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之南,沅水之隅,有一小巧玲珑秀外慧中的古镇,芳名黔城。她始于汉高祖时期,至今已逾两千载。她是一首以楚山为平仄以沅水为韵脚的律诗,是一部有呼吸有脉搏的鲜活历史。
时间推移到七十年代末,一个大国的伟大转身,迎来十亿国民的扬眉吐气!迎来生灵复苏的东方之春。
那年,父亲平反昭雪恢复公职了;那年,作为右派子女的我,也终于获得资格参加高考并被录取!我奔赴大都市求学,而父亲,放弃了回归大都市,放弃了回归原校长的职位,主动请求留在离发配“劳动改造”之地不远的黔阳三中执教。
这所学校就在黔城古镇。
父亲的这个抉择,对于陪伴他熬过二十年苦难日子的母亲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尽管我们也无法理解父亲,但从那时起,父母所在的地方,就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
一、井上人家共休戚
古镇共有四个城门,黔阳三中位于西门——即“中正门”的左侧百米处,背靠九街十八巷,面朝一江碧水东流。
教师宿舍设在一栋旧窨子屋,高墙厚壁,幽深阴凉的院子,连阳光也难以轻易出入。
在一棵老樟树旁,有一口古井。井壁覆满深色苔藓,探头下望,黑幽幽不见其底。这方形的井口,宛如一道凿开的时空之门,井沿是如今,井底是渺远的从前,中间沉浮的是无数个日出月落的人间况味。
那井水冬暖夏凉,清冽微甘。想必是千百年的沉淀,滤净苦涩污浊,渗出来的便是上善之水了。不知这井水滋养过多少炊饮人家!
教职员工的饮用水皆赖于此井。从井中汲水,想必是很有趣的事吧?假期回家,我便自告奋勇挑起这个任务。
记得初次打水,两手抓住吊桶的绳子使劲捣腾一阵子,那只木色被浸得黝黑的水桶,很是认生,在我手里就变成一个充了气的皮球,浮在水面硬不肯“吃”水,身后排着好些人呢,急得我直冒汗。此时,一位老师模样的男子走来,接过吊绳,左右几下,手腕顺势往下一压再往上提时,一桶清亮亮活脱脱的井水,被汲出来了。他将水倒入我桶中,笑道:“姑娘,这活计还得练练才顺手呢。”
我倒是想好好练手啊,可惜后来再无机会。每次走近井台,总有人抢着代劳,说是担心我这小个子水没吊上来反把自己掉下去。这虽留一丝遗憾,心头却暖意融融。
二、青山明月不曾空
井边汲水的经历,让我对这个古镇有了迫切的探究之意。每次回到黔城,我总会抽空在镇里随处转悠,或伫立江边,听沅水滔滔叙述世事沧桑风物如故;或漫步深深的巷子,在斑驳的青砖墙壁上,触摸岁月的留言;在风蚀的雕梁画栋中,聆听先人的慧心;在褐色铜环紧锁的门缝里嗅闻寻常百姓遗落在时间之外的油烟味,更想在亭风廊雨中寻找一个佐证——
父亲选择这个古镇的原由。
最先去的是芙蓉楼。
红墙绿瓦的芙蓉楼,临江而立,如一位身着古装迎来送往的雅士。拱门如让,让进来千百年络绎不绝的访宾游客;翘檐似挥,挥手送别至亲挚友渐行渐远的一叶归舟。
楼内的一楼大厅正中设一供案,是王公昌龄的牌位。两侧悬联上书:“龙标古名城千秋芙蓉在;贤宦留胜记万世仰儒风”。
原来黔城有个曾用名:——龙标。
唐天宝年间,王昌龄被贬为龙标尉,将落荒到这偏远之地。好友李白甚是为之忧心忡忡,长嘘道:“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这位边塞诗人孑然而行,唯有李白的愁心相伴。肩上斜挎的灰色布袋里,装的无非是断笔残卷青衫薄衣。地僻人杳,山遥水远一去千里,舟马不堪崎岖,入得古镇,行囊里已塞满仆仆风尘,拖着一身困顿踏进栖居之所时,迎接他的乃是一屋子沉沉暮色,他茫然四顾,正不知所以,忽见门前清江,在月下波光粼粼,像无数双目光对他闪烁;窗外秀竹,在轻风中徐徐摇曳,似无数双手臂向他致意,王昌龄那满身心的惆怅疲惫,竟顿时被拂得一干二净!
