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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宪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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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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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深处


徐爽秀生于六十年代初排湖岸边一个被农田和芦苇环抱的村庄。她有四个姐姐和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共八姊妹。家里的人口如堤岸边野草般茂盛,日子却像盐碱地上的庄稼一样贫瘠。

01

六月初的早晨,排湖的水汽凝成薄雾,缠绕着低矮的房檐和泥泞的土路。排湖岸边的连岭村,家家户户的烟囱刚冒出白烟,徐家的院落早已忙开了。姐往灶膛塞着精致的稻草把子;大力地搅拌着一大锅稀薄得几乎照得见人影的菜糊;二姐挑水踏入厨房,两手合力拎起满桶水倒进缸里;四姐在屋里屋外,房间院落扫地除尘。徐爽秀紧挨着哥哥坐桌边,捧着哥哥用过的半旧的小学课本,眼睛黏在哥哥写字的纸页上。

父亲从集市回来放下常年压在肩上的扁担和菜筐,目光落在徐爽秀瘦小的肩胛骨上,回头对她们的母亲说爽秀身子弱,吃不田里的重活,让她带着老幺跟着她哥一块儿读去,识几个字吧。毕竟,人家那头是郭河街上的,不是吃农村粮的

她们的母亲没作声,默认了父亲这个要全家人更加勒紧腰带过日子的决定。娃娃亲,像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暂时把徐爽秀和郭河镇上那个陌生的居民身份捆绑在一起,让她家女儿中,唯一拥有特别通行证,能在姐姐妹妹们羡慕的眼光中去走进学堂的受宠女

然而,命运的走向从来不以人的意愿为行进目标徐爽秀的哥哥弟弟先后鱼跃龙门,捧上了铁饭碗,她却在那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中失足落水,怅然离校。更让人无能为力的是,娃娃亲的丝线在徐爽秀读高一的那一年已然

镇上的那户人家通过媒人捎来口信:现在提倡自由恋爱许包办婚姻了,那个旧约就不算数啦

风刮过排湖的水面,吹散了一些徐爽秀自己也未曾真正看清的懵懂幻想,她感到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飘。好像很轻松又似特虚幻,这种没着没落的轻飘飘的感觉也让她没有了之前那份浓烈的恋学嗜好

家计艰难,她高考落榜后没有复读,默默加入到姐姐们扯草、插秧、干农活的队伍。不久,她被生产队安排进了郭河镇刚兴办的那个机声隆隆,车间飘着线头飞絮的羊毛衫厂。

新建的厂房里,细巧的手指捻接线头、走缝合针,比户外的田间镰刀、锄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要轻松许多,养活自己也踏实。她在穿针引线编织毛衣的日子里认识了轴承厂上班的李柏青,个清瘦温和的小伙

02

李柏青是徐爽秀姑妈家的侄子,虽也来自排湖边上的姚河村,但他有个令人艳羡的父亲——华中农业大学老师。命运给了李家一次跳跃的机会:李柏青的父亲评上教授,他的母亲作为家属可以带着他们几姊妹转为商品粮户口,举家迁武汉华中农校内。李柏青的母亲,一个能干而务实的女人,看中了徐爽秀的温顺勤快,更算了一笔精明账:儿子毕竟根基是农村的,读书成绩也不出色,城里的姑娘不一定瞧得上;若将来娶家一个没城市户口的媳妇,孙子孙女的户口就只能随媳妇吃农村粮,拥有商品粮户口的孙辈梦就断了。若徐爽秀能以“女儿”身份一同落户,既成全了两个年轻人的情愫,又免日后孙子孙女非商品粮户口的担忧,省去之后的许多麻烦和周折,一举数得啊!

徐爽秀的姑妈做通了徐爽秀父母的思想工作,又安排好了各种细节。一个风日晴和的上午,徐爽秀揣着对未来的模糊憧憬,跟着李家到了武汉洪山,一同住进了华中农校内的李柏青爸爸的新宿舍

白天是学校分配给家属工的杂活,晚上是收拾好必要的家务后,在窄小的房间缩在床头,就着不够通明的看书——那是她对“知识”这个词残留的最后一丝执拗,一种不甘在命运面前彻底低头的挣扎。

