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静
这山,极不起眼,蜷缩在车马匆匆的偏僻处,若非那日心血来潮,我大约永远不会与它相遇。
那是一个极寻常的清晨,天色澄澈,风里带着初阳的鲜气,我信步拐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路旁一座很容易让人一掠而过的山坡。只是望见山坡上那条麻石铺就的路时,让我疑惑了——这么普通的小山为什么要修一条路?路的尽头有什么?这条路像一根绳索,把我的好奇心扯出来了,脚步也不由自主的被牵了去,一级一级向上向深处攀爬,想探个究竟。
山不算高,却自有它的繁茂。没有甚么奇花异草,只是些自生自长的不名树木,倒是蓊蓊郁郁地连成一片,翠叶将晨光筛得碎碎的,撒落一地。山中并无旁人,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能听到回音。爬过一段陡直的石阶就到了顶峰,眼前豁然一亮,竟有一座红柱绿梁翘檐的环形廊亭,悄然静卧于此。亭外几株白玉兰,正当花期。那花,质若凝脂,半透明地立着,像一盏盏汉白玉雕成的灯,又像一朵朵凝滞的云。一种若有若无的香,丝丝缕缕地沁入肺腑,不浓烈,却将这周遭的寂寥,点染得愈发幽邃了。
亭子里无半点脏杂,石凳木台随处可坐。有三五个晨练的人,打太极的,舒拳展臂,吐纳有声。更有一位,倚着朱红的柱子,仰首闭目的在拉二胡,那弦音颤颤的,竟是在模仿布谷的啼鸣,林中的鸟儿大约以为来了不速之客,觉着新奇,也跟着啾啾喳喳地应和起来。一时间,人声、弦声、鸟声,交织成一片奇妙的和谐。这光景,明明是有声有色的,可却令人感觉到一种透彻心扉的宁静!蓦地,想起那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古诗来。
我竟无由地,喜欢上了这地方。
从此,每个清晨,拜访这无名小山,便成了我雷打不动的日常。登顶之后,我总要在那长亭里静坐片刻。不为歇脚,只为在白玉兰的清芬里,静静地听一会儿鸟鸣。那声音清亮亮的,沾着露水似的,恍若童音,能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
而每一次,总有一位老者比我先到。他手里握着一把特大号的竹帚,那竹节缝里嵌着经年的陈灰,却被摩挲得光光的,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低着头总是在打扫着。他扫得极仔细,砖缝里的垃圾,他用帚尖慢慢的轻轻的梳出来,坑坑洼洼里扫不掉的,他会蹲下去用手抠出来,仿佛他打扫的不是公共场所,而是在拂拭自家厅堂的每一寸地板。
起初,我当他是环卫工人,后来才从旁人的闲谈里得知,他也同我们一样,是来晨练的。想来,这日复一日的清扫,便是他独有的修行了。待将亭子内外打扫个遍,即便是料峭春寒,老人也是满头大汗,他用毛巾擦拭着额头,解了外套,抖扯几下内衣,任山风吹干汗湿的后背。见他如此辛劳,从不擅与陌生人搭讪的我,终是忍不住了,上前道:“老人家,辛苦您了!”他闻声,抬起头,脸上是悠然平和的笑,说道:“辛苦也值得呢,见不得这些污物,糟蹋了这块净地!”
“净地”?!
这两个字,像两记清磬,沉沉地敲在我的心坎上,余音不绝,我不由得深深望向他。这位看似寻常的老人,眉眼间似乎藏着些不寻常的东西,是清傲么?是洁癖?抑或是一种精神洁癖?他的眼里,容不下一片纸屑、一粒尘埃;他的心里,想必也容不下那些世俗的污浊吧。这日复一日的俯身与挥帚,为的,莫不是在他有限的生命疆域里,固执地守护着一方绝对的洁净,好来安放那颗被俗尘裹挟得有些疲惫的灵魂?他扫的不是垃圾,而是他容不下的糟蹋!
这座僻静的小山,这座空灵的廊亭,因为这位老者的存在,于我,便也成了一处带有禅意的遁逸之所。来到这里,仿佛既为吸取,也为释放;既为宣泄,更为洗涤。每日的起始,便从这身体的舒展与心灵的澄净开始,而后走向一整天的神清气定,天高物远。
这般情境,持续了三百多个清晨。后来,因着身体的些微不适,我无奈中断了这晨课。再去时,已是三个多月后的一个秋日,风里多了些凉意。
山,还是那座山。弯弯曲曲的小路依旧,陡直的石阶依旧,浓密的树林以及林间清脆的鸟鸣也依旧。
然而,我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待我登上山顶,目光触及那长亭的刹那,心便直直地坠了下去:亭子里,到处是枯黄的落叶,蜷着像失了生命的灰蝶。石凳缝里卡着零食袋的碎屑、栏杆上积着厚厚的尘土,那几位练功练琴的故人依然在,独独少了那持帚的身影。我蓦然明白,这长亭最大的缺失,正是那不见了踪迹的老者!
“那位扫亭子的老人家呢?”我向人打听。他们都摇摇头,无人知晓他的去处。
望着这一地的狼藉,那朱红亭柱像蒙了一层灰,连漆色都淡了三分。这亭子,竟像一个卧床的病人,骤然憔悴、苍老了下去。长亭啊,你这般蓬头垢面的落寞,可是在无声地等待他的归来?
老人家,您还会来吗?……
一念及此,鼻尖竟是一酸,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再也噙不住,悄然滑落。那滋味,咸涩涩的。不忍去擦,任它流着。我绕着长亭,茫然地走了一圈,目光不知所措的到处搜寻。终于,在一个隐避的角落里,我看见了它——那把特大的竹帚,它静静地斜倚在那里,仿佛一个被遗忘的忠仆,瘫靠在老宅门口,无神散泛的目光,默默的望着山脚下的路,等着它主人回家……
我走上前,紧紧握住那光滑却落满灰尘的帚杆。霎时间,掌心仿佛传来了老者残留的手温,更传来了他那份沉甸甸的心思:他见不得这些污物,糟蹋了这块净地!
我没有犹豫,用力挥动起这把庞然大帚,毫无矜持地扫了起来,学着他那一丝不苟的样子,从亭心到廊下,将落叶与尘垢,一点点地归拢,驱净。汗水很快浸湿了我的衣衫,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庄严的畅快。
从此,这长亭内外,便又与从前一样,洁净清爽了。
不一样的是,清扫的不再是一个人。有时是我,有时是那位拉二胡的,有时是另一位沉默的练拳人。那竹帚,成了我们之间无言的契约,成了这片净地共同的守护者。
又是一季花开,白玉兰依旧恬静地站立在枝头,幽香如缕。老者,终究是没有归来。
或许,在某个我们未曾察觉的清晨,他乘风来过,望着这块被他珍爱过的地方,一如从前,一尘不染,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定会浮起一丝欣慰的、心安的笑吧。
净地,依然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