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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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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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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篓里的村庄

文:肖静

茅石镇,这名字朴拙得能闻出泥土味,却也贴切——与路边不起眼的巴茅草、坡上不吭声的青岩石一样,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它寂寂无名地隐在深山里,直到一条铁轨如光缆,将它与繁华都市紧紧系在一起。于是,这里的凉风便成了夏日里无字的请柬,邀约着各地从公务案牍中脱身的退休翁媪。他们像解缆的舟楫,纷纷从燥热的城市,漂移到清凉的乡村。

我们这是第二次来了。对这个小镇,心底里生出的熟稔与惦挂,不仅仅只是因为这几分凉快。

从长沙到桐梓县,天色已沉。往茅石镇去,仍需绕一段盘山公路。来接我们的是民宿男主人老李。远远望见他在出站口四处张望,目光扫到我们时,这位老退伍军人几个箭步跨过来,连声道“欢迎!欢迎!”,伸手与我们一一相握。那手,指节粗大,掌心嵌满硬茧,传递来的不只是温热,更有几分与生活角力过的坚硬。他穿一件半旧的军绿色夹克,拉链严严拉到领口,剑眉自带的威仪,却被满脸热情泡软了。他开辆长安越野,坐进驾座时腰背挺得板直,依稀能见当年的军旅风姿。

车到家门前,他轻按两声喇叭。灶间忙碌的女主人谷嫂应声而出——她对自家男人的呼唤熟到骨子里,无需言语。油渍斑斑的围裙还没解下,那张被紫外线浸透的笑脸上,已漾开一波波欢迎词。颊上两朵高原红比去年更深了,热扑扑的像涂了两团绛色胭脂,反倒让这张朴实的脸透出一丝娇艳。隔了一年再见,我们亲热地向她伸手,她慌不迭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双手迎上来紧紧握住,久久不放。“你们去年住的房间,我都给留着呢”,那神情,仿佛我们是外出归来的家人。

这村庄,坐落在两道山脉之间,那延绵的山脉像一个巨大敞口的篓子,里面装着零零星星白墙青瓦的农舍、大片绿色的玉米杆子、黄灿灿的向日葵,以及开着淡紫色花的烟草。一条小溪起于山涧,顺山势而下,犹如一条任脉,流经整个村庄,那清淩淩的溪水,让这个沉闷的山村鲜活灵秀起来。这里最美的景点,就是庄稼。

不过,这里还有不一样的天空。晴好的清晨,从木板床上醒来,懒懒踱到窗前,目光会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拽着向上——那是怎样的天?蓝得那么恣意,那么不容分说!不是城里灰蒙蒙、带怯意的蓝,而是饱满得似乎能听见生命脆响的蓝。像最上等的青瓷刚从窑火中淬炼而出,质地坚脆通透,泛着近乎神性的光泽,让人看上一眼便深深沦陷。仿佛吸进胸腔的都是这一丝丝沁心的靛蓝。

那云,便是这片靛蓝底色上最醒目的玉白浮雕。白得毫无杂质,是孩童画笔下最原初的白。它们不是轻飘飘的,而是厚墩墩的一团、一堆,翻滚着、涌动着,这便是神话里的天空之城?想必里面也有蓬勃的生命,演绎着浩瀚的故事。偶有云块被风扯落,缠绕在山腰,直教人想跳起来摘几朵揣进怀里。

此时此刻,人是会失语的。整个身心像被淘洗过,空灵了,也澄澈了……

正在出神,厨房那边传来吆喝:“开饭啰……!”是谷嫂的声音。走进餐厅,几张桌子上已摆好盆碗:软糯的玉米是谷嫂现掰现煮的,浓稠的白米粥在柴火灶上须熬上一个多钟头,带着天然麦香的馒头是她亲手揉面蒸的,连鸡蛋都是自家养的土鸡新下的。三十多人的早餐七点要开,谷嫂是几时起的?想必,她心头上悬着座老钟吧,钟点总比村里的鸡鸣早两个时辰。

早餐过后,客人们三三两两散入山坡、田埂、溪边。

当然,一路相随的是风——这高原的风不是吹来的,是渗过来的,不像平原上的风带着蛮横力道,它无声,像最细滑的丝绸拂过皮肤。风里携着清甜的、近乎奶香的气味,是头日里阳光焙烤烟叶后残留的温热,混着玉米须子微涩的植物腥气。

几只觅食的鸡鸭、一群闲庭信步的大白鹅,在溪边慢悠悠踱着“绅士方步”,惹得都市来客一阵雀跃,举着相机紧追,把“绅士们”惊得方寸大乱,伸长脖子“呃!呃!”嚷着,扑腾翅膀四下逃窜。这番场景,倒撩活了老翁老媪们沉睡的顽性,几个老爷子撇着内八字脚,跟在大鹅后头一摇一摆学鹅步、仿鹅叫,竟有几分神似,逗得旁观人笑弯了腰,直喊肚子疼。

