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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佃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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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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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当报仇

1

零当是啥,零当是个人名吗?

估计看到这个题目的人,头脑中都会蹦出这些疑问。其实,零当是方言,它不是一个人名,而是指雨点碰到地面溅起的水珠,也用来形容雨点溅射的散乱状态。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大概是某一位聪明的先人,看到零零星星的雨点滴落下来,碰到地面上的硬物,发出叮叮当当好听的声响,灵感一闪,便造出了这个词吧。既然零当不是人名,那么,仇从何来,又怎么报的仇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话说民国初年,鲁中一带连年灾荒,又加匪患猖獗,战乱频繁,致使黎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活苦不堪言。为了寻求生路,不少人被迫背井离乡,外出逃难。这其中,有些加入了闯关东的人流中。在闯关东的人群中,有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老田,他长得黑高草瘦,穿着破破烂烂,满脸胡子拉碴。半路上,他结识了一位年轻人小朱,这小朱二十岁不到,生的虎头虎脑,脸皮白净,能说会道,一副喜眉笑眼,着实讨人喜欢。一来二去,两人说话投机,相见恨晚,一路上相互照应,后来就干脆以叔侄相称。

他们晓行夜宿,匆忙赶路。这天,夜幕降临之时,二人来到一座破庙前,此时他们早已疲累不堪,饥肠咕噜,当即决定在破庙里凑合着住上一宿。借着皎洁的月光,他们默默走进了布满蛛网的大殿,安放好铺盖卷后,开始吃饭。老田摸出临出家门时老婆给摊的干煎饼,低下头,一手捏着一张干煎饼,另一手手指并拢弯成碗状,放在嘴巴下空托着,接着嘴巴里掉下来的煎饼碎末,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咀嚼起来。猛一抬头,发现小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原来小朱带的干粮不多了,显露出想吃又舍不得吃的尴尬表情。老田二话不说,站起身,从自己的包袱中掏出一卷煎饼,就硬要塞给他。小朱再三推辞,最后老田沉下脸来,怒道:“你一声声喊我叔,又不愿吃我的煎饼,这是哪门子叔?”小朱连忙陪着笑脸,说:“不是,叔,我看你带的干粮也不多……”“啥也别说了,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缺你吃的。”小朱鼻子一酸,几乎落泪,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默默接过了老田递过来的一卷煎饼。他们填饱了肚子,就在大殿里对着一张张慈眉善目却破损不堪的神像,闲坐,拉呱。

2

老田首先打开了话匣子。“我姓田,田地的田,可家里没一分田,只好租种地主的几亩土地,是佃户,这几年旱灾不断,一家人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忙忙活活,到头来地里却打不了多少粮食,地主三天两头上门催租,俺家根本交不起,只能再三拖着。没有粮食吃,有时就到山坡上挖些野菜勉强充饥,地里一片荒芜时,三天两头饿肚子。家里有体弱多病的老婆,还有个五岁的女儿。你想,在家没饭吃,一家人干等着,就跟等死差不多呀,万般无奈,我才动了心想出来挣点钱好养家糊口。”

年轻人小朱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一顿饱饭,这次吃了老田送给他的玉米煎饼,有了力气,涨了精神,也跟着说起来,“我从小死了爹娘,是个孤儿,无牵无挂,一直过着苦日子,在家天天饿肚子,就决定出来碰碰运气。”说起各自的老家村庄,他们一个是田家峪的,一个是朱家岭的,两个村子仅隔着一座山,属于邻县,这一说,两人的心拉得更近了。

一路上,他们历尽千般难险,吃遍万般苦头,总算到了关东。在这里,他们终于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黑土地,也见到了茫茫无边的林海雪原。他们走来转去,在大山与平原接壤的地带安顿下来。他们一上来给人打短工,吃苦受累不在话下,不过轻易就解决了肚子问题。填饱了肚子,时间久了渐渐还有了一些积蓄。跟所有闯关东的人一样,一点点积攒着银两的同时,他们的思乡之情也与日俱增。

时光如流,转瞬间,他们在关东的苦窝里熬了十年。期间,他们做过各种苦活累活,做过短工长工,下过煤井,种过庄稼,打过猎物,淘过金,采过药……不过,十年间他们俩一直没有分开过。

那年的夏天,因为一件宝物,他们的命运有了彻底的改变。

老天开眼,有一天,他们在一处深山老林采药时,几乎是同时,他们发现了一棵千年老参。他们欢欢喜喜地给老参系上一条红绳,小心翼翼地把它挖掘出地面。次日,他们迫不及待地将老参带到城里的大药房,找人估摸了一下价格。听了老板的估价,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啥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都惊喜过望,心跳加速。待心态平静下来,都意识到一点,那就是,有了这宝贝,他们这辈子再也不用为生计犯愁了。

