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小球的头像

小球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1/24
分享

有零有整

有零有整

父亲总是中午一点来。

他的老“二八”杠停在板楼的停车场角落,正对着垃圾站。这车有十几年的来头了,漆一年比一年掉得厉害,因此有一次差点被收废品的大爷抬走。自行车有一个后座,原先是儿子王五上学时坐着的,后来闲下来,父亲就装了个泡沫箱上去,每次都用来装一个搪瓷缸,缸壁上的红字已经斑驳,把手顶上出现了些裂痕。临近保安室了,父亲就从搪瓷缸里掏出些什么,有时是沾满湿泥的红薯,有时是剥了一半皮的老玉米,总之照例不超过半斤,讪讪地递过去。门卫的小年轻堆着笑接过来:“王大爷,您又来了?”,顺手按下旋钮,单元门的锁舌“咔哒”一响,父亲提着搪瓷缸,侧身走进去。至于那些玉米或红薯,通常是在保安室的门后堆积一段时日,然后在一次大扫除中被丢进簸箕里。

“这老头,尽带些埋汰玩意,寒碜谁呢。”

父亲一年四季都穿着那件布褂,肘部磨得发白,领口一圈油汗灰黄,像是刚在垃圾场里浸了一天。周围的人都捂着鼻走开。父亲从不乘电梯,八层楼,他一步步丈量上去。偶尔有好心的邻居提醒他:“老爷子,有楼梯。”他就摆摆手:“不碍事,我这人爬楼梯惯了!”

确实,父亲住的集体宿舍在六楼,他每天都要在堆满泡沫箱子和纸壳的楼道里爬上爬下。

父亲之所以会在大太阳下骑着车来王五家,名义上是为了帮儿子拾掇家里,实则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午饭。

王五和妻子在大学就相识了,为了娶到这个小暴发户的女儿,王五一毕业就背负了六万六的婚姻债。他的妻子在用度上不算节俭,因此冰箱里总有些菜叶子,蛋糕渣子,或有些馊了的萝卜干。父亲每次来,都会把这些剩饭剩菜打包进搪瓷缸,用两个红色垃圾袋里一层外一层包好,宝贝似地带回去。

一个周五,王五请了上午的假,去开儿子小五的家长会。错过了公司的饭点,父子俩只能回家点外卖。刚一进家,便与端着搪瓷缸的父亲撞个正着。

“……爸?”

父亲身子晃了晃,瞥向一旁的小五。小五被这幅陌生枯槁的面孔吓到,哭着躲在了王五的背后。王五俯身把小五抱起来安抚好,片刻之后才想起转身看向父亲。

“爸,您怎么来了?”

“我就过来看看!”

父亲弄腔似的提高音调,“你们这买了东西也不吃,糟践粮食……你们不吃,也好拿给我吃,免得最后还是丢到垃圾桶里!”父亲气冲冲地护着搪瓷缸就要走。

王五却还是注意到父亲缸里的东西——都是些剩饭菜黏糊在一起,光是闻着就是一股汗浸湿了的酸劲。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茶叶,递过去。

“给我茶叶做啥?我又不喝!”父亲怒目圆睁,一掌将茶叶拍在桌上。

屋里,小五的哭声更大了。

王五分明看到父亲垂在背后的手还拎着一个袋子,里面大概装的是那包要发霉了的散茶。不过他也拗不过父亲,只能喏喏地把父亲送下楼。

后来王五会把一些过期的食物藏起来,只在外面摆着新鲜的蔬菜和帆布袋。不过每晚回来,他都会发现藏起来的菜被拿走,餐桌上则放着一盆洗好的水果。有时他随手丢掉一包过期的饼干,隔天还会收到一张破纸条,上面歪七扭八地印着:“小时教给你的道理,都忘记了?粒粒辛苦。”

王五也就任着父亲,日子磕磕绊绊地一天天过去。

有一年的父亲节,王五和妻子所在的工厂进了贼,窃走了三千块钱。本来风波已平息了,但妻子并不放心,周末拉着王五去超市买锁。最终,王五家的门上多了一套新锁,全新的德国货,是二人花九百九十九买下来的。

“那么,把这串钥匙拿给你爸,也方便他再来‘拾掇拾掇’。”妻子说这话的时候,刻意把尾音咬得很重。

在这之后的一天,妻子回到家,发现家里泥泞不堪,连串的脚印从客厅摸索到厨房,在冰箱和橱柜底下尤为密集。“进贼了?”妻子险些晕过去。

警察领着她去看监控,画面里,一个佝偻着腰的人从楼梯间里闪出,探头探脑地用钥匙打开了他们家的门,过了一会,拎着一个红袋子出来了。

要不是王五也在身边,父亲就要被当成贼抓起来了。

王五和妻子就吵起来了。“当年我嫁给你是为了来吃苦的吗?跟你一起我有好日子过吗?快去管管你那个穷酸的爹吧,一天到晚的,跟个贼一样!”

