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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佃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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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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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偷吃我们家的玉米

1

我们村北山坡上有棵老榆树,树围丈余,树冠庞大。浓密的树荫下横卧着几方长条青石,青石表面光滑平整,其间隐约可见早年镌刻的棋盘痕迹。上山劳作的人们喜欢坐在青石上歇脚,乘凉,下棋,偶尔还有人躺在石面上甜甜入梦,呼呼打鼾。白头发白胡子的庞爷爷,每天都拄着一根花椒木拐棍,吃力地攀上山坡,倚在老榆树上远眺,坐在青石面上抽烟,一呆就是大半天。

我们几个光屁股一块长大的小伙伴,喜欢在榆树下追逐嬉戏,捉迷藏。春暖花开之时,还爬上高高的树杈,捋下一串串又香又甜的榆钱,塞进嘴里尽情享受一番,而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坐在树下听庞爷爷讲故事。庞爷爷肚子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就像山坡上多姿多彩的小花,又似山间叮咚欢唱的溪流,每一个都那么新鲜有趣。

那个礼拜天,写完了老师布置的一点点作业,我们相约上山,在大榆树下,我们又见到了白头发白胡子的庞爷爷。我们围在他身边,搂着他细瘦黝黑的脖颈,摸着他榆树皮一般粗糙的大手,捋着他滑润白亮的长胡子,还将小手伸进他的衣领给他挠痒痒,讨他的欢心。对于我们的小心思,庞爷爷自然心知肚明,他是一副热心肠,他喜欢孩子,而对于孩子们腻着他,听他讲故事,他更是乐上眉梢,喜在心里。

那一年我八岁,也许是九岁,反正和你们这帮调皮鬼差不多大。冬天。

——庞爷爷点上一支烟,深陷的眼睛透出奕奕的光亮,望向遥远的天边,不紧不慢地讲起故事来。

2

那天早上,公鸡叫了三遍,窗外还黑咕隆咚,我就被爸妈喊醒。迷迷糊糊中穿上棉衣,戴上棉帽,背上柳条编制的粪筐,提上铁锨,我不太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摸黑出了家门。刺骨的寒风刀子般刺向我的脸颊,一张嘴,哈出一股股热气。那天我运气不好,跑出去好几里地,柳条筐里还空空荡荡。北风怪声怪气地吹着口哨,树枝随风乱摆,地下的枯草烂叶伴着尘灰满天飘舞。我不时拉起衣袖遮挡着脸,闭了眼,立住脚停歇一阵,然后我胳膊夹着铁锨,袖着两只小手,浑身打着哆嗦继续前行,随时瞪着小眼四处搜寻牛呀狗呀还有人的粪便。粪筐没满,就不能回家,这是爸爸给我立的规矩规矩。爸爸不但立了规矩,还把一句“庄稼一枝花,全靠分当家”的话挂在嘴边,来反复强调我做的“拾大粪”这活儿是多么重要(其中的“大”字,显然就有尊贵之意)。为了能早些回家暖和,我就得不停地到处转悠,争取尽快让粪筐满起来。

天光微明时,我来到了一处集市附近。真是奇了怪了,以往逢集这天人喊马嘶,人山人海。我只要在集市周边墙角旮旯来回转上那么几圈,常常多有收获。而这天早上,却冷冷清清,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碰到个人,也是行色匆匆,异乎寻常。

一位挑着担子卖笤帚的老人,脚步蹒跚,渐渐靠近了。我赶紧跑上前去打招呼,问问出了啥事。老人停下脚,一手扶着担子,腾出另一只手,在嘴里哈哈热气,轮换捂着两只耳朵,神色慌张地歪头冲着我,悄悄说,这里刚刚打了仗,死了好几个人,有中国人,听说还有小日本鬼子,老百姓都吓得四散逃命了。孩子,你也赶紧跑吧,枪子儿可不长眼睛,跑慢了,就被阎王爷逮去了。说着,指了指身后的远处说,那边就有一大摊血。老人把身上的担子换了一边肩膀,急乎乎挪着身子远去了。

我天生胆小,听了老人的话,吓得腿都软了,又加上脚下坑洼不平,我没走出几步,竟然一下子跌倒,摔了个狗啃泥。

正待用手扶着冰凉的地面,想爬起身子时,我听到了奇奇怪怪的声音。

3

啥动静?哪里发出的动静?好奇心促使我开始四处寻找。找来找去,寻了好半天,才听出那声音来自路边的荒草丛中。

从来没听到过这蹊跷的声音,我不知道是啥东西,就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凑过去。用手中的铁锨,往前轻轻勾拉着。

大凡能发出动静的,应该是有生命的东西,这是人们的常识。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最希望逮着一只野兔或是野鸡什么的,哪怕抓住一只鸟也不错。那时候,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中游的,坡上跑的,只要是进入视野的一切,我们发现之后最先考虑的,是能不能入我们的口,能不能填我们的肚子。若是逮着一只鸟,可不是想着放到鸟笼里养着来观赏,而是先解决肚子问题。哪怕逮着一只麻雀也行,逮了麻雀,用黏乎乎的湿泥巴将它整个身子糊起来,放在炉火中烤上半个时辰,那可是当时最香的美味。一根根拔净了毛,除去五脏,用菜刀剁碎了,炒了吃,也是佳肴。若用刀子切成小块,放进锅里,掺和上野菜再多加上些井水炖熟,还能让一家人开开荤……