当天晚上,他们买上丰盛的菜肴,买上两瓶好酒,回到了居住多年的、位于半山腰的茅屋庆贺。他们说好,那天要喝个通宵,不醉不休。人都说,酒逢喜事,千杯不醉。他们俩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喝得畅快淋漓,喝得不辨东西。不知不觉已是半夜,远处突然电光一闪,无边的夜幕被撕扯开一条大口子,轰隆隆的雷声转眼而至。电闪雷鸣过后,大雨倾盆而下。雨哗哗下了半夜,似乎还没有要停歇的样子。约莫着早已过了五更,可天地间依旧是黑咕隆咚,伸手难见五指。

又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醉眼朦胧中,老田隐约看到了一张狰狞可怕的、仿佛是野兽一般的脸。他使劲揉了揉醉眼,用力晃了晃脑袋,不对,这不是什么野兽的脸啊,这就是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来年的,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啊。脸庞上的两只眼睛,平时温温和和的,此时此刻却凶气直冒,寒光闪闪。这时,震耳欲聋的雷声一响,老田吓得打起哆嗦。

3

“老头子,实话告诉你吧。”对面的年轻人忽然开口了。“其实,我不是孤儿,我的爷爷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大财主,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积攒下良田千亩,商铺数家。爷爷死后,我老爹继承了丰厚的家产。可我那老爹自小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他吃喝嫖赌,坐吃山空,没几年就把家里的资财挥霍得一干二净,良田、商铺变卖得一点没剩,另外又借下高额债务。某一天他老人家暴病归西,逼债的人追到我家里,扬言,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若还不上帐,儿子小命难保。我这才被迫跳了窗子从后门逃出来躲债,后来不得已混入了闯关东的人群中……你想啊,若是千年老参为我个人所有,我回去不但可以还上老爹欠下的债务,还能娶上个三妻四妾,继续和我老爹当年一样吃香的,喝辣的,过我的老爷生活,有啥不好呢?”

酒壮恶人胆,邪念胆边生。年轻人抽出随身携带的护身尖刀,一步步逼向老田。老田毫无防备,被狠狠扑倒,重重地压在了身下。

“老田啊,老参是我最先看见的,它就应该属于我。你还有啥话可说。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日。看在我们过去十年的情份上,我让你多活一会儿,你想想,还有啥遗言可以说给我听听。”

一上来,老田以为是年轻人喝醉了酒在跟自己开玩笑,等年轻人用刀子抵住了他的胸口,才渐渐清醒过来。老田傻眼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如此悲惨的结果。这是在做梦吗?他使劲咬了咬嘴唇,头脑更清醒了些。他想,我这年过半百的人,怎么就没看透,身边竟然趴着一只狼,一只毫无人性的恶狼呢?相伴十年的“侄子”竟然这样无情无义!做梦也想不到啊!真是窝囊,悲剧啊!人都说,姜是老的辣,可我这倒好,老猎手被新猎户给算计了。我怎么就没想到留一手呢?老人有言“见面只说三分话,不可轻抛一片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我,这不是白在世上瞎活了四五十年吗?说什么也晚了,悔恨,无奈,绝望,一股脑儿向他袭来,他的脑子变成一盆浆糊了。

再看看年轻人手中的短刀,寒光逼人,他老泪纵横,面如死灰。他明白,在这深山老林,昏天黑地,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绝望之中,他哀求年轻人说:“这老参,就当我没看见,跟我没啥关系,行不?”

年轻人恶狠狠地说:“不行!那样,我会活得不安稳。”

“那,那我积攒下的财物也全归了你,就留我一条老命,行不?”

年轻人没说话,摇了摇头。

“那,那我就对着零当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年轻人冷冷一笑,“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这是你最后的一晚上了。”

4

老田对着哗哗大雨,对着茅屋屋檐下雨水溅起的零当,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

“老婆子啊,我今天要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人啊,没有吃不了的苦,没有受不了的罪。做梦也没想到啊,千辛万苦来闯关东,没冻死,没饿死,没累死,到了今天,竟是死在邻乡人的刀下啊。这全怪我瞎了眼,一点也不怨别人啊。对不住你了,老婆子。这辈子跟了我,让你受苦受累了。本承想,多少积攒了点儿钱,回到家,一家人天天坐在一起吃上口热乎饭,不可能了。哎,说一千道一万,你要保重,好好养育咱们的孩子,没法再指望我了。孩子,老爹对不住你啊,本来说好,老爹回去,给你扯上花布做身新衣裳,再给你……”