“我爹不是贼……”王五的脖子上青筋皱起。

“和贼有什么区别?今天我把话说清楚了,要么我走,要么你爹走!”妻子把自己锁进房间,路上还吼了小五一句。看着坐在地上一脸委屈,眼眶通红的小五,王五知道自己这次又败了。

不过钥匙断然是要不回的,王五请了锁匠,把钥匙孔给堵上了。锁匠施工的时候,小五靠在妻子身上,两人吃着雪糕,玩一些无趣的手指游戏。

王五坐在一旁,一直在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爹好,防止他中暑或感冒了。

一连几天,家里都整洁有序,王五似乎又忘了上次的纠结,理所应当地继续生活着。直到某天,邻居不经意地提起:“老王,每天中午回来老看见你爸在楼梯口发呆,老爷子有些咳嗽,怪可怜的。”

“不碍事,我等着我儿子给我开门呢!”父亲这样解释,“他是换了新锁,估计忘了告诉我密码。哎哎,你瞅这锁,气派!”等邻居走了,父亲又侧过身去,将钥匙串试了又试。

那一年入冬得特别早,王五下了班,带着儿子在楼下玩雪。雪人的纽扣刚粘上,一个保安就走了过来。

“王哥,你父亲捎给你的。”

他赔笑着接下来,心中没来由地一沉。牛皮信封的封口别扭地用胶粘上,极为难撕开。王五费了些力气,才抽出信纸,信里的自己稚拙,像小学生努力的描红。

“我崽:你们家的新门锁,爸打不开了。没事,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是心里有点‘破防’了,就是……心里难受。爸最近找了个活,下田给人摘苞米,一斤一毛二。钱不多,但我攒了不少。你那个密码锁是好东西,德国货,我看螺丝有点锈了,锁库兴许也坏了,拿这钱去换副新的,别省。”

“我那辆老自行车,停在垃圾站边的树林里,你记着去推来,拿到城东老李家卖了。他实在,别让人骗了。”

“爸走了,不给你们添麻烦。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小五。钱是银行开的,在信背面。信我请张村委念了也改了,他说‘破防’用得很怪,我告诉他,这是我儿子他们的用语,年轻人喜欢。你小时候,爸总在你本子上画笑脸,今天再画一个。雪大,莫追。爸。”

文字斑驳错杂地挤在纸上,末尾还画着一个笑脸,笑得格外灿烂——小时候表现好了,父亲就会在王五的作业本上画这么一个笑脸,他能开心好几天。

王五慌乱地将小五嘱托给邻居,跌跌撞撞地跑向小树林。父亲的三八大盖果然在那里,歪斜在一堆枯枝败叶和雪堆里。搪瓷缸也在,不过把手已经断了,掉落在一旁。他抓住一个人就问:“见着我父亲没?灰色褂子,瘦高个!”

小区里的年轻保安蒙在鼓里:“王大爷啊?他今天一点半,打东门出去,就没见着往哪走了。”

当时王五一劲推开他,向东门冲去,手里攥着父亲的信,和他放在后筐的破搪瓷缸。那保安对着王五的背影啐了口:“呸,一家神经病!”

东门外是一条通往城郊的宽阔马路,车流不息。王五想起小时候坐着父亲的自行车上学,路上压根没有几辆汽车,父子俩的欢笑声隔老远都能听见。

街上,王五疯了一般地张望、推搡,不时有人咒骂,不过倒是没有人驻足望向这个满脸泪花的男人——人们都在雪中赶路,只有他的时间凝滞了。王五想找雪堆里的脚印,可正前方,一辆除雪车正在恳切工作,街道上一尘不染。父亲的身影,大概已经被城市淹没了。

王五颤抖着,再次拿出信封。支票有些破旧,旧款式的,上面同样有着父亲的酸臭味。在条款栏目上,赫然写着:肆佰伍拾玖元壹毛贰分整。

有零有整。

漫天飞雪中,王五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发票散在一旁。奇异的是,没有一粒雪肯落在那串数字上面。

王五将父亲的信封与发票捡起。他想点支烟,手却抖得不成样子。烟是点燃了,他猛吸一口,整个人在风里像筛糠一样震颤。

他好像看见父亲对邻居自豪地说:“这是我儿子家,城里头!装的是密码锁,高级货!”

他把未熄的烟蒂,狠狠摁进搪瓷缸里。

“嗤”的一声,缸子居然被烫出了一个洞,一直在漏风。王五慌忙地把它放在地上,用手往里捧雪来填补。

雪触到缸壁便化了,成了浑浊的泥水,混着烟灰,不停地从那个破洞流走。

怎么也填不满。

怎么也,填不满。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