这样美美地想着时,我听到当啷一声,是铁锨碰到了什么硬东西。我凑上前,扒开荒草。草丛中露出一个圆圆的亮亮的小东西,还拖着一条金色的细尾巴。

我不敢去拿,离开了。走不多远,心有不甘,又折回去。靠近了,一犹豫又躲开,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趟。

我想起刚才老人嘱咐的话,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我也顾不了许多了,三两步跨跃过去,用铁锨将那金灿灿的玩意铲起来,倒进了粪筐,飞也似的往家跑。

4

回到家,我偷偷将那东西清理干净。不知为啥,背着它一路,起初的恐惧感就像漏气的气球里的气,大而化小,小而化无了。我捧着它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可就是搞不清是什么玩意,也没敢跟别人说。

白天,这东西动静小,我把它藏在枕头底下。我想,到夜深人静时,它的声音一定显得特别大,就得给它另找个安身之处。放哪里好呢?我们家就里外两间茅草屋,外间盛放各种家具和生活用具,里间盘着供全家人挤在一块睡觉的大炕,再就是一张带开门的饭桌和几条凳子。

思来想去,我想到了外屋的米缸。米缸里有半缸玉米,我攥着那玩意来到缸边,伸出手左右使劲,晃动着往米粒深处插,直到胳膊实在插不动时才松开了手,将那东西留在了米粒深处。最后,我还没忘记用小手把玉米粒摊平。

那天夜里我倒是睡得很香甜,却害的我妈怎么也睡不着了。

半夜,我妈在睡梦中,听到了奇奇怪怪的声音,这是她以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隐隐约约,若有若无。那时农村家家闹鼠患。粮食紧缺,连人都吃不饱,大家对于偷粮的家伙自然就恨之入骨。可那天夜里她听到的,仿佛不像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到底是啥动静呢?

我妈穿衣下床,翻箱倒柜满屋子搜找。折腾了半宿,最终听出来,那声音是从外屋墙边的米缸里发出的。她查看着米缸,米缸里的米粒好像变了样,似乎真的少了些,她想,准是啥东西钻到米缸在偷吃家里的米粒,这家伙一定比老鼠厉害,这还了得!

母亲如临大敌,小声把全家人叫醒,叮嘱每人都顺手抄起“武器”,准备“战斗”。

5

最后被吵醒的人是我,我揉了揉惺松的睡眼,茫然地看着四周,再次眨巴眨巴小眼,霎时明白过来。来不及穿衣,顾不得寒冷,我就那样光着身子,赤着脚丫,火速爬出被窝,跳下土炕,飞到外屋墙边,伸出小手,使劲在米缸里巴拉一通,不一会,在家人诧异的目光中,从米缸里掏出了那个金光闪闪的玩意。爸妈大喊大叫着,让我赶紧扔到地下。

一家人吓得往后退。然后愤愤地逼问我,这玩意是怎么来的。委屈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我只好一五一十地讲了。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极其恐怖的气氛弥漫开来,迅速笼罩了我们整个家。

在这之前,我们邻村有个孩子,也是在早上拾粪时捡了一枚“蒜锤子”,拿回家在天井里玩,敲敲打打中“蒜锤子”突然冒出一股青烟,孩子的父母以为那东西要着火,把孩子拨拉到远处,然后争着抢着冲上去拼命用脚踩,使劲用衣服扇,一心想扑灭烟火,没想到这当儿那玩意轰的一声巨响,炸了。瞬间,房倒屋塌,孩子的父母当场被炸死,孩子也被炸瞎了一只眼睛。

这时,有人提议,赶紧把这东西丢到深水井里淹死它。不过,接着就遭到了大家强烈的反对,因为穷人们打一口井实在不容易,这得花费多少时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啊!若是那东西爆炸了,井毁了,大家可怎么吃水啊!

又有人建议,干脆用镢头砸死它。不行,不行。这话他刚说出口,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当然也遭到了别人的一致反对,他们肯定想到了邻居家孩子捡到“蒜锤子”导致家破人亡的悲剧。他们以为,挥起镢头砸上去就如同和那玩意同归于尽。

最后有人建议,到山坡上挖个洞活埋了它。这个建议倒是没人再反对。

事不宜迟,为防止夜长梦多,全家人黑天半夜就带着工具出发了。

一家人摸着黑上了北山,在半山坡上挖了个深坑,把捡来的玩意丢到坑里,填上了土。后来,我爷爷还在不远处栽了一棵小榆树做记号,并告诫村里每个人,千万不要靠近那地方。

多年之后,那棵小榆树长成了现在的这棵参天大树。村里人也都知道了,那发出动静的玩意,不会吃米粒,也不会爆炸,它的名字叫怀表,是看时辰用的。

6

现在,那怀表还埋在大榆树下面吗?听完故事,我们意犹未尽,异口同声地问庞爷爷。

庞爷爷低头沉思,又微微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慢慢吸一口,好大一会儿,才让烟雾从鼻孔里徐徐飘出来,然后,环顾我们一双双专心期待的目光,继续慢慢讲下去。

后来,听说有好多人去挖过那东西,我也去挖过。可是,真是奇了怪了,几十年来竟然没听说哪个人挖到了。

庞爷爷抬头看看天,湛蓝的天幕上,正有一片奇异的云彩,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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