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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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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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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篓人生》

茅石镇,以山路旁边的巴茅草,以半坡上不起眼的岩石来命名,这种朴实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因为这里的夏天有足足的凉风,这个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想起。

从火炉长沙逃离,躲进这个贵州边远小镇。来接站的是六十来岁、体格依然敦实的民宿男主人。车到家门口时,他按了两声喇叭。在厨房为我们准备晚餐的女主人谷嫂立马跑出来,来不及脱去油渍斑斑的围裙。被紫外线烤熟的笑脸,荡出一波又一波的欢迎词,脸颊两朵高原红,开得比去年更盛了,那是太阳留下的吻痕,热烈中夹着腼腆。我们是回头客了,一年不见,亲切地向她伸出手,她慌忙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双手迎着我们的手紧紧握住不放。

其实,这里没有别的景色,不过这里的天空要比别处更通透更深邃更蓝,云朵要比别处更纯更净更白;两排连绵的山脉,像一个巨形的黛青色篓子,两头敞开着口,里面装着零零星星的农舍;装着大片大片开着淡紫色花的烟草;还有站立在烟花间里那黄灿灿的向日葵。

当然,这里更多的是从玉米叶缝里钻出来的凉风。

避暑的一众人,一走进这个小村,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浸入凉水中,淬火般“吱”的一声响过,那从内到外的火气瞬间便被冷却了。

吃过早餐,我们便在田埂上散步。一路相伴的,有清亮亮的溪水;有随处溜达的鸡鸭;一群颇有乡村绅士风度的大白鹅,正在溪边踱着方步,引得都市来客们雀跃惊呼,围观拍照的人把“绅士们”惊得乱了方寸,伸长脖子“呃!呃!呃!”大声叫嚷着扑腾着四处逃窜;几株绛红粉红的格桑花,开在玉米地旁边,显得格外的妩媚;粗壮的玉米棒子嘟着嘴像是吹口哨,不经意间,把白胡须吹成了焦褐色;连沉睡的泥土味和牛粪味,也被这喧闹声搅醒了。

乡村,这随时随处律动的生趣,让我们入迷!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们身边掠过,回头对我们一笑,才看清是女主人谷嫂。她刚做完三十多位客人的早餐后,马不停蹄地背上背篓去地里摘蔬菜,以备中餐之用。

谷嫂背上那只大出她身体两倍的竹背篓,压在身高仅一米五的脊背上,像一只小蜗牛顶着一个巨大的壳,让看着的人都透不过气来。“谷嫂,为什么不用箩筐挑?会轻松很多呀!”我们体贴地提议。“我们经常要去山上掰包谷、摘烟叶,上山的路很窄很陡,背背篓比挑箩筐更方便些。”谷嫂拍拍背篓笑道:“这东西是我的老伙计呢,上山下地、走亲戚带孩子,都要它帮忙。”

原来,这背篓,便是茅石镇女人生活的容器,它像一个厚实的双括弧,括住了一代代女人一生的时光。

女人们还在混沌的母腹里,便已真切地感受到背篓的颠簸。母亲肩上的重压,经由脉动和喘息,直接传递成胎心的频率。

待到坠入人间,睁眼看见的,是母亲肩背上那一弯月牙形的深痕——那是篓带经年累月咬的。母亲在背篓里垫上柔软的稻草和一块毛巾,背篓,便成了婴儿的摇篮,母亲得腾出双手做饭洗衣干农活。背篓里青草味、泥土味、母亲的汗水味混合在一起,便是孩子最初感知到的生活原味。

待到肩骨长硬,背篓也终于挎上了女人自己的脊背。

谷嫂说,记得八岁时第一次背起背篓,跟着母亲去地里挖土豆,那空背篓轻飘飘的在背后晃悠,像一个大玩具,特有趣的,母亲却告诉她,背篓会一天天变重的。

年岁渐长,背篓的重量为母亲的话作了注脚。先是盛满嫩嫩的猪草,后来是沉甸甸的柴禾。再后来,背篓里也渐渐装进了少女微妙的心思羞涩的恋情。

曾在赶集时,偷偷将自己绣的香包塞进青菜篓里,在约定见面的地方,送给那个退伍回乡的他,又将他送的一条红围巾藏进背篓的最深处。背篓,又成了收藏少女情怀的容器。深深勒进肩膀的印痕里,嵌入了生活的隐痛,也嵌入了爱情的甜蜜。初恋的美好,像格桑花一样,在无人处悄悄的绽放。谷嫂的背篓里,一直珍藏着这段芬芳的日子。

待嫁作人妇,又到为人之母时,谷嫂的背篓愈发沉重了。每一个公鸡未鸣的凌晨,丈夫要爬上半山腰的养猪场,那里圈着一家人的新屋梦、老母亲的救命钱、妻子早该换新的衣裳、两个孩子的学费……而谷嫂,早已背着满篓的包谷棒子从浓雾紧锁的高坡下来,背篓下佝偻的她更加矮小了,额上的汗“滴答滴答”跌落在地,仿佛满山谷都在回响,汗珠摔成碎瓣的声音……

她背篓里装着的,是喂养全家老小的柴米油盐,是公婆的药丸,是丈夫的新鞋,是儿女的书包纸笔……背篓仿佛一个无底洞,吞噬着日复一日的晨昏,却从未见它饱足。

八年前,一条高速铁轨如彩虹般架起深山村民的希望。从此,茅石镇的清凉,成了炎夏的宝藏。成千上万的避暑客,将这里的每一户农家塞得满满当当。

客人享受着这里的凉风与餐宿便利,主人享受着得天独厚的资源与政策红利。这个边远贫困小村,变得拥挤了,繁荣了!谷嫂夫妇的肩背,终于撑起一栋五层楼房拔地而起!

不过,他们夫妻俩也更忙了,尤其是夏季,几十位避暑客人的一日三餐,都是谷嫂用背篓从地里背回来的。

当客人们还沉浸在清凉的梦乡时,谷嫂已背上背篓把她自己沾着露水的梦,一个个从地里“摘”回来了;当客人们悠然观赏凉乡日落的绮丽时,谷嫂又背着背篓爬上烟山,去采那半坡的落霞了……

终于明白,谷嫂她们弯下腰去,是让风跨进背篓里来。这一坝子沁人心脾的凉风,原来也是她们,弓着腰,用背篓一篓一篓,背来的……

凝望着谷嫂向着远方、向着高处攀登的背影,弓着的腰背在霞光中塑成一个剪影,像耸立的山峰。她,是山,背篓,便是那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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