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佃刚
晚秋时节,我们驾车前往潍坊的仰天山游玩。在仰天山千佛洞下的盘山公路上,我们意外地欣赏到了一幅蔚为壮观的“柿”景画卷——碧天淡云之下,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柿子树,一棵棵柿子树上,盏盏通红透亮的小灯笼挂满枝头,如苍空繁星点点,似霞光万片闪耀。
惊叹震撼之余,我不由地想到了我们家乡的柿子树。
我们家乡的柿子树,没有仰天山脚下的柿子树那么多。它们零零星星地点缀在家乡的山坡上下,地头堰边,荒草丛中。
说不上啥缘由,我自小就对柿子树怀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情。那时候,我们小孩子没有什么学习负担,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放了学,尤其是周末假期,四五个要好的小伙伴,从早到晚四处疯玩。记得我们常将脱下的衣服,随手抛到柿子树分杈处,在周围,我们摘野果,逮蚂蚱,追野兔,掏鸟蛋……玩得不亦乐乎。小伙伴们都无师自通一般,学会了爬树。柿子树主干粗壮,枝杈横生,光洁无刺,大概是这世上最容易攀爬的一种树了吧。
山野泛绿,野花渐开以后,柿子树枝头上渐渐冒出嫩嫩尖尖的小白芽,在温和的阳光爱抚下,由小变大,由白变青了。不久,四瓣的乳黄色花朵次第绽开,淡香四处飘溢,惹得蜂飞蝶舞。花儿尚未凋落,小柿子,我们企望已久的,可爱青亮的小柿子,也在花瓣中间慢慢成型了。这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夏天的腾腾热气、倾盆暴雨折腾够了,退了场,瓜果飘香的收获季节悄然降临。地里,成熟的庄稼,被农人们肩挑手提、车载驴拉收获回家,此时,旷野里只剩下了柿子。我们早就盼着那一个个柿子快快成熟,一旦发现树梢上有一颗果子熟透,在绿叶青果间格外显眼,惹得我们直咽口水,就用随手捡起的石头投向它。扔上去的小石头十有八九是打不准的,就一次次投,最后几乎变成了投石比赛。闹了一阵,熟透的那颗红柿子仍旧稳稳当当地挂在枝头,而它周围那些还碧青碧青的小伙伴反倒做了无辜的牺牲品,被打落或打残不少。这一幕若是被大人们看到了,必遭一顿臭骂。
那些年山上的柿子树数量有限,听说它嫁接麻烦,且生长缓慢。那时我们见到的柿子树,估计都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没人知道眼前的柿子树是何人栽种下的,粗壮的树干、糙厚的树皮都在无声地述说着它们曾经的沧桑。每年春天我们都会看到人们在房前屋后栽种树木,可栽种的大多是槐树,梧桐树,石榴树等,这些树种好成活,生长快,见效益也快。我们从没见过谁家种植柿子树,所谓的前人栽树,后人摘果,从那些年的柿子树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现在种植技术先进了,我们似乎随处可以见到柿子树,学校花园,饭店门口,工厂门前,栽种柿子树十分普遍。人们一栽就是一片,至少种两棵,为了美观,也是为取其中谐音“好事(柿)成双”“事事(柿柿)如意”的吉祥寓意。
柿子熟了,开始采摘。一颗柿子树,能结数百斤柿子。在我们家,我的母亲会爬树,她会带上一个布袋子,很麻利地攀上高高的大树,踩在高高的树枝上,一只手攥着布袋同时抓牢树枝,伸出另一只手直接采下树梢上一嘟噜一嘟噜的柿子,放到袋子里。袋子装满了,再提着袋子从高树上顺滑下来。母亲的这一技能,完全是她被生活所迫,自小练就的,一般人都望尘莫及。
村民们大多使用自制的工具采摘柿子。他们准备好一根四五米长的木杆,杆头上绑着一个铁圈,铁圈下缝连着粗布兜。铁圈口沿旁焊接上铁质的月牙刀,月牙刀的前后两面都是锋利的刀刃。将布兜套住柿子,或猛力使劲朝前顶,或轻轻用力往后拽,月牙刀都会把柿子蒂上端的细梗割断,让柿子掉入布兜。落入柿子后的布兜沉重起来,两手举着费力,不等装满布兜,就缩回长杆,提起布兜底部,把柿子倒入带来的筐子、箢子或麻袋里,装满之后运回家中。
