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宋

那天有人给我说，老宋不在了。我没反应过来，她又说，旁边的老宋昨天死在回老家的路上。

老宋与我不住同一个小区，却是我每天都能见到的人。我家阳台正对着老宋家的两层小楼，我站在阳台上，他在他家庭院忙碌和门外场地上凝望，我都一览无余。他家二楼窗口的灯光，能够照到我家阳台。他在窗口晃动的身影，我也隐约可见。他瘦削而迟滞的身影，每天都会在我眼前出现几次。他的形单影只，勤勉节俭，少言寡语，让我感叹，也让我心酸。

我住的小区在城郊。多年以前，老宋把小区院墙外面的一块不毛之地买了，建了栋两层小楼。建楼时，他既是瓦工、木工，也是水电工、油漆工、搬运工，他没有外请一个用工，只有妻子给他提提沙浆，打打下手——那栋小楼是他一个人建起来的。除了他自己造不出来的砖瓦、水泥等必需品，他应该没花多少钱。他的勤劳能干、多才多艺，还有他的别出心裁、敢想敢干，让我为之欷歔。

房子建成后，他在屋后空地上掘了个不小的塘，在塘里养了鱼，又在鱼塘周围盖了很多间栏圈，养了不少的猪。在猪的哼叫声和鱼儿跃出水面的哧喇声中，已经不年轻的老宋，却变得动作敏捷、腿脚轻快了。后来因为有人投诉，他便不再养猪，没有了猪粪，鱼也养不成了。随着时日的更迭，猪栏坍塌了，鱼塘也干枯了，他都不再理会，仿佛他把它们全抛到了脑后。

再后来，妻子得病死了，远在数千里之外工作的女儿和女婿，便把念小学的外孙送到老宋身边，意在让老宋不致太孤单。老宋先是用自行车接送外孙上学，后来又把自行车换成能够遮风避雨的电动三轮车，再后来又换成了四轮电动车。仿佛世上的事情，没有老宋不能干的。他外孙性格开朗、聪明活泼，很是招人疼爱。但是几年后，那孩子考取大学外出读书，老宋又变成了孑然一身。

老宋的耳朵有点问题，女儿给他配了助听器，他却懒得戴，别人跟他说话，他基本上听不见。我在小区外面与之相遇，也只能以点点头或是扬扬手来跟他打招呼。孙子外出读书后，他没事可做的时候，便经常一个人站在门前凝望。我不知道他是在望孙子，还是在看街景，或是希望能够看见别的甚么。他那个无所寄托、无以打发时日的样子，时常也让我在阳台上许久地凝望着他。

老宋的日子过得节俭而清苦。天不太冷时，以至整个的夏天，他都是把一件蓝色罩衣当作衬衫来穿的，罩衣下面又总是那条看不出颜色、灰不喇唧的裤子。我不知道，他的衣服是不是都是这颜色儿，或是他根本就没有换洗过衣服。疫情之后，即使是大热的夏天，他也总是口罩不离嘴。我不知道，他是自己有病，还是在防护着甚么。我还经常看见他端一碗稀饭，蹲在庭院里或是站在大门外，呼呼啦啦地喝，没见他吃过米饭，也没见他吃过菜……

如此几年以后，老宋本来高大而壮实的身体，也就一年比一年地变得单薄而憔悴了。再后来，他背也驼了，腿也变得罗圈了。走在门前小树林里用凌乱石块拼成的健身步道上，我甚至担心，他会因为磕拌而失足跌倒，或是会被偶尔扬起的风卷走，然后再也回不到他的那栋两层小楼……

冬日里天气晴好的时候，老宋有时会搬把椅子，坐在大门外的院墙边晒天阳。坐不了太久，他就会头枕着院墙进入梦乡。他有时会在梦中说话，有时会在梦中呼唤，有时又会从睡梦中突然惊醒。我不知道，他是梦见了孙子或是女儿，还是在呼唤他曾经辛劳而不失憧憬的过往，抑或是见到了他已经过世多年的妻子……

老宋的女儿和孙子，其实与他没有血缘关系。老宋没有生育能力，女儿是他妻子揣在肚子里带过来的。他妻子曾经说过，自从女儿出生那天起，老宋就把她当亲生骨肉待。妻子过世后，女儿和女婿依然每年都回家过年。老宋生病后，女儿女婿还多次把他送到大医院诊治和住院。我一直认为，老宋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我只是觉得，他太孤单，成年累月地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老宋的老家在乡下，尽管离县城有将近二十公里，却也不是个太差劲的地方。在老家，老宋也有一栋两层小楼，他与妻子的那些个曾经的小日子，也应该是过得不错的。他之所以在五十多岁的时候，还用在农村勤扒苦挣的几个辛苦钱，在城里置地建房，建房后还又是喂猪又是养鱼的，除了为女儿女婿和孙子考虑，也应该有着自己的梦想和追求。可是现在，他却撒手人寰，去了天国，甚么也没有了……

老宋是死在回老家的路途上的。那天他骑着他的四轮电瓶车，走着走着就没有了意识。路人发现他的时候，他躺在电瓶车的方向盘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可无论怎么叫，也没能把他叫醒。近些年来，老宋是很少回老家的，他那天是要回家做什么呢？是不是想起了老家的什么事情或者物件？大家都在猜测，却没有人能够给出定论。

老宋去世后，我依然时常站在我家阳台上，凝望那栋两层小楼门前的庭院，只是再也看不到那个孤寂而又单薄的身影。办完丧事，老宋的女儿和女婿，为那个庭院做了收拾与整理，较之老宋在时，整洁而有条理了许多。但我还是习惯于看那个虽则有些凌乱，却也有着淡淡烟火气的庭院。

老宋与我同庚，其实也不是太老。

作为邻居和老庚儿，我现在只能说：老宋，你就一路走好吧，但愿那边不再有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