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些城里人在闲暇时候,喜欢邀上三、五几个好友去爬山,走山路,说是为了锻练身体。我也经常被一些朋友,相约去爬山和走山路。实际上对爬山和走山路,我是轻车熟路的,四十多年的从政生涯,我走过很多山路,路程有多少?无法统计。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湖南东南部的一个县里工作,这个县是一个“六山一水三分田”的农业大县,我的足迹几乎遍及了这个县的山山水水。这个县山路特别多,记忆中的山路,尤以去看望一位山区退休的老教师,走的那二十里山路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驻乡镇“七五计划调查工作队”成员,一大早,接到县里一个领导的电话,要我们代他去一间山区小学看望一位退休的老教师,说这位老教师是一个为人师表的楷模。本来星期天是一个休息日,大伙想躺在床上睡懒觉,可是县领导交办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大伙只能匆匆忙忙吃完早餐,早早赶路去往目的地。
山区小学位于牛牯岭,距离我们所驻乡政府的地方有二十里山路,没有公路上山,只有一条弯弯曲曲大约两米宽的小路通往学校。路从山脚一个村落开始铺陈,然后就沿着山脉的走向一路蜿蜒,也将我们的脚步一路曲曲折折送上去。我们需一步一挨与它厮磨,有人曾经尝试想骑单车上山路,结果是不可行,因为它一路向上的态势让你打消了念头,也让实现不可能。
我当时年轻体力充沛,不信骑单车上不去,试着骑,但车比蜗牛还慢,当然逊于步行,并且消耗体力,只好放弃。大伙只好步行上山,也好步行就步行,这样会加深我们对山区的印象,能将沿路的事物一一记在心里,哪里弯道,哪里有一道坑洼,哪里有一枚巨石可歇息,都了然于胸。路途多了期待,少了茫然,再不是茫无目的的焦躁。
清晨的大山,弥漫着淡淡的氤氲,慢慢的拨弄着水的滋润,将这一团湿润发挥的如出水的芙蓉,一点的一点的泼墨渲染,无情的挥霍,醉酒一酣,淋漓尽致的抒发情感,无拘无束,让这具皮囊得一时自由。
我们走着走着,太阳已经照射山岭,云雾折射着金黄的光芒,蓝链子,常叶草上的小水珠吸收了太多的湿意,就那么顺着茎叶滚了下去,好像有点仓皇而逃的韵味,难道害怕太阳的亲吻?山路两旁低垂的茅草,像喝酒醉了的样子,垂的更低了,还滴答滴答的滴着小珍珠。周围的云杉,高高的耸立着,会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空气中蔓延着云杉,五针松,青松的清香,咖啡般浓浓的流郁着;不安分的牵牛,温暖的郁金花,紫艳艳的薰衣草,无名的小花,沾染这个山谷,那个山坡,而我,躺在青翠的草地上,抚摸着慵散的蓝链子,蒲公英随风散成漫天的小伞,在“轻纱帐”里,悄悄旅行。
我们沿途看见了一股小清泉从一块大大的悬崖上坠落来,虽不像大瀑布那样的惊涛拍石,激起碎玉飞花,但也是泠泠之音,似古琴弹奏。悬崖下是一汪碧绿碧绿的小水潭,从悬崖峭壁上坠落来的落水声,仿佛是大山的心跳脉搏,随着柔软的草地,冲刷着小青石,泥沙,一路欢快的奔向河流里,踏入主流。
幽静的山谷中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声,时而清朗,时而低沉,时而悠扬,时而激越。我想要是我一个人独自在山间小路上悠然漫步,几疑飘飘欲仙之感,不谛乃世间顶级享受。路边的小草为独自的我而摇曳,野间的鲜花为独自的我而妍放,山坡的青松亦会为独自的我和风而奏。
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每过一道岭,它便映显出一副画,每转一个弯,它便展开一轴卷。自然的美感就躲在一个个山坳的后边,时不时的送出一个惊喜,让我不能不沉迷其间。山路把世俗的丑恶都扔出了山外。走在大山的深处尽可以仰天长啸狂吼,尽情的发泄出淤塞在胸间的烦闷与尘世的污浊,而无人嘲笑我的失态和疯癫。山有情,水有灵。