一觉醒来,他信步而行,放眼望处,这里的青山,四季不退色,这里的水澄澈如镜,偌大的天空映入悠悠江中,浑然分不清江水是蓝天,还是蓝天是江水。亭台楼阁触目可及,蕙茝兰芷,芬芳四溢。江上渔夫,河畔浣女,皆可入诗入画。民风之淳朴,清澈如许。
这位七绝圣手很快爱上了这片土地,爱上了这片土地的子民。那首一蹴而就的《龙标野宴》,足以可鉴当时心境:
“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诗人羁旅七八载,政迹虽少载籍,留下的芙蓉楼却成楚南胜迹!那是他吟诗宴客之所。因那首《芙蓉楼送辛渐》传世名作,芙蓉楼便成为后人爱屋及乌的情感寄托,更是古镇人引以为傲的精神图腾。
离芙蓉楼三百余米处,便是至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门之一——西门,1938年戴笠在黔城办军统特训班时,将其改为“中正门”。红砂石城门上方,刻着他的亲笔题字。这三个字,像古镇额头上的一个胎记, 那是上个世纪抗战时期一段抹不去的特殊的历史痕迹。
王昌龄的谪居,戴笠的驻足,这古镇可谓包罗万象,有容乃大呀!
三、留得时光不愿去
从中正门进去,可以通向纵横蜿蜒的小巷,狭窄的巷陌,两人相向而行,仅能擦肩而过。走在青石板路上,如叩响老式钢琴的低音键,每一步都发出浑厚的“咚咚”回响,余音绵长,似与远古一问一答的对话。
民居多为木板房,看似门庭小巧,内里却别有洞天。四合院落,数户聚居,整洁有序,连杂物都归置得整整齐齐。家家门前盆栽吐艳:蔷薇、月季、茉莉……还有那些无名藤蔓,自小木桶中奋力攀爬,直至覆盖整个屋顶,铺展出一片片浓浓的绿荫。
小镇的居民,夏日里的日子过得很惬意,无需空调,自有屋顶藤蔓遮阳,待到日暮,人们三五成群,聚于院中,女人们摇着蒲扇话家常,尽享绿植凉意,男人们端着茶杯论古今,饱蹭一院花香。
寻常日子,年轻人外出劳作,安静的小巷,只有墙角蟋蟀低吟的声音。老奶奶们坐在矮凳上倚门打盹,老爷爷们蹲在各自门槛边,隔着窄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唠,唠得一旁蜷卧的黄狗上眼皮直打下眼皮。光阴在这里好像打了一个结,不愿前行,仿佛几百年前与几百年后,都是这般模样,寂静慵懒的古镇,最富裕的就是时光。
偶有布衣素颜的少女,自老屋轻步而出,上衣纽扣上挂一串茉莉花,行色如风飘然而过,把整条巷子都薰得喷香,比香奈儿好闻多了。
幽深的小巷,瞬间变得生趣与蛊魅了。
四、清江流经性情中
即便到了家电普及的年代,沅水边依然可见浣衣涤被的女子身影。恍如张若虚笔下“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的写意画。她们如贞守某种节操般保持这习惯,她们坚信经过活水濯洗过的衣物更洁净、更有灵性,或许江畔女子对江水的依恋已深入骨髓?每一次俯身,都是一次身心的皈依。
清江,已流淌在古镇女人的血脉里,化为情结,化为品性,更化为古镇的一道独特风景。
听闻,这里素有夜不闭户的习惯。古镇人笃信“天下无贼”,这份心无藩篱的敞亮豁达,恰似沅水般通透。或许,即便是梁上君子,面对这不设防的门户,亦会踟蹰不前吧?怎忍窃取主人心中这份比财物更珍贵的信念?