将近一年的等候,户口审批并未眷顾徐爽秀,冰冷的现实击碎了李家母亲如意盘算。与此同时,李柏青的人生也有了新规划:他参军了。李家的空气逐渐变得沉闷。在渐渐显得难以透过气来的屋子里,徐爽秀敏锐地捕捉到李家母亲眼中闪烁的算计落空后,那丝难以宣之于口的尴尬,以及那难以言说却无处不在的被视为“累赘”的疏离目光。一年半后,徐爽秀没有等待任何人的宣判,她用近乎倔强的平静,收拾起自己那点可怜的行装,像来时一样安静地告别了李家,也告别了那座曾允诺她改变命运的城市,踏上了返回郭河的归程。

回到了原来的羊毛衫厂,也退回原来的生活轨道。这次,她遇见了厂里的质检员陈智超,一个踏实本分的男人。

陈智超话不多,眼神却温厚踏实,像田埂上的泥土般敦和。恋爱、结婚、生子,一儿一女的日子像织布机纺出的棉布细密柔实生活平淡无奇却自在安稳。曾经对商品粮户口的执念,被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和一双儿女的欢声笑语彻底冲淡。

这样和乐融融的美好日子却没有永久陪伴于徐爽秀。

03

婚后的第六年冬天,那个曾被划掉名字的李柏青回来了。提干转业回武汉的李柏青,在春节这个团圆的日子里,回老家看望他的婶娘——徐爽秀的姑妈,并专程提着礼物来到了徐爽秀的娘家,与大年初二回娘家的徐爽秀一家四口聚会。

李柏青与徐爽秀夫妇同桌共餐,气氛微妙而沉重。李柏青谈着部队的广阔天地,大都市的流光溢彩,转业后的安置情况。言语间,那些特意放慢的语调里,包裹着他对往昔时光若有若无的触摸,对徐爽秀那段在李家消耗掉的一年半光阴显而易见的愧疚。

“……爽秀,那会儿让你空等那么久,跟着我们操心。亏待你了,对不起啊!”最后,他终于说出了口,声音低沉,“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我有能力,我可以补偿你,我一定要补偿你。”

徐爽秀捧着温暖的茶碗,静静地听着,眼神澄澈而平静:“柏青,不用这样。自古姻缘天注定,谁也改变不了老天的安排,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人生的路怎么走,都是各自脚下自主的迈步,没有谁对不起谁。我现在很好,”她顿了顿,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遇见谁,走多远,缘起缘灭都有它的道理,我都受得住,也担得起。”

她用“受得住”三个字,代替了简单的“接受”。那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历经打磨后从心底生出的韧性与坦然。她不再是那个对城市户口怀揣幻想、被精算师当着筹码的乡下姑娘;她是凭自己的一双手一针一线挣来衣食的母亲,是在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握紧了平凡幸福的妻子;她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站稳脚跟,踏实迈步,一切途经都是最好的安排。李柏青嘴里的补偿,于她,早已是昨日水痕,风干无迹。

李柏青愣住了,他没料到她会有这份风轻云淡的豁达。眼前的徐爽秀,比他记忆中那个缩在灯下看书的女孩,更加坚韧沉静,如同一块被岁月的流水反复打磨的鹅卵石,温润内敛,却不可动摇。他精心准备的言辞和礼物,在这样纯粹的心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多余,他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着徐爽秀。

陈智超坐在一旁,脸色越来越沉。妻子与这位城里干部熟稔的交谈刺痛了他本就敏感的神经。碗筷未收,他径直起身,生硬地让徐爽秀立即跟他回家。徐爽秀觉得丈夫小题大做,又碍于情面,她不同意立马回家。迟疑间,陈智超愤然离去,撇下他们娘仨,独自消失在年节的喧嚣中。

年轻气盛的徐爽秀也赌气地在娘家,与孩子们照旧例住了两夜才回家。这一次夫妻双方赌气地“斩别”,就像一根锐利的带毒尖刺插在了陈智超心头负气归家像一堵无形的荆棘围墙,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信任。此后的日子,沉默寡言的陈智超变得疑神疑鬼,继而暴躁易怒。他开始怀疑所有:邻居的招呼成了别有深意的隐语、妻子的晚归更是别有用心的阴谋,连儿女母亲的亲近偎依也透着他臆想中的诡谲。精神的重负终于压垮了他,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起初,公公婆婆和亲友都劝陈智超:“他们只是谈过朋友,又没有结婚。人家结婚了又再婚的都有,你计较个啥?”

