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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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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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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女书尚有村

那个黄昏的路过,渐见模糊的山峦,只剩起伏的轮廓匆匆从车窗掠过 ,忽尔牵出了一条蜿蜒的河,河面映着将暮未暮的天光,有些苍白,像一匹摊开太久、微微泛了黄的绢帛。河边静静地蹲着一个村子,旁人指着说:那便是生长女书的地方,江永浦尾村。这听闻已久、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江永女书”竟不期然的撞到眼底!何不拧缰勒马,下去探个究竟!

于是决定夜泊浦尾。下车寻得一户整洁的民宿入住。眉目清秀的女主,一脸热情的迎来,凑近时,却似乎看到她眼底藏着一抹没被笑容遮严的忧色。十来岁的女儿,把小桌椅搬到门口,趁天色未黑赶做作业。旁边坐着一脸凝重的老奶奶。捏着一把咧了口的蒲扇,似在扇风,又似驱赶蚊子。眼睛死死盯在女孩的笔头上,一动不动。客人进来,丝毫没影响到这一老一小的专注。

女主话不多,只默默地按我们的要求去地里摘来蔬菜,鱼是她自家水塘里捞的。昏黄的灯光下,女子灶台炒菜的影子投在板壁上,像贴了一片单薄的剪纸。不到半个时辰,四菜一汤就摆上中堂的正方木桌。那一餐的饭菜是外出几日来最合口的一顿。

饭后,夜色已浓,我们坐在院子里。深蓝的天幕,上面疏疏地钉着几粒星子,犹如绣在蓝色丝绢上的点点亮色,幽远而疏离。村子里零零落落几处灯光,映得树影幢幢,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反把这夜衬得更寂寥了,这时隐约听到有女人的哼唱声,那调子带着哀怨,悠悠的,没有词,或者说,词都融化在那曲折的、叹息一般的旋律里。我问坐在门口的老奶奶,她只是瘪着嘴,用极难懂的土话说了句什么,便不再言语了。那歌声后来也悄息了,这村野之夜神秘得像正在阅读的书卷上那一行没说完的句子……

次日清晨,吃过女子做的米粉。急急忙忙赶去女书生态博物馆,那座左右摇晃的漆红吊桥,仿佛一条风雨飘摇的历史甬道,这头是当下,那头是古远。那沿路的树木花草,也因了那个去处,像标注了性别一样,沾染着女性气息。远远望见一块青墙牌坊立在那里,上面长菱形的四个字,便是女书体写的。我们连猜带蒙,应是“江永女书”吧。

当我们迈进馆门,便闻到空气里有种湿润的、淡淡的清新剂与香脂混杂的气味。我们放轻脚步往里走,而每走一步,空旷的展厅总会响起清晰的回声。显得自己格外冒失。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得薄薄的,一股凉意猝然浸来,带着所有现代场馆特有的、精心调控过的温湿度。当见到展厅墙壁上挂满装裱精美的仿写女书时,时光仿佛凝驻在某个年代的深闺幽院。

沿墙一字排开的玻璃陈列柜,躺在里面的纸页、布帕、扇面,才是从岁月深处挖掘出来的正品。那些纸是焦黄的,像秋末的枯叶,脆得仿佛一声叹息就能吹破;布帛的颜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模糊的、水渍般的印痕。那些字,便是女书真迹了。它们被灯光冷冷地照着,固定在精致的支架上,它们是“文物”,被考证,被归类,被妥善地隔离在恒温恒湿的牢笼里,安全,也死寂。我弓着身,凑近去看。那字形果真奇特,如斜风拂柳,如弯月垂勾,更如女人瘦弱的身架。可隔着那层透明的玻璃,它们只是标本,再无一丝体温。

正当我以为,这场遇见不过是隔着时空玻璃的、礼貌而疏远的观瞻时,一阵颂读声,便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是从旁边的“女书学堂”传来的。我们循声踱去,只见一间不大不小的、布置成旧式书房模样的屋子。黑板前,立着一位年轻女子,着一件乳白色斜襟阔袖土布衣裳,配上靛蓝色绣边的宽腿裤,是明清时民间女子的普通装束。她正对着寥寥几位游客,开口讲解。声音是职业性的,清晰,平稳,背熟了台词一般。我目光游移到黑板上——那里用白粉笔誊写着几行女书字符,旁边是汉字小注:“四字女经,教尔聪明,娘边做女,莫出闺门……”忽然间,她停下了讲解,微微侧过身,面对着黑板上的字迹,静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什么,又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她开口了。不是讲,是哼唱——