原来,人性中的这份信任与被信任,远比壁垒森严的彼此防范,更有沛然莫御的力量!
五、垂杨巷陌水墨香
少白遗风在这里枝繁叶茂世袭相承。古镇擅丹青、工笔墨者甚众。《龙标诗话》如一朵幽谷白兰自在绽放,退休的父亲是编委之一。这些新老诗友们隔三差五聚集一起,饮酒畅谈,即兴赋诗。常见父亲聚会归来,不及脱去外套,便径入书房,铺纸研墨,略一凝神,便气沉丹田,笔走龙蛇。顷刻间,一首七律化作一幅飘逸遒劲的行书。父亲凝视着自己得意之作,眼中的满足感,比葛朗台摩挲金币时的神色更甚几分。
宣纸上的墨迹称之为坯品,需经装裱匠的巧手,方能成为一幅完整的书画。
小巷中有家老店,店主是年约六旬的男子,披肩长发以质感绳带绾于脑后,一派文艺风范。着一套乳白苎麻中式衫裤,颇有玉树临风之雅。店面不大,应是其居所厅堂。漆色木板墙上,错落有致地悬挂着裱好的字画,走进店门便能闻到满屋子墨香。看朱印落款,既有名家手笔,亦有店主自己的作品。往来主顾,大多是结识多年的诗朋酒侣。客人递上坯品,店主必双手接过,小心搁置一旁。先以素白干布将案台细细拂拭两遍,再用鸡毛掸子弹掉他身上莫须有的灰尘,继而洗手拭干。待这一番“净身”仪式完毕,才轻轻将坯品平铺于案台,像对即将出阁的闺女一样,细细为之“梳妆打扮”一番。他的精工细作,坊间是有口碑的。装裱完工后,定将轴卷理得规规整整,双手平托,郑重交与客人。客人接过,徐徐展开,一幅可登大雅之堂的墨宝便跃然眼前!主客皆是欢喜,客人无需议价,酬金爽快付讫;店主亦不点数,随手丢入屉中。
古镇人,连做生意,也做得这般有品味,有美感!
常见父亲的书柜顶上,存放着许多卷装裱精美的书画,时而又没有了,说是有的送了朋友,有的被学生讨去了。
赠书讨画,在古镇人心中,是至高的礼尚,是雅到极致的人情往来。
六、此心安处是吾乡
古镇人多为原住民,街坊邻里,均是世交,出门相遇者,皆是熟人,多有问候寒暄。
而我们却属于移居者,但父亲二十年来含辛茹苦的育人子弟,五十年来甘之如饴的工作生活,这个古镇早已是他心灵的归宿。高龄的父亲,每每柱着拐杖走在街头,一路上总有人前来搀扶,总有人打招呼:“肖老,您要去哪里?”;“肖老,您有什么事吗,我帮你去办吧!”“肖老……肖老……!”那一声声温婉而轻柔、尾字带下滑音的纯正黔城方言,在父亲听来就是最悦耳的乡音。
曾经,我想解开母亲的心结,告诉她父亲选择这个古镇的原由,没等我说完,母亲便打断我的话:“我早明白了!因为我现在也很喜欢这里了!”母亲欣然的神态让我长长舒了口气。
黔城,将我们全家深深俘获了!她储雅蓄秀的底蕴,厚重得令人千遍万遍品读不尽,唯有长相厮守才不负这人间净土!
难怪父亲要选择这里!
难怪戴笠曾驻足于此!
难怪王昌龄在这里写出了千古绝唱: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黔城古镇啊,她便是那只温润的玉壶。她值得放下一生繁华深浸其中!文人风骨、市井烟火;温暖洁净的人情、淡泊高雅的品性,在这尊玉壶里历久弥新,无限保质!她滋养净化着每一个走进她怀抱的灵魂,她以千年不变的胸怀,守护着“一片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