04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过,如排湖的水悄无声息。陈智超的病没有如家人期望的那样消退,反而像湖中扎根的水草,愈发纠缠混乱。

这天晚上,陈智超站在一片狼藉中央,药碗已被碎成无数惨白的锥刀磔砾散在脚下,褐色药汁如伤口的出血,飞溅在粉白的墙上、整洁的床单上、还有他蓬乱的衣服上。他双目赤红如要滴出血来,身体却抖得如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那是极无安全感的恐惧,更是困在意识迷宫里彻底迷失感知的狂躁。他朝着虚空的情敌咆哮:“滚开,滚开!滚得远远的!拿刀来——拿刀来啊!”声音撕裂了屋子里沉重的空气。

婆婆急冲冲抢到儿子身前,双手似要筑起一道肉墙挡住儿子狂乱的视线,冲着徐爽秀站立的方向嘶吼:“你为啥站着不动?!还不赶紧去重新熬药!快点儿,快去呀!一天天魂不守舍的,没一点妇道人家的样子!”刻毒的话语裹挟着屋内浑浊的药气,令人窒息。

夜风穿过门缝,阴冷钻进徐爽秀的脖颈。她默然弯腰,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碗茬碎片。公婆的责骂混杂着丈夫野兽般的嘶吼,如同滚烫的钉板碾过身体。她能做的只有继续拿起那口黑沉沉的药锅,重新点燃灶膛里的火。火光跳动,映照着她憔悴脸庞上清晰闪动的泪痕。

“作孽啊,作孽!你说你为什么要犟在那里不回来?!你那天跟着他回来了,还会有这些事吗?!你害人啦,害死人呐——”婆婆一改往日的温存,声音尖锐异常,在徐爽秀耳畔无数次地重复着,刻进皮肉渗入骨髓。一向理智随和的公公也无数次地责怪她,就连曾对她喜爱有加的小姑子和大伯子也是横眉竖眼,满嘴的怨怼。

那晚的煎熬终于挨了过去,陈智超在药物的强制作用下陷入死寂般的昏睡。徐爽秀呆立灶台边良久,终于拖着被抽干气力的身体,一步一挪地走向村西边那座寂静的排湖。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覆在排湖之上。几点孤悬的渔火,像极了无家可归的眼眸在水天相接处飘摇。她一步步踏上湖边那座沉默的石桥。

排湖静默无声地躺在夜色之下,湖水幽深,如同黑暗漩涡。她几乎被这深不见底的漆黑摄住魂魄——体内那根绷得过久的弦似乎下一秒就要发出脆响,徒留下空洞的回音。

她渴望那湖底幽暗冰凉的覆盖。脚步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迈向石桥冰冷的边缘。

“妈?……妈!”

徐爽秀猛地僵住了。就在要落入黑暗深渊的最后咫尺,她如受雷击。她僵硬地转过身去,石桥另一端幽微的小路拐角,路灯的光晕如同水晕般散开,映出一大一小两个模糊但无比熟悉的身影轮廓,是她的一双儿女!

两个孩子小小的身体在风中轻颤,像被风吹动的柔弱草茎。儿子的腮边还挂着未干的泪迹,水光在他脸上隐隐闪动。女儿的声音裹着浓浓夜露般的凉意:“妈……您别跑太远……黑……我们害怕。”

望着这两张小脸,徐爽秀眼中滚烫的、几乎要灼干身体的熔岩缓缓退却,只剩下心头被水漫过灰烬后的一片冰凉。

她朝两个孩子走了两步,慢慢蹲下来,伸开双臂。儿女扑过来,如迷途的羔羊跌跌撞撞地扑进这一弯快要垮塌的废墟怀抱。儿子冰冷的、满是泪痕的小脸紧紧贴着她的颈窝,像一颗沉沉坠落的冰冷星辰。

徐爽秀抱着一对儿女,抬起头望向被黑暗浸透的万古苍穹。没有星月,没有亮光,浓黑的天幕下,连时间也仿佛被这绝望凝住。怀中的儿女散发出微弱的热度,如同即将熄灭却仍想挣扎燃起的余烬,紧贴着她冰凉的胸口。她终于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桥下的湖水依旧沉默地吞吐着幽暗,仿佛先前那瞬间的生死撕扯从未发生过,只在湖心深处留下微不可察的涟漪。

05

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着。徐爽秀的一双儿女,他们亲眼瞧见母亲日夜操劳在烟熏火燎中匆匆地奔忙劳碌,在父亲的狂躁后默默收拾残局,在爷爷奶奶怨恨的眼神中静静地低头劳作。他们心疼母亲的劳累与隐忍,忍不住劝母亲“妈,离婚吧,离开爸,别管他了!爷爷奶奶那样对你,不值得了……”

徐爽秀看着病中时而混乱、时而木然的丈夫,再看看稚气未脱却懂事得让她心的孩子,对儿女们说:“他是你们的爸爸,是我们家里的人,他生病了,我怎么能不管呢?”

