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年之夏,气象标签是半个世纪来的酷暑之最。人们——当然只能是退休后无案牍劳身的翁媪们,像一只只解缆的舟楫,纷纷漂移到有风的地方。
天高地远、山深林厚的云贵高原、高原的各地乡村,是风的住所,于是,便成了避暑者的迁徙之地。
在这偏僻的凉乡,风就是灵魂,是至尊至尚的主人。
这里的风,是有颜色有形状有声音有性情的:
在连绵起伏的远山,风是黛色的,在玉米地里,风是绿色的,在烟草花的矜持中,风是淡紫色的,在向日葵的朗笑里,风是金色的。
青山竹柔出风的纤秀,野毛桃削出风的瘦骨,芭蕉叶拓出风的宽厚,红杉树列出风的挺拔。
蟋蟀呢喃,是风拂泥沙细密的声音;黄牛哞吼,是风贯松涛浑厚的声音;公鸡报晓,是风撕薄夜脆裂的声音;犬吠黄昏,是风扣窗栊唤主迎客的声音。
这里的男人粗壮的臂膀,圈得起半山坡千百头猪牛,那是风大无畏的意志;这里的女人坚韧的胛骨,背得起全家老小衣食住行的竹篓,那是风小隐忍的品性。他们那黒黑的脸膛,写满山里田间雨的墨迹、风的日记!
风住高处,风住深处,我借住风里——凉乡的夏,住满了追风的人,人们抵达时,风便醒了,风醒时,那密匝匝的年轮便开始逆转了。
火色镶金边、兰底缀白花的天空,是风最偏爱的两件衣裳,几乎天天披在身上,避暑人受风的感染,服饰便随了风的走向。奶奶裙衫上大朵的明艳牡丹,分明是原野上不羁的野风,呼啸着灼人的红;姥姥的天青色旗袍,则是雨巷里幽微的穿堂风,沁着青石板的凉意。偶见滇中老妇髻间银饰轻颤,那是高原月光结成的霜华,在风中叮当碰响,押着昔日的音韵。她们把各自故土的色彩与声响,披在身上,人便成了行走的方志,她们用年轻妆扮着年迈,简朴的乡村便徒生出万千风情。
树荫下,搁上棋局,对弈者凝神如注,任风在翻耕他们各自曾经跋涉过的楚河汉界。不论输赢,只论风清意靖。
菜园边,置几只矮凳,川渝老伯围坐一处,爽朗喧笑,那笑声竟也仿佛麻辣的红色,热烘烘地泼溅出来;江浙阿媪穿行于田埂,吴语的低絮则如初春软风,悄悄浸润着瓜蔬叶茎;石径上笃笃的杖声,似风叩打古老的门环;溪流里爷孙戏水的嘻笑,是风中摇曳的铃铛。
篱院里,大伯的歌声如狂飙贯耳,那中气是奔袭过莽原的长风;晒谷场,阿婆的舞姿婉约,举手投足如晚风拂过梧桐般从容优雅。
他们在此卸下各自人生行囊中积年的沉重,在风里舒展筋骨——虽步履蹒跚,却有风的托举,令其身心轻了几分。
用过晚餐,人们在溪边漫步,身影被夕照拉长又被溪水揉皱。他们曾如疾风般席卷过各自的命运,此刻只是这堤坝上缓慢流动的晚风。当真正把自己融入风中,与之耳鬓厮磨身心交融时,才听得到风的声音,她在耳边轻轻说:“生命之美好,莫过于此时。”这软软的话,像一股清流从体内穿过,浸入血液渗进到每个骨隙缝里,让人通身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朗通透和满足。凝望那些身影,忽然懂得:皱纹是风蚀的山川,白发是山巅的残雪,自是一道迷人的景致!风从时光深处吹来,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流转之间,吹到了如今的“我”,我只是天地之间的一粒细沙,却尽享着这来自远古世纪风的抚慰,顿时,深深被感动了:以微小遇见宏大,以短暂与永恒同住!何其有幸!昔日的荣辱悲欢都化成了暮色中一缕淡然的烟霭——纵使生命最终被风干为薄薄的一片,而此时此地,所透出的温润光泽,自会被风装订成册。
夜色渐浓,农舍的灯火次第亮起,柔光映照着一张张被风荡漾开的脸。人们缓缓卸下盛装,穿上居家便服,而风,也在一日奔驰后收敛了翅膀,爬到窗外山顶的风轮上,摇着一弯新月,像秋千一样晃荡……
避暑的人们年复一年至此,如风信守季节的约定。这些异乡的树影与石阶,因他们年复一年的体温熨帖,竟也生出几分故园般的熟稔。人们将异乡踱成了故乡,这避暑地也因他们的盘桓,浸染上一种深沉而温厚的气息。风过虽无痕,人驻却留温,生命拟以另一种方式,刻入了这山林的肌理。
当最后一点人声消散于浓夜,唯余满山草木在黑暗中起伏呼吸。风已歇,人已眠,而天地间那无形的吐纳仍在继续——原来人与风一样,不过是宇宙漫长呼吸中一次短暂的停驻。我们暂居于此,亦如风暂住于高处与深处,吹拂过,便悄悄改变了此地的季节与质地;住进风里,人便成了风的一部分,无声息地吹向那万物静默的深处。
翌日清晨,风又起于青萍之末。人们亦将醒来,继续他们风中的行旅。生命如风,原是一场盛大而沉默的穿行,从不为谁停留,却总在吹拂过的地方,留下温度与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