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那棵银杏树下落了厚厚一层金箔。心里一紧,我急忙走到窗外。抬头,只见那叶片像一群被惊扰的蝴蝶,翩然飞离树枝,那树枝的高度,足以让飘零变得缠绵又迟疑,满是依依不舍。
蹲下身,拾起一片完整的叶,指尖传来的微凉与脆响,让我恍惚了片刻。它何时长得这般高大了?高得我必须仰起头,才能望见树梢——那里已触到五楼的阳台。阳光费力地穿过开始稀疏的叶缝,在地面筛下晃动的、细碎光斑,像撒了一地永远拼不完整的记忆碎片。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微凉的早晨,你用铁锹在墙边掘出那个坑。那时你刚上初中,正是抽条的年纪,校服袖口总短一截。你将这株不及你腰间、枝条细得像麻秆的银杏苗扶正,用脚把周围的浮土踏实,动作带着少年男孩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认真。“妈,等它长大,就能给你遮荫了。”你说这话时,额上有亮晶晶的汗。我递过毛巾,看着你沾了泥点子的侧脸,心里满是柔软又胀鼓鼓的希冀。那时的“未来”,是盛大而温存的梦,梦里有你长大成材的骄傲,也有你承欢膝下的欣悦。
可我们谁都未曾料到,这两种圆满,竟如鱼与熊掌,被时空摆在天平两端,沉甸甸的,无法兼得。
银杏的成长,静谧且执拗。春来,它鼓出毛茸茸的芽苞;夏至,它撑开一树泼辣的浓荫;秋风一起,它便不慌不忙地为自己披上金甲;冬雪落下,它坦然露出遒劲的枝干,像一幅力透纸背的书法。它的每一寸伸展,都在我眼皮底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耐心得近乎虔诚。它从不离开。
可你呢,我的孩子。
你是从哪一刻开始“离开”的呢?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指着地图上那个遥远、我从未涉足过的城市名字时?是第一次拖着比人还高的行李箱,背影坚决地消失在安检口,没有回头时?还是工作后,电话里的背景音从宿舍的喧闹,变成地铁的呼啸,再变成会议室压低的耳语时?
你的日子,被什么填满了呢?我能从你偶尔的只言片语里拼凑:是永远开不完的策划会,是凌晨两点还在修改的建筑方案,是跨越时差的视频谈判,是同事间微妙的竞争与合作,是房贷、车款、业绩、前途……这些词汇,构成了你广阔、坚硬而繁忙的世界。你说在构思方案时,图纸上的光影层次,灵感来自小时候院子里银杏筛下的光斑,这偶尔闪过的“银杏情结”,却让我知道,你心底仍蹲着这方小院。你的日程表精确到分钟,“待办事项”列得长长,可在那密密麻麻的条目里,“回家”或“给爸妈打个长电话”,似乎总被排在最末,又总被突如其来的“紧急事务”挤掉。
银杏的根系在泥土里悄然蔓延,它知晓这院里每一寸土地的脾性。而你生活的根,已扎进千里之外那块我完全陌生的土壤。你学会了那里的方言,适应了那里的气候,结交了能深夜痛饮畅谈的新朋友,你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多地与我无关。你的“出息”,像这银杏的树冠,越是伸向高远的蓝天,越是投下广袤的荫凉,供他人憩息。我们,却慢慢退到了这荫凉的边缘,成了你辉煌背景里,两个模糊而安静的影子。
我并非不懂,在你设计的图纸变成城市地标的照片中,在部级颁发的荣誉证里,在单位表彰会的名单里,在烫金的最高职称文本里,全是你无言的解释。那一头浓密的寸发像这初冬的银杏叶变得越来越稀疏,银杏叶来年还再发,孩子,你的头发还能再生吗?那睡眠不足的眼神里,我寻到你的疲惫,更寻到那藏不住的、锐意进取的光。我的骄傲是真切的,像潮水漫过心堤。可潮水退去后,裸露的沙滩上,总留下一些细碎、硌人的东西,那,叫思念,叫心疼,也叫寂寞。
这寂寞是具体的。是买菜时,看到嫩芹,记得那时你老嚷嚷着要吃芹菜炒肉的样子,下意识想买一把,忽然想起你不在身边,又讪讪放下的时候;是分秒不离揣着手机,只为等你一个视频邀请,却常常盯着漆黑屏幕发呆的时候;是换季整理衣柜,触到你中学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愣上好久的时候;是黄昏,看夕阳把银杏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一直爬到客厅沙发上,而沙发上空空荡荡的时候。
我们学会了沉默地等待。像那棵银杏,从不呼喊,只是用一圈圈的年轮,记录风雨与晴日。电话接通,你总是语速很快:“妈,我挺好的,最近忙一个项目,特别关键……你和爸注意身体,钱不够跟我说……先挂了,在开车。” 我们便抢着说:“都好都好,你忙你的,不用惦记。” 挂断后的“嘟嘟”声,在突然安静的房间里,格外空旷。我们分享给你的,永远是“一切都好”的简报,那些细碎的病痛、家里的烦难,甚至深刻的思念,都被我们悄悄折叠起来,压在了心底最平整的地方,仿佛怕它们起了皱,会绊住你征战世界的步伐。
风起了,又有些叶子盘旋而下,姿态优雅,像是告别,又像是舞蹈。我忽然想起你小时候,举着风车在院子里疯跑,笑声清脆,惊飞一树麻雀;想起你夏日里上学时把书包里的矿泉水浇在叶片耷拉的银杏树根,自己却渴了一个上午……那时的光阴,慢得如同银杏抽芽,我可以一寸一寸地看,一天一天地陪。
而今,时光在你那里是加速度的流星,在我这里,是缓缓飘落的银杏叶。我们守着这棵扎根于此的树,如同守着你种下的一个诺言。你的世界越来越大,我们的世界,越来越安静地围绕着这棵树,年复一年。
我时常抚摸银杏粗糙的树干,感受那下面奔涌的、看不见的生命之流。我明白,它一直在生长啊,从未停歇。向着深邃的天空生长,将枝桠伸得更高、更远,是为了替我瞭望,瞭望那片我目光无法抵达的、你所在的云空。它更向着土壤深处生长,将根须扎得更牢、更紧,是为了替我牵绊,牵住这方你从此出发、灵魂却永远系恋的土地。一个方向是眺望,一个方向是固守;一个是爱里向上的、光明的祈求,一个是爱里向下的、沉默的托底。
纵使有一天——我平静地想着——眼前的画面终会被流光涂改。或许窗前只剩下一个身影,孤单,却依然挺直。那一定是银杏。它会替我,继续默默的等侯,它会以每春一轮的新绿、每秋一树的金黄,以踮起脚尖的、朝向天空的姿势,履行一种不曾褪色、年年盎然的忠诚。那时,它便不再只是一棵树。它是我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的形状,是守望的本身,是凝固的时光,是岁月深处,那个少年的心愿,是一封我以大半生写就、却没有寄出的,长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