在徐爽秀的人生字典里,从未有过轻易的“放弃”。她擦掉孩子脸上的泪水,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雾,像是自言自语的安抚,又像是给孩子们的加油鼓劲,“日子再难熬,也得熬下去。人生的路,只要是一步一步地不停息,总会往前去,总能走向人生的明天。

灯光昏暗的房间里,陈智超断断续续的呓语还未完全平息。徐爽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好像外面隐隐传来排湖的水声。那隐隐约约的水声,像她绵长无尽的日子。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根细小的缝纫针,那是她谋生、也是她维系这个破碎家庭的必备工具指腹传来的微微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此刻,支撑她的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坚韧,如同排湖岸边那些在风雨中挺立的野草。日子依旧艰难,丈夫的病时好时坏,公婆的怨气未曾消减。但徐爽秀的脊梁,在一层层重压下,反而挺得更直了。

徐爽秀凝视窗外一会儿收回目光,动作极轻地拉开了抽屉最底层。那里,躺着一本早已泛黄、边缘磨损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几张同样被时光浸染的旧物露了出来:一张是她年轻时在羊毛衫厂戴着大红花的照片,笑容明媚,眼神明亮,上面印着“模范标兵”;旁边是一张纸质泛黄的通知书——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个转机,厂里争取到的,派送去中南财校培训学习的通知;还有几张在武汉寄居学习时购买的书页,被她视为珍宝。指尖轻轻抚过笔记本内页当年亲手写下的工整字迹,那笔画间透出的认真和清雅,仿佛一缕微弱却始终未曾熄灭的火苗,幽幽灼烫着她沉寂已久的心田;眼前浮现出小时候,农家小屋昏暗的油灯下,哥哥捉着她的手教她握笔习字的温馨画面……

“爸这样子,家里靠您一个人扛,太难了。妈,您还能做点别的吗?” 白日里女儿小心翼翼的问询,此刻寂静中清晰回响。那声音,如同一粒微小的火星,猝不及防地点燃了徐爽秀心里尘封多年的对知识笔墨的渴望。对啊,丈夫难以估算治疗费,孩子逐年增长的学费,柴米油盐的日常家用,单靠厂里那点微薄的工资和陈智超的病退补贴,如同杯水车薪。一个念头在重重压力下破土而出:写字,教书!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微微一震。尘封的记忆闸门轰然开启:在孩提时代的课堂老师评奖作业时,她的答案书写总能收获同学们羡慕的眼神;在厂里做宣传工作出刊出报时,她的书法曾让她获得无数的赞许和嘉奖;在武汉寄人篱下饱尝酸涩时,书本成为她唯一的慰藉和盔甲。笔与纸,这两个平凡之物,是她过往岁月里为数不多能牢牢攥在手中、赋予她力量的武器。如今,它们在岁月的尘埃下,重新散发出令人心安的微光。

06

排湖的夜,带着江汉平原特有的湿润和夏末残留的闷热,终于慢慢地沉静下来。陈智超服了药,呼吸变得粗重而平稳,终于入了沉沉的睡眠。月光冰凉如水,悄无声息地流淌进来,冷冷清清地铺在徐爽秀苍白疲惫的脸上。桌上,散乱堆叠着各种药剂说明书和医院诊断书,像一片片压在心头的巨石。

徐爽秀白天去厂里上班,在依旧轰鸣的缝纫机前劳作。回到家里,在大人小孩的环绕中,像陀螺般料理家务精心照顾丈夫,哄他按时吃药,安抚他起伏不定的焦躁心绪,是她每日不休的功课。晚上,当所有的喧哗都归于沉寂,连月光也疲惫地卧在床沿时,她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时刻。她翻出珍藏多年的书页和特意买来的教育学、心理学入门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看书学习预备考证、习字练笔钻研书法成为她长年坚守的许诺。

理论书,一页一页地啃食,专业书,一字一字地咀嚼。手腕悬空,从最基础的《书法入门》开始练习,横平竖直,“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的要诀在脑中默念千万遍。手腕酸麻了,轻轻揉搓;眼睛熬得又涩又花,就仰头闭眼休息片刻。

