打滑,这样割起黄豆秧才会顺畅。收割开始后,成熟的庄稼汉会一直弯腰割下去,直到一条垄收割完毕再直起身、挺挺腰。可我们这些农家地里的“青瓜蛋子”怎会坚持这么久,割一会就要休息一下,生怕动作太快会被镰刀割破手指,有时我会把镰刀转个方向,让刀头朝外,这样也避免割到小腿。待一块地全部收割完毕,经过晾晒、打场、扬场等环节,豆子就可以装袋入库了,一种作物的收割到此结束,我们的秋收假也跟着结束了。
高中秋季开学,是我正式“逃离”家乡那片土地的开始,不用再去农田里挖水沟,也不用再去拔草和割黄豆,城里的老师没有秋收假,我不用再去体验劳动的辛苦。我扣掉鞋底沾满的泥土,换上新衣,匆忙坐上客车,沿着讷谟尔大桥,走向通往县城的大路。讷谟尔河水静静的流淌,河岸两边的水草,在微风的吹拂下,缓缓的晃动,仿佛在向我招手,欢迎远方到来的游子,我向桥下的土路挥挥手,与家乡的泥土开始了一次次的别离。
县城离家很远,往往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而月假也不过是两天时间,我计算秋收的日期,盘算着这几天回去农活会很累,决定以学习忙为由留在学校,在固定电话还很少有的年代,这个拙劣的理由也只是告诉了自己,没有可能让家里知道。我用两天时间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客运站门口的第八药店人来人往,有城里人,也有乡下人,对比分明,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来到讷谟尔河边,和城里人一样坐在河岸边,看着他们午后悠闲的垂钓,拂动几下岸边的水草,河水荡起涟漪,我坐在河的北岸,家在河的南岸,虽距离遥远,但界限分明,讷谟尔河隔开了两岸,又连接着两岸。
月假很快结束,秋天也进入了尾声。十月份的一节体育课上,老师在操场组织我们做集体活动,操场正对着学校大门,我看见远处大门外的一个人在向我们招手,这个人穿着灰色的薄外套,戴着一顶泛白又略带颜色的帽子,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兜,翘着脚在大门外向里面张望,显然门卫没有让他进来,而他却似乎看见了里面要见的人,弯曲的手臂在向里面摇晃,仔细听能听到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啊!这不是在喊我嘛!”我心理一惊,“那是父亲!”我再次确认了一下远处招手的人,此刻,同学们也听到了喊声,不约而同的朝我望去,我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老师见状,示意我出列,快去快回。我大踏步跑出人群,朝大门口飞奔而去,站在了父亲的正对面,用自己瘦小的身躯尽可能遮挡住眼前这位面色黝黑的农民,生怕稍有躲闪就会被同学看见。
“你怎么来了?我在上课呢!”我极不耐烦的说。
“你放假没有回去,你妈看见邻居家的小军回去了,知道你们放假了。”父亲面露笑容连忙解释。
我打断他的话,“有学习任务就没回去”,这个牵强的理由自己说着也没底气。
“正好家里干完农活,你妈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父亲边说边伸手从帆布兜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
“给你煮了二十个鸡蛋,拿回寝室每天吃一个,天气凉了能放住。”父亲用粗糙的双手将鸡蛋托举过护栏,小心放到我的眼前。
“那我回去上课了。”我拿起鸡蛋,头也不回的向集合的人群走去,将鸡蛋放在了甬道旁的路灯杆下,一片泛黄的杂草丛中,黄色的杂草与黄色的鸡蛋混成一体,极尽伪装,就像此刻极力想伪装一切的我。
当我回到人群之中,转过身时,远处的父亲已经离去,我不知道他需要坐几点的车回去,也没有问他家里的农活完成了多少,我注意到他脸上还有土灰,也许场院还未收拾干净,也许还有玉米秸秆没有收割。我没有问父亲许多,同样也没有同学问我来的人是谁,好像我没有离开过队伍,或许也没人在意我离开过队伍,只是我自己太在意自己罢了。
年少的我太过于聪明,总觉得自己能躲过农忙的时节,总觉得是来自讷谟尔河南岸的乡村而感到卑微,岂不知早年挥出去的镰刀,在多年后再次割破我的手指,每当回想起秋天这一幕,总是懊悔不已。
讷谟尔河依旧在静静流淌,河岸的水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不断在向路过的人们招手,似告别,也似在挽留。我多想再走回讷谟尔河北岸,双手托起父亲送过的鸡蛋,问他一句,“家里的农活干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