自此夜,关东的某处山崖下,多了一个来自鲁中地区的孤魂野鬼。

第二天天亮之后,年轻人小朱跑到城里,用千年老参换回了一大笔钱。他先是雇了一辆马车赶到大连码头,再坐船到了烟台,又雇了辆大马车,风风光光返回了家乡。到了家乡,他马上脱胎换骨一般,成了家产万贯的朱老爷。他还清了老爹留下的所有债务,还置办了大量田产,娶了妻子,又陆续娶了三房姨太太,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生活。要说享受荣华富贵,比起他当年的老爹来,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年后的一天中午,朱老爷大概是因啥事快活过了头,喝酒喝醉了。正巧天上下起大雨,他半躺在宅院连廊的藤椅上,对着屋檐下的雨滴,对着雨滴形成的零当,突然莫名其妙地怪笑不止,这可把在身边伺候的一大帮老婆丫鬟吓得不轻,以为家里老爷突然得了什么怪病。

“老爷,您喝多了。”

“没喝多,没喝多,我啥酒量,咋能喝多了呢。”

“是啊,您是海量,这我们都知道,可您笑得好瘆人啊,您傻笑什么呀?”

“傻笑什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给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好笑不好笑。“酒后吐真言”,终于,喝醉了酒的朱老爷,这天口无遮拦,慢慢道出了当年老田临死前,对着零当哭诉时前前后后的那些往事。

“有人,有人竟然对着零当说了好多话。好笑,好笑啊,哈哈哈……”朱老爷最后还不忘总结上一句。

5

“老爷,您净说胡话,瞎说吧。您说的这些话,谁信啊。”他最宠爱的三姨太,倚在他的身边,一边给他摇扇赶蚊子,一边撒娇道。

“不信,哼,不信是吧,那老头子包袱里的银手镯,还,还在咱厢房北间屋里,在壁橱最下面的抽屉里。那个谁,小香。你,你现在,马上,就到厢房北间壁橱最下面的抽屉,找找,给我拿来,让大家瞧瞧。”

过了一会儿,小香拿来了一个别致的银手镯。老爷接过去,把玩了好一阵,说:“看看,这回你们该相信我说的故事了吧。”他将银手镯递给小香,叮嘱她放回原处。老爷躺在藤椅上,闭上眼,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等朱老爷醒来时,再喊丫鬟小香,却没有听到小香的回应。奇怪的是,家里家外寻了个遍,竟没有小香的踪影。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

第二天,朱老爷家大门前来了一帮衙役,吵嚷着要捉拿朱老爷到县衙归案。

朱老爷一上来先是一愣,百般狡辩。因心中有鬼,再后来,不得不乖乖跟着差役们上路了。

到了县衙,县太爷升堂,一番身份核实后,县太爷一拍惊堂木,大喊道:“你可知罪?”

朱老爷挺了挺脖子,看向县太爷,道:“老爷,小人一向本分守法,不知所犯何罪?”

这时县太爷从一旁的破布包里取出了一个银手镯,目光灼灼逼向他:“你,竟然还敢抵赖,仔细看看,这东西,你可认得吗?”

“这,这……”

县太爷一句“大刑伺候”的话音未落,朱老爷早已经瘫倒在地上。后来,他只好将害死老田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全招了。

原来,那叫小香的丫鬟,就是当年被朱老爷杀害的老田的闺女,为生活所迫,经人介绍来到朱家做了丫鬟。那天,姑娘听着朱老爷的醉话,一下子联想到了闯关东一去不回的老爹。在朱家厢房找到老爷让她取的银手镯时,她觉得似曾见过,更是吃了一惊,心像挨了一刀那样渐渐疼痛起来。当接过老爷手中的银手镯,放回原处后,她便找了个机会偷偷溜出了大门,飞也似的跑回家,哭着跟母亲诉说了见到听到的一切。丝毫没有迟疑,他们娘俩立马带上一个和朱老爷家一模一样的银手镯,哭哭啼啼跑到县衙报了案。

不久,县太爷公正断案。朱老爷丧尽天良,害死人命,没收全部家产,验明正身,立即处斩。受害人家属小香母女家仇得报,并得到了从朱家没收资财中拨出的厚资补偿。

小香家里的方桌上,一对一模一样的银手镯,静静地叠放在了一起,看上去,那样别致,那样光亮。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零当报仇,乃天助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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