窗外,远处排湖的墨色渐渐被天际一丝淡青的晨曦稀释。每每这时,她才惊觉长夜将尽,未及合眼,便要起身准备新一天的战斗。

简陋的饭桌成了最初的教学天地。铺开收集来的旧报纸,研开墨锭,墨香氤氲,驱散了家中日复一日的药味。女儿成了她小心翼翼尝试的第一个“学生”。她教得极有耐心,每个笔画分解清晰。当女儿由衷地赞叹:“妈,您的字真好看,讲得也比我们老师明白”时,徐爽秀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暖流注入心田。淘气的小儿子起初只在一旁好奇张望,也被母亲那份全神贯注、凝神静气的力量所吸引,竟也学着拿起毛笔,在报纸边缘涂涂抹抹起来。

看着孩子们稚嫩却异常专注的脸庞,听着笔摩挲粗糙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徐爽秀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和沉甸甸的力量在疲惫的灵魂深处悄然复苏、缓缓升腾,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那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跋涉,是无数个近乎燃烧生命的夜晚累加起来的筹码。终于,好消息传来——她通过了教师资格考试。捧着那张仿佛承载着未来所有重负的鲜红证书,她第一时间走到了丈夫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陈智超感受到了妻子手心传递来的那份不同寻常的温热和微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浑浊的双眼费力地转动着,目光落在证书上,又移回妻子脸上,一丝极淡、又带着些许困惑的笑意在他嘴角艰难地绽开。

07

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家庭,徐爽秀没有选择去公立学校寻求一个安稳的教学职位。她在仙桃市区一条不算太热闹的街道边,租下了一间临街的二楼小房。一块用木板简单油漆成的招牌挂了出去——“墨韵书法班”。

艰难,在书法班“开张”的那一刻真正具象。生源寥寥,家长登门时眼中毫掩饰的疑虑——工厂出来,没有站过讲台,没有教学经验,也没有显赫教育背景的“家庭妇女”究竟能教好什么?毫无遮掩的不信任,像初春的寒风,撞击而袭,砭人肌骨。面对冷落和质疑,徐爽秀没有气馁,也没有巧言令色地辩解。她用最笨拙、却也最赤诚的方法打开局面:给予每一个犹豫着走进来的学生十二分的耐心。她仔细观察每个孩子的笔迹、握笔姿势和心性特点,然后针对各自的弱点设计不同的字帖和练习节奏。她不仅仅教写字的技法,更是在一笔一划间引导孩子们学会静坐、凝神、专注,体会心无旁骛时那份流淌在笔端的、难以言喻的平和之美。

她的教室,人数不多的小班没有昂贵的宣纸和名砚,但孩子们研磨的墨汁,要求是醇正的黑,而她付出的心力,是最赤诚的纯粹。口耳相传的力量,在仙桃这座民风朴实的小城悄然发酵。家长们惊讶地发现,孩子去了“墨韵”后,不仅字迹肉眼可见地端正起来,连性子也似乎沉静了些许,做事的专注力也提升了。一个介绍两个,两个引来五个……小小的教室从最初的三两身影,到八个,十个,最后坐得满满当当。

孩子们纯净的欢声笑语和一张张日益进步、洋溢着成就感的书法习作,是这个清贫教室最珍贵的回报,是对徐爽秀精疲力竭后最深情的抚慰。

墨香,是调配给维持生计者的药方,也是赠予给疗愈心疾的良药。这些年,书法班微薄但持续的收入,维系着家庭的运转、支撑着陈智超的治疗费用。在徐爽秀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和按时服药的坚持下,在儿女们渐渐长大、也纷纷接力守护的陪伴中,陈智超的精神顽疾,那曾经如火山般随时可能爆发的焦虑狂躁,被时光和温情一层层抚平,逐步趋向稳定。发作的间隔越来越长,程度也越来越轻。他习惯了坐在明亮而安静的窗前,默默地、长久地看着妻子细致地擦拭教具、整理学生的作业。他习惯了空气中若有若无弥漫的那缕熟悉的墨香,那是让他感到安全的味道。

偶尔,他会在目光流转间,看着毛笔凝神片刻,然后拿起来,在铺开的废旧报纸上,笨拙地、无比认真地描摹一个笔画简单的“福”字。徐爽秀看到,总是放下手中的活,悄悄地走过去,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是泪光闪过。

岁月如墨,慢慢沉淀。儿女已羽翼丰满,相继奔向属于他们的广阔天地求学、工作。家,不再是紧紧捆绑的中心,但根须始终相连。每个假期,无论远近,他们必定回来。回来帮着母亲一起照料父亲,回来手脚麻利地打扫教室、摆放桌椅,回来笑意盈盈地招呼新来的懵懂小学员,扮演起大哥哥大姐姐的角色。当年,公公婆婆徐爽秀的种种埋怨,早已被时光的流水冲淡了棱角。日子流过一家四口,只沉淀下一种无声的、共度时艰后的默契——那是用无数个日夜的守护和一笔一划的坚韧书写出来的彼此扶持。

