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枚硬币的故事。
去年十二月时,日期并不记得。大抵是漫长的日子里,被冰霜掩埋的一日。我倒是记得要买可乐,于是拖着千斤重的棉衣棉裤下楼了,一步又一步,多么普通的步伐。
东北的冬天,不仅冷,还带着忧郁。街道上人烟稀少,即使是出来逛逛的人,也都裹在大衣里,互相说着这天有多冷,或者看见对方衣领里进了一片雪花,痴痴地笑。
到了超市,收银员看着手机,门被推开,冷风随即涌进了超市,她下意识裹紧了衣服,还是雷打不动地看着手机。大冷天,谁都懒得说话,我也没有理会她,直直走向饮料区,拎起一桶可乐就撂在收银台上,然后收手去拿衣服兜里的钱,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查了查,搁在收银员手边。收银员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地拿起钱,撂下手机,接着是抽屉弹开的机械声音,她灵活的手指头捣鼓着,凸起的手指骨在冷天中更苍白了,任由我冰凉的目光在上面打探。不久,她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枚五角硬币,放在我手心,我随手揣进口袋,拎着可乐就走了。推门,又是冷风。
又过去了不知道多少个这样普通的一天。
这枚和我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硬币,平常就在我衣服口袋里呆着,不声不响,和我一样。有时在人群里,商场里,或公交车上,使劲抖了几下大衣,它便骨碌碌滚出来,摔在地上,发出普通硬币都会发出的叮当一响。它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也不过就是叮当声暂时牵引了几双目光,随后这几双目光看到是一个小硬币后,又将眼球移至屏幕或窗外了。然后我会把它捡起,扔进兜里。东北话里,硬币叫“钢镚”,是因为它会“蹦”吗?想到这我就会笑出来。
一天傍晚,我去买番茄酱。天有些灰蒙蒙的,似乎还飘着雪,人们一次次渴望着回暖,但天气一成不变地冷。我习惯了,东北就这样,忧郁的冷气,好像时常盘桓在天上,地上,每当以为春天终于眷顾了,一场风雪或冻雨就又砸在了头上,甚至把新冒出的绿芽儿都掩埋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停闪动中,我好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又好像想起来,我度过了很多无能为力而空虚的时日。
冬天,冬天,它为何忧伤呢。
——终于来到了超市。收银员没有看手机,发丝遮住了几乎半个她微胖而圆的脸。超市里的灯光幽幽的,看着有点刺眼。有一瞬间我感觉那是太阳。我向调料品货架迈步,上下左右看了一番,酱油、白醋、番茄酱!终于找到了目标。我微微蹲下,一看价格标签,小数点后溜溜的五闯进我的目光。它在跳动,迎着灯光它在颤动着,好像我是它的老友,说是救世主可能更适合。超市里安静得只听得见冰柜的闷响——它好像真的等候了我很久,来来往往多少人,它都没有看一眼,而现在它却这样看着我。我缓过神来,自己兜里的硬币也在跳动,它在往上蹦,要窜出来。我又意识到那个“5”可能是在等我的硬币,硬币小家伙在我兜里待了这么久。我便取下了这瓶番茄酱,双手托着,抱在胸前,迈着普通的步伐,走到收银员身边,心里某种奇怪情绪在涌动。
我还是像之前一样数钱,然后掏出硬币,和收银员给我一样,食指和中指夹着,稍微用了点力放在桌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事实上我也不知这样做目的何在,就是有种莫名的激动。这声音硬把收银员的眼睛拉拽了过来,她看到硬币怔了几秒,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番茄酱,有点不敢碰一样,似乎有了和我一样的怪异情绪。她将它放进了抽屉,眼神左右乱转,随后盯着抽屉里的钱说了一句:
“正好啊。”
我带着那种情绪走了出来。天变得更黑了,细雪飘着,越飘越高,但好像也在变低,变小,直到和风融为一体,直到夜将它吞没。
我看不见它们了,也摸不见了那枚硬币,我的呼吸混合在冷风中。
这是一枚硬币和我的普通故事,总有一天被遗忘的普通故事。
——2025.8.27第五次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