山水是天地间最美的两种事物。闭目凝神,感山之静觉水之清。山清水秀,暝然兀坐,凡尘俗世尽随山风而去,故古人云:念与山野同寂,悲喜何由上眉梢。山间之机曲何其多也,闲来坐忘磐石上,天地尽属蜉蝣。尘心顿华,心与自然同在,身与天地共存。山之久,其与天地共存;山之美,其自然无尘垢;山之静,其无欲无求。山,吾爱之,敬之,友之。
“哎哟,梧桐树,梧桐树!”同行的同事当中,不知是谁发现了山路的两边有几十棵梧桐树,大叫起来。同事的大叫声,打断了我的遐思。在牛牯岭这么高的山上还生长着这么多的梧桐树,令人惊奇!不知是人工种植的还是野生的,一时没办法去考证它。山路两边的梧桐树,树顶上盛开着一簇簇的白花,明媚的阳光被这些花朵过滤,似乎有了一种别样的光辉,照射下来,照在身上,竟然感到有一种别样的温暖。
站在山路上,抬头看那些梧桐花,由枝头飘落,在空中悠然地飞翔,带着对梧桐的情感,纷纷坠落,覆盖在崎岖的山路上。我伸出手,接住一朵飘然而至的梧桐花,感觉到了花朵的温度。是阳光给予的还是梧桐花的余温呢?它安静地躺在我的手心,是如此的恬静、安然,仿佛完成了一段艰辛的旅程,可以停下匆匆的脚步,可以安静地休息了。
我凝视着那朵梧桐花,在阳光底下,花瓣是多么的洁白,花蕊是多么的娇艳。一阵微风起,手心的梧桐花微微的颤抖,像是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终将结束,在为自己微微叹息。
山里的天气,真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阳光明媚,转眼间就下起了毛毛雨,我们都没有带雨具,工作组的组长老刘幽默地说,“大伙坚持住,离牛牯岭小学不远了,大约还有一公里路程,老天爷,也真是的,我们走了半天的山路出了一点汗,还没到目的地,就急于帮我们洗脸。”我们被老刘幽默的说笑所打动,还过三年,老刘就要退休了,他似乎天生就是乐观主义者,对工作、对生活都是乐观看待。
走着走着,不远处,出现了一块平地和几栋房子,老刘告诉我们,那就是牛牯岭小学,可能是快到目的地了,大伙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我看看天空中丝丝雨水抽打着世间万物,山路两边出现了葱茏的地瓜,碧绿的大豆,茁壮的花生叶与挂满枝头的山桃,它们收拢起颗颗晶莹的水滴,洗涤出清新的模样。一块面积较大的山坡上呈现丛丛的鲜红,细老刘说那是野草莓,这些山野草梅。采摘它可是不容易,需要手拽藤蔓,脚跐杂草,湿身沾泥,方可到手。
响午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牛牯岭小学。小学的校长和几位老师正在办公室里等候我们,我们走进老师们的办公室,校长一眼就认出了老刘,因老刘曾经在教育局工作过十多年,大家交谈了几句,校长说“牛牯岭小学,山高路远条件艰苦,许多年轻的教师都不愿意来,学校缺老师,已经退休了张老师主动申请留下来继续任教。”说完他就带我们直奔那位退休的老教师家。老教师家很简陋,三间平瓦房,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另一间是多功能房既是厨房餐厅,又是卫生间。所有家当除了几件老掉牙的旧家具外,就是书,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有一个儿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第二年,考入了北京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上海工作。他儿子三番五次地动员老教师夫妇俩,退休之后跟他一起去上海定居,可老教师却一推再推,说等学校里的老师不缺时,他们才去上海。