收柿子,也有不少人家图省劲。爬上高高的树杈,紧紧攥住一根长满柿子的树枝,上下左右来回猛力晃动,上面的柿子就会纷纷掉落。也有人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朝着结满柿子的树枝砸上去,很快,树梢上的柿子,全都被震落下来。树下的人,瞅准机会跑过去,翻开草丛落叶,一个个捡拾起来。躲闪不及时,会被柿子砸到。硬硬的柿子砸到头上身上还是挺疼的,若是被熟透的柿子砸在头上身上,疼倒是不算疼,可是被砸处就像开了一朵大红花,头发和衣服上满是红红的柿子浆,就似被人泼了一身果子酱,那样子狼狈极了。麻烦的事还在后头,被柿子浆液沾染了的衣服不好清洗,得涂上肥皂,使上劲一遍遍反复搓,用清水一遍遍冲涮,好不容易才能清理干净。
晃下来的柿子,有些掉落到松软土地和杂草落叶上,有些掉落到石头或硬地上,难免有破皮的,有裂口的,有碎成浆糊的。那些熟透了的柿子,落地后,若柿子皮刚刚破开,浆汁将泄未泄,有人就赶紧凑上去,用手轻轻托起来,放到嘴边吮吸其中柔滑甜腻的果肉和汁液。至于那些磕破了皮的,裂了口子的,摔成几瓣的,大家都舍不得丢弃,一个不落地捡起来运回家去,掰开成片,晒干晾透,做成可当零食享用的干“柿皮”。
说起吃柿子,我总忘不了奶奶用温水染熟柿子的情景。奶奶先找出一个陶瓷坛子,洗刷干净,安放到饭棚火炉一旁的墙角处。将清洗干净的、浅黄硬实、完好无损的柿子,一个个轻轻叠放到坛子中,倒入温水,盖上一个用细细的高粱秫秸穿制的小盖垫。坛子离炉火不远不近,使得坛子里边基本处于恒温状态,水温大约在三十来度。过上四五天之后,奶奶就不断伸进手去摸来摸去,逐个检查柿子。柿子不会在同一个时间熟透,看到表皮颜色有了明显变化,她凭经验判断可以食用了,就陆续挑捡出来,盛到盘碗中,让我们享用。我们每人拿到一个,迫不及待地要下口时,奶奶却赶紧摆手制止了我们。她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吃完柿子,千万不要喝冷水,谁若不听话喝了冷水,肚子会疼得要命。看到我们个个点头之后,她才和颜悦色地说,记住了,那就快去吃吧。我们这才咬上一口染熟的柿子,脆脆的,甜甜的,感觉爽极了。
看奶奶旋柿子制作柿饼也挺好玩。 奶奶说,当天摘下来的柿子,最好当天就旋去皮,时日久了,柿子皮会变软 。只见奶奶坐在一个用柿子木制作的小板凳(算起来,这小板凳在我们家坐了至少有八九十年了,至今还结实完好)上,左手抓起一个柿子,右手攥着一把镰刀,镰刀刀刃放到柿子上,两只手手指同时灵活地转动柿子和镰刀,不一会儿,就将一个柿子去了皮,露出湿嫩乳黄的果肉,削下来的柿子皮形成一圈完整的长条片,自然掉落到下面早备好的瓷盆中。然后,让柿子蒂朝下,将去皮的柿子一个个排放到高粱秫秸穿制的大盖垫上,端到太阳下晾晒。一段时间后,柿子硬硬鼓鼓的肚子逐渐变得扁平柔软,成了名副其实的柿饼。后来,柿饼表皮上起了一层白霜,储存在瓦罐里,想吃的时候,随时可以取出来。
我印象最深的,是能吃到炸柿饼。在年关做年夜饭时,父母要做炸货,像炸肉,炸鱼,炸藕合……炸完了这些,还要炸什么呢?这时,奶奶会掂着两只缠裹过的小脚,挪步到外屋墙角,从瓦罐中一把把抓出早先晒好的柿饼。干瘪的柿饼经过热油一炸,蓬松起来。用笊篱捞起来,沥净油,盛到平盘里稍微晾一会儿,再分给我们享用。我们早准备好了筷子,夹着,趁热咬上一口,顿时热气升腾,香气弥漫,咬着软软糯糯,品着甜甜蜜蜜,简直是罕见的人间美味。
奶奶自己也夹了一个,轻轻咬上一口,细细咀嚼着。我那历尽磨难的奶奶,四十来岁就守了寡,靠一己之力拉扯起一大家子人。当时她已经八十多岁了,一笑,露出两口整齐灰白的糯米牙。她的牙齿,竟然一颗没掉,令无数同龄人啧啧称赞,羡慕不已。她满头银发飘飘,慈祥的笑脸上皱纹密布。看到一家人都过上了像柿饼一样甜蜜的好日子,正欢欢喜喜地准备吃年夜饭,她跟小孩子一样开心着……
秋风渐凉,苍茫的天空下,家乡的柿子树上,红红的小灯笼又高高挂满了枝头,也牢牢挂在了我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