08

又一年夏末的傍晚。火红的夕阳慷慨地将最后的辉煌泼洒在“墨韵书法班”宽敞明亮的大玻璃窗上。透过窗格,暖洋洋的柔光轻轻地笼罩着课桌一张张稚嫩而无比认真的脸庞发间已有银丝的徐爽秀,身姿依旧保持着习字多年养成的清瘦挺拔,在课桌间缓步巡视。

“这里,提按之间要有‘抑扬’,手腕放松。”徐爽秀微微俯身,轻声指点着一个孩子声音温和而清晰。窗外楼下街道旁的人行道上,陈智超安静地坐在靠背椅上,膝上盖着薄毯。他微微扬起头,目光定定地、认真地追随着二楼妻子来回移动、教学辅导的温柔侧影,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凝望的风景。晚风拂动陈智超花白的鬓角,却没有吹散他脸上那份沉淀下来的安宁。

生活从未给予徐爽秀一条康庄坦途。命运的闸门一次次关张捭阖:户籍的羁绊、爱情的陨落、婚姻的沉重、家庭突如其来的风暴与长久的经济重压……每一次人生的转折,都如同饱蘸浓墨的毛笔落在质地粗糙的生宣上,带来难以预测的顿挫和晕染。然而,她选择了蘸饱这命运抛来的浓墨——无论其滋味是苦涩还是沧桑,用一笔一划的坚忍、一丝不苟的工整去沉着应对,去认真书写属于自己的独特篇章。

在世人眼中,她的故事里没有波澜壮阔的传奇,那墨迹深处晕开的,只是一个普通人面对命运铺天盖地的重压时,那份源自内心深处的、如静水深流般的不屈与担当。正是这份担当,在纸笔的方寸天地间,不仅为她自己拨开了迷茫,稳稳掌住了“家”这艘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船,更用那一缕悠长温润的墨香,悄然滋养了一茬又一茬如同雨后新竹般稚嫩、对“美”充满懵懂向往的幼小生命。那墨香,是无声的诉说,是岁月的回响。

09

又是崭新的一天。

“墨韵书法班”窗明几净,静谧中只听得见毛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熟悉的、醇和的墨香。初升的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四壁上张贴着的稚嫩习作。那些笔画,或许仍显青涩,却已有了规矩和章法的模样,折射着阳光,像一颗颗破土而出的幼苗新芽。

窗明几净的教室外,活动室的小小空间里,阳光正好,一把靠背椅放在宽大的玻璃窗前,陈智超安静地坐着。他膝上放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泡着半杯温热的清茶。阳光把他花白的头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曾经混沌、迷茫又饱受折磨的眼睛,此刻清澈而专注。他的目光,像一条无形的线,紧紧地追随着教室里妻子那清瘦却充满韧劲的身影——她俯身教导孩子握笔时温柔专注的侧脸,她在教室中缓缓踱步时沉稳的姿态。偶尔,他低下头,啜饮一口杯中温热的茶水,喉间发出一声满足而安宁的低叹。

阳光不疾不徐地移动着脚步,终于落到了旁边一张小案几的一角。那里,悬着一幅徐爽秀亲手书写的条幅。墨色沉着内敛,笔力深稳苍劲:“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阳光恰好笼罩其上,让那几行墨字泛着一层温润内敛的光,也像她的岁月,坚韧而平和。

刚刚结束一节新课的徐爽秀,趁着课间休息的片刻宁静,也踱步到条幅前。她微微仰头,目光沉静地凝望着那两行熟悉的诗句。

半晌,她嘴角浮起一丝极淡又了然的笑意。像是忽然解开了什么心结,也像是对命运的淡然回应。她回身,拿起案几上备好的毛笔,饱蘸浓墨,沉吟片刻,笔锋便稳健而流畅地落在了条幅下方的空白宣纸上字字清晰,从容续写——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

青山不语藏幽趣,明月无言鉴古今。

世事浮沉苍狗幻,人生聚散海风吟。

安然慢饮杯中酒,笑脸凝听耳畔琴。

笔收,墨干。新补的诗句在“非有意”、“本无心”的观照下,自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与安然。

墨香悠悠,沉静如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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