路过玉米地,几株绛红粉白的格桑花随意开在田边,在粗壮挺拔的玉米杆的衬托下,像娇小玲珑的姑娘依偎在高大的小伙子身旁。玉米棒子兴奋地嘟着嘴,仿佛在吹口哨,不经意间就把青涩的胡须吹成了焦褐色。

这随处流动的生趣,连溪桥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都肆意招摇起来,仿佛密密匝匝的年轮在飞快逆转。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身影从身边掠过,回头对我们一笑,才看清是谷嫂。她刚收拾完早餐碗碟,就背起大大的竹篓去地里摘菜,预备午餐。那竹篓压在她仅一米五几的脊背上,像只小小的蜗牛顶着巨大硬壳,看得人都觉着透不过气。“谷嫂,怎么不用箩筐挑?会省力些。”我们体贴地问。谷嫂笑了笑:“我们经常要上山掰包谷、摘烟叶,路窄坡陡,背篓比挑担子方便。”她亲切地拍拍背篓,“这老伙计,上山下地、走亲戚带孩子,样样离不开它呢!”

我们不由自主跟在她后面。“谷嫂,我背一下你的背篓好吗?”她意味深长的一笑,爽快的递给我,说道:“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跟着阿妈去地里挖红薯,我抢过阿妈的背篓,那是我第一次背背篓,高兴得一蹦一跳,那轻飘飘的空篓子也在背后蹦哒得好欢,像个大玩具,妈妈却告诉我,背篓会一天天变重的。我那时不懂阿妈的意思。”谷嫂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她是想说我此时就像八岁时的她一样。

我们走到菜地时。地里湿漉漉的,初醒的太阳还来不及捡拾的露珠,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打量着这些陌生来客。

谷嫂的菜地像块调色板,各有各的领地:茄子地里泛着稚气的紫光,胖乎乎的果实像顽童挂在枝头荡秋千,连露珠都染成了淡紫;辣椒地是一片悦目的碧绿,长条形的辣椒藏在叶下,挂在椒尖的露珠宛如绿色铃铛,仿佛一碰就会叮当作响。西红柿的红、包心菜的白、金南瓜的黄……这片由谷嫂一手打理的土地,俨然是座秩序井然的五彩城池。想来,她的心思应是彩色的,连那日日滴落的汗水,也该是彩色的吧。

几个人帮着摘了满满一篓瓜果蔬菜,走出菜地时裤腿已湿了大半。只是沾在裤腿上的露水,已不再是彩色了,还原成本色——一种带着重量的本色。

我蹲下身想替谷嫂背菜篓,把篓带挎上肩使力站起来时,篓子却像认生似的不肯动弹。再咬牙发力,人与篓子竟一齐栽倒在地。谷嫂连忙扶起我,笑着说:“快别动了,闪了腰可麻烦!这哪是你们读书人干的活?我自己背着,心里踏实。”只见她两手穿过背带,身子向前一倾,顺势向上一仰,利落地站起来,稳稳迈开步子。那篓子服服帖帖趴在她背上。我这才明白,那一篓的分量,是我无法驾驭的沉重。

是呀,生活花了几十个年头,为谷嫂母亲的话作了注脚,而谷嫂用一分钟就让我明白,茅石镇女人的篓子里装的是日子,很夯实,很重!

山地女人,大约还在混沌的母腹中,就已真切感受过背篓的颠簸。这背篓不只是劳作的工具,还是生命中相依相偎的伙伴,是嵌入骨血的“另一个自己”。

男人在山顶养猪,谷嫂便在山脚下,用这背篓背起五六亩土地的耕播与收获,背起一家老小的温饱日常,也背起几十位远方来客的安适与欢愉。那五层楼房的一砖一瓦,是她与丈夫用汗水浇铸的;院里的两台汽车,是他们用双手从泥土里刨的;是用这背篓,一篓一篓背出来的呀!

甚至于我们眼中天空的澄蓝、云朵的洁白,甚至于那一溪清冽、一坝凉风,都仿佛是谷嫂她们一代又一代的女子,弯着腰,一篓一篓从时光深处背来的。

这背篓压弯的只是她的腰背,却压不弯她的心愿,她心里有旁人看不见的、发着亮光的东西支撑着——是老李刚下山来不及喘口气就急忙帮她烧灶时,灶膛里映在他脸上的暖色,是客人夸她菜粥香甜时,心底漾开的妥帖;是孙宝宝见到她就把脸贴上去时,那粉嫰嫰的慰籍……

凝望着谷嫂远去的身影,阳光下,她背着竹篓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大,沉沉地,拓在这高原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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