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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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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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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墨》

湘西之南,㵲水蜿蜒,如一条碧色丝带,将一座古镇轻轻系在群山之中。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足音清越,仿佛每一步都在叩问千年的回响。唐天宝年间,王昌龄一袭青衫,贬谪至此。从此,龙标不再只是一个地名,芙蓉楼的飞檐与清江的碧波,都因那句“一片冰心在玉壶”而浸透了诗魂,千年不散。

如今的古镇,依然是诗的国度。晨雾中,有老者在杨堤柳岸负手沉吟;夕照里,有少年于深巷旧居捧卷诵读。这痴恋,便凝结成了“龙标诗词楹联协会”。百余名会员,自耄耋翁媼至垂髫稚子,皆是诗词的信徒。他们主办的《龙标诗词》,如一株不惹尘埃的白玉兰,在清江河畔静静吐纳芬芳,每一页都浸着古镇的风骨。

展读诗刊,墨香里自有天地。宛儿的《南歌子》清丽婉转:“取径穿庭圃,登楼笑北风……忽惹闲愁几许、上眉峰。”笔触间是欲说还休的怅惘。袁绍杰的七绝则气势雄浑:“清江㵲水绕龙标……千年风韵看今朝。”寥寥数语,道尽古今交融。这些从生活土壤里生长出的词句,质朴而真切。一个民间刊物,何以有如此气象?答案,就在那群被尊称为“老墨”的编委身上。

“老墨”二字,是文才,更是风骨与坚守的徽章。退休的父亲便是其中一员。他的晚年光阴,大半都交付给了诗刊的选稿、审校与发行。每一期刊物的诞生,都是一场虔诚的修行。

父亲常说,老墨们的聚会,是快意之事。墨客相逢,不论功利,只品诗酒茶。他每次赴会,必带一瓶“白云边”。我曾笑问为何不选名酿,他答:“喝的是心境。这名字里,装着天地清旷。”我心向往之,恳求同往,父亲终是笑着应允。

聚会处是深巷中的“一瓯春”茶馆。木构老屋,门匾取自易安词句,卍字格木窗筛下斑驳日影。厅内一行草对联最是夺目:“半榻梦刚回,活火初煎新涧水;田田诗客句,闲倾荷露试烹茶。”女老板含笑将我们引入内室。雕花木椅,几案上兰草幽香暗浮,一曲《出水莲》如清泉流淌,顷刻间洗净尘嚣。

煮茶的女子素手纤纤,冲泡着雪峰山的野生云雾毛尖。“姣姣当窗牗,纤纤出素手。”不知哪位老墨悠然吟道,满室会心。众人小口啜饮,神色安然。父亲凝视杯中沉浮的叶芽,缓声道:“这茶如人生。年少时历尽苦涩,如同初茗;年岁长了,反倒从中品出绵长的回甘来。”话语平淡,却引得满座默然颔首,茶盏轻碰,似是无声的共鸣。

议事的时刻,空气便陡然严谨起来。下一期诗刊的选题、审稿标准,皆细细推敲。父亲凝神记录,时而蹙眉,时而点头。那份对文字的敬畏,让人动容。

饭点时,几样清淡小菜上桌。一瓶“白云边”均分入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着暖光。“为下一期诗刊!”众人举杯,酒意微醺时,最热闹的“斧正”环节便拉开了帷幕。

“老杨,此字古韵为入声,平仄须调。”

“老夏,‘雷’字此处不协韵,易作‘梅’字如何?”

“老张,此作情意稍显直白,贵在含蓄。”

唇枪舌剑,句句切中要害,无半分容情。父亲却静坐一隅,细细品读诗稿,在笔记本上密密标注。待他出示新作——一首游历西安华清池后的七律,老夏便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诗声落,满堂先是静默,继而赞叹四起。唯有老王直言:“肖老此诗格局宏大,只是上下阕转承稍显陡峻。”老杨即刻反驳:“律诗之妙,正在时空腾挪,此乃蒙太奇手法!”一时争论又起,声浪盈室。最终,诗作获满堂彩,父亲脸上,欣慰的笑意缓缓漾开。

我忽然彻悟,《龙标诗词》的精魂,正源于这毫不留情的砥砺与打磨。他们以笔墨为刃,剔除浮华;以真心为火,淬炼真金。

聚会散时,夜色已浓。青石板上,老墨们的身影被路灯拉长,争论声、吟诵声与㵲水声交织,随风飘远。

后来,我又随父亲去过几次“浴蘭小室”。那庭院外墙上,总张贴着最新的诗画。宣纸在风雨中会泛黄、破损,但总有崭新的作品覆于其上,生生不息。有孩童在墙前朗声诵读,有老者在灯下挥毫泼墨。

龙标古镇,因诗而名,因“老墨”而魂有所依。他们是千年文脉的守护者,在浮躁的世相中,固执地守护着内心的澄澈与安静。正如那只盛着“冰心”的玉壶,历岁月而愈显温润。

㵲水长流,芙蓉楼静立,老墨们的笔尖依旧在纸上游走。那馥郁的墨香,不仅弥漫在巷陌之间,更深植于每个龙标人的心田。这份穿越千年的诗意,如同暗夜中的星子,恒久地照亮着人间烟火,提醒着来往行人:何处可寻精神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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