老教师听校长介绍说我们受县领导的委托,来看望他们时,心里十分激动,并多次说谢谢领导的关心。老刘代表县领导,向老教师送上几百元的慰问金,老教师拿着慰问金,手有一点发抖,我见此情景,心里十分感动,感动之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在学校简单地吃中午饭,一共六个人,校长和另外一位老师,加上我们四个人,五个菜,一碗红薯叶,一碗水豆腐,一碗油炸豆腐,一碗红薯粉,最好的一个菜是辣椒炒鸡蛋。老刘给校长六元钱,说是交伙食费,起初,校长死活不肯收,后来,老刘发脾气了,说不收就是害了我们工作队,这样,校长才收下这六元钱伙食费。我们匆匆吃完饭,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又要往回赶山路,因为要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乡政府,晚上八点钟还有一个工作会议。二十里山路,走得快要四个多小时,走得慢就要五个多小时。
我们一行几人告别了老教师和校长,急匆匆地往回赶。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大伙几个的腿都感觉有点痛,不能走得太快,上山的山路是爬坡,下山的山路是下坡,一天之内往返山路四十里,说不辛苦那肯定是在说假话,好在我们几个除老刘外,都还比较年轻,年龄都是二、三十岁左右,五十多岁的老刘都没有半句怨言,我们年轻的几个还能够说什么呢?大伙跟在老刘的身后,脚踏实地地往回走。
此时,上午下的毛毛雨不见了,太阳光又射进了山里。山路两边虽没有旖旎的景物,但沿途还是幽静的,因为杂木丛生,因为山体高大,将炽热的阳光阻挡在枝叶之外,也将外界的一切喧嚣和尘沙阻隔。
傍晚时分的山里略显寒意,清凉的冰心草掠过脚踝,透心的凉,夜露悄悄滑落在山里的树木草丛中安家。丛密的树林,显得有点漆黑,夜狸子呜呜的叫着,还有猫头鹰发着凄森的叫声,扑棱棱的飞走,像是害怕,却又倍感甜蜜,我们几个就像是一个童话里的小兽,悄悄地在山间里行走。走着走着,离我们所驻的乡政府所在地越来越近了,心情也轻松了一些。
我行走在山路上,不断地思索着。生活始终是一条只可独行的山路。这山峦沉稳,任你质问,动怒,它守口如瓶。你可以随人潮走坚实的水泥路,即使是条老路了,因个人不同的心境,别样的视角,各自眼里都会有一番别致风景。
山林间的蛇形小道洁净清新,泥土松软得恰如人心。被古树垂帘,流水似的枝条裁剪过的阳光是恰到好处的温柔,透明如醇蜜,倚着古树的野花安逸地重复着盛放与凋零,无人问津。我顿了顿,若有所思。行走在林间的山路看上去会轻松浪漫得多,可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有路坑,有陷阱,甚至可能有毒蛇,困苦成形为野兽、荆棘隐匿在条条蜿蜒至山顶的路旁。
山路弯弯,并不浪漫。山路惊险,不能大意。没有捷径的登山,终点在奇峰。有的人望而生畏,半途而废。有的人望而却步,在山脚兜兜转转匍匐一生。而有的人却始终坚守自己的理念和信仰。牛牯岭小学那位退休的老教师在山里教了几十年的书,中途有好几次机会调去城里,但都被他谢绝了。甚至退休了他还留在山里学校继续教书,许多人都不理解。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为了山里的孩子不失学,他自己选择经常行走的山路,以此决定自己一生的风景。
起点在山下,往往忽略上山的风景。山那边还是山,山下是一个小平原或者是丘陵。面对弯弯曲曲的山路,我们应该心怀坦然,用淡薄和平静去感受山路的崎岖和艰险,领略人生的真谛。牛牯岭小学这位己经退休了的张老师给了我们一个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