那调子,正是昨晚听到过的。起音很低,像从地底深处幽幽地钻出,颤巍巍的,带着一丝不敢确定的试探。随即循逸而上,却又在中途打了几个旋,徘徊着,像是山间的溪流,被石子磕绊着,被水草纠缠着,呜咽地前行。声音是凄婉的,但没有抽泣,只是一种被磨钝了的、绵长无尽的哀切。她唱的词,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知道,她唱的就是黑板上的那些字:“笑不露齿,坐不摇身,轻言细语,话莫高声……”女训的条文,锁链般的戒律,竟被这腔调唱成了哀歌。那身崭新的“古装”,此刻奇异地不再显得空洞,它成了一个具象符号,里面盛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用声音唤醒的、无数古老灵魂的悲欢。

我怔住了。玻璃柜里那些死去的字,此刻被这歌声一浸,忽然都活转了过来。我仿佛看见,这些纤柔如虫蚁、倾斜如弱柳的字迹,当初并不是被写下的,而是被“唱”出来的。在一个个晨昏,在磨坊沉重的嗡嗡声里,在织机单调的哐当声里,在婴儿无休止的啼哭声里,有什么东西在胸口郁结着,堵着,说不出口,也哭不出来。于是,喉间便不自禁地漏出了这样的调子,低低的,只有自己听得见。那调子有了形,便成了笔下的字;那字连着心,便成了帕上的绣。

男人看不懂这“蚊形字”,嫌它小气,嫌它歪斜。他们自然也听不懂。却不知,这字里行间涤荡着呜咽的潜流,这横竖撇捺中隐藏着私语的惊涛。这是女人间的“密电码”,只有相同命运的频率才能接收的声波。

我看向那讲解员。她很年轻,神情在仿古的服饰衬托下,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迷离。她的眼睛像是望着一处盲点,她在看什么呢?是看百年前,那坐在同样昏暗的窗下,将同样的词句绣进嫁衣里的无名姊妹么?她的歌声,是一种复述,更是一种召唤。

传说总是有的。老人们说,古时候这里有个才女,被选入了皇宫,心中悲苦,无人可诉,便创了这字,写信托人带回故乡,诉说宫墙内的寂寞。姊妹们读了,都哭了,于是这字便在女子间悄悄传开。这传说自然是缥缈的,却道出了一点真意:这文字的根,是“怨”,是“通”,是隔绝中的一种固执的牵连。像那潇水上,从前没有桥时,两岸的女子对唱着山歌,声音能渡过去,人却不能。这女书,便是那不能渡水的人,所造的一叶无声的扁舟。

这些字符从冰冷的玻璃后面,暂时地召唤出来,在这充斥着现代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游走片刻。这过程本身,便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悲怆。而哀婉的吟唱何尝不是女性对自身命运的一种痛彻的挣扎与颠覆?

歌声嘎然而止,余韵却像一缕青烟缓缓散去。她转回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微微含笑的神态,仿佛刚才那阵凄婉的吟哦,只是播放了一段录制好的背景音频。她继续讲解,说女书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说它的传承已濒危,说我们应当保护这珍贵的文化遗产。

我悄悄退出来,重新回到主展厅。玻璃柜依旧冰冷,灯光依旧惨白。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年轻女子的歌声,像一滴从时间裂缝渗出的温水,滴在了我这块现代的心石上,虽然瞬间便蒸发了,却留下了一枚看不见的、也抹不掉的印子。

从博物馆出来,返回民宿时竟迷了路,这村落的路径像女书的字符一样曲里拐弯的,如这里女子的人生,看是简单,却也有不为人知的艰难。问路人,却说不出店名,只道是“有老少三口的那一家”。路人恍然,用手一指:“就是那棵老樟树边的李家嘛!”接着轻轻叹了口气,“那李家媳妇太不容易了,男人长期在外打些零碎工,一家老小的生计,主要靠她支撑着,家婆还蛮厉害……”

再见到女主,她端水时指尖微微蜷缩,眼底的忧色愈发清晰。临别的“珍重”二字,竟似老友道别般沉甸甸。走出村落,那缕旋律不知不觉从我喉间轻轻飘出……

人间事,难尽言说。古今女子的苦,早已不在同一频道。只是那歌声里的哀婉,那眼神中的抑郁,却似一条暗河,在时代的地表下默默流淌,从未干涸。而不同时代的女子,生命中的那种不屈和坚韧,恰是自渡与渡人的蓬帆!

离开浦尾,时点已是正午,阳光从头顶泼洒下来,像洗涤一般,将整个人里里外外洗了个清透,一种庆幸的感觉,从心底油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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