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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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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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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兴公园看“稀奇”

晚上散步到凤仪路边的仪兴公园,发现靠振兴路那边有一簇很明亮的灯光,很多人站成个圆圈儿在看热闹。走近看,街边停着一辆厢式小货车,车边拴着一匹灰白相间鬃毛的马。站在圆圈儿的外围,我踮起脚伸长了脖子,才从人缝里看到地上划了个白色的圈儿,有人在圈儿里“卖艺”。

在我老家这叫看“杂耍”,也叫看“稀奇”。有人从外面游荡一圈儿回来,人还在路上东摇西晃地荡着,见到个路边的或是迎面而来的熟人,便会煞有介事地说:“我告诉你啊,今天算是看了个稀奇!”杂耍之类的“稀奇”,我还是儿时看过的,已是几十年没有如此眼福了。那时能够耍出这些稀奇的人,多来自山西、陕西,或是河南、河北,也有广西、云南来耍大蟒或是耍猴耍狗的。

卖艺人一男一女,四十岁上下,长相敦厚,衣着朴实,应该是一对乡下夫妻,农忙时节或许还在地里挥舞着镰锄,或是驱使着犁耙耖。男子长得健硕,或许当过兵,他负责“耍”;女子略显憔悴,举止滞涩,给男子打下手。表演杂耍时,他们没有大声吆喝,没有哗众取宠,也没有故弄玄虚,更没有躹躬抱拳之类取悦之举。

儿时看人玩杂耍,通常都会有个开场式。一个英姿飒爽的男子,或是一个身手敏捷的女子,抱拳高抬、步履矫健地绕场一周,然后居中站定躹个躬——一个没有掌声是不会抬起头来的躬,再粗犷如洪钟或清越如翠鸟地说:“我们来自哪里哪里,现到贵地讨口饭吃,还请各位大爷大妈、兄弟姐妹多多关照,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然后敲几下锣,或是击几下鼓,杂耍便会正式开场。

我到时杂耍已经进入正题,我错过了这对男女的开场式,也便不知是如何开的场。从他们朴素的装扮和并不老道的做派看,他们或许没有开场式,即使有也是简单、低调以至生涩的。女子拿话筒不是“握”,而是用三根手指“捏”着,说话时话筒还在轻轻地抖;男子说话也缺少激情,没有鼓动性,还有些瓮声瓮气……他们像两个被老师硬塞到台上的学生,也像初次走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更像是两棵刚被搬进城里的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城市、面对喧哗、面对人心。

我到的时候,场地上摆着七条板凳,是早年乡下人开席设宴时用的那种。女子告诉大家,七条板凳总共有五十多斤重。我在心里掂了掂,四十斤总是有的吧。男子耍板凳的方法是用下巴顶。他看流星似地高昂起头,让板凳的一端立在他的下颌上,然后松开手,又绕场走了一圈儿,那板凳依然直直地、稳稳地立在他的颌上,仿佛已在颌上生根。我见过用头、用额顶板凳的,用下颌顶是第一次见。

男子先是顶一条板凳,再是顶两条,然后是三条、七条。顶起七条板凳时,那些阵容别致、凌空而立的板凳,较之他那副并不魁梧的身板儿和他那个小小的下颌,竟是那样的恢宏与峻拔,仿佛一组建房用的脚手架,也像一幢只有钢筋水泥骨架的楼。男子顶起三条板凳时,开始有人鼓掌,顶起七条时掌声已是有些热烈,但鼓掌的多是孩子,大人则大多垂着两手作冷眼旁观状。为此我想,我们的孩子是天真无邪的,却不能说很多大人是虚伪而邪恶的。

我是大人,但我鼓了掌,是脱了手套鼓的,发出了有些穿透力的“呱哒呱哒”的响。鼓掌时我还大叫了一声“好”,毫不掩饰地宣示着内心的愉悦和景仰,以致旁边的中年男人还侧过头来乜了我一眼。我不知这对夫妇,是不是为赢得掌声和喝彩声而耍,但我觉得别人付出了劳动,自己又大睁着两眼看了,还收获了欢愉与惊喜,如果说喝彩是情不自禁的话,鼓掌就应该是最起码的礼节。

但是我发现,在场的很多人,很多的成年人,却是“端”着的,架子摆得有些大。他们树桩般地戳在那里,身子是僵直而生硬的,表情是不屑而冷漠的。他们不仅没有鼓掌,还仿若根本就不在场,或是在场却没看,或是看了却没能入得了“法眼”……那个老成持重,可以让一地鸡毛在大风之中岿然屹立;那个深不可测,堪比万丈海沟与浩瀚天穹,让人难探其根底也莫知其宏阔。

在我看来,下巴是用来控制嘴巴咀嚼食物的,单用下巴能脱手顶起一条板凳已属不易,能顶起七条,让七条板凳看似危如累卵实则固若金汤地立在空中,仅掌握平衡就有相当的难度,这男子的功底应该是有些了得的。这也让我想到,人骨是非常结实的,人体也是有着极大潜能的。即便如此,我想这男子,应该是耗费了不少的时间与金钱专门拜师学过艺的,仅靠蛮力是断然做不到的。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在公众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些需要鼓励、支持和相互取悦的段面儿上,面对别人的倾心付出,我们捧个场,给个笑脸儿,给点儿慰藉,给点儿掌声,少点儿冷漠,少点儿拒人于千里之外,既无害健康,也无损财货,何乐而不为?否则,我等就只能是无趣之人和冷酷之徒了。

听口音他们是外地人,应该是远道而来的。但我不知道,他们一日三餐吃什么,晚上住哪里,又何以养活自己和家人?他们竭尽所能地为大家带来快乐,应该不单单是为赚取吆喝与掌声吧?

表演过诸如钻火圈之类杂耍后,男子褪去上衣,又用两拳分别捶了捶赤裸的左胸和右胸。这时女子送过来一个钢圈儿,钢圈儿很光洁,在灯光下银光闪闪;钢圈儿也很结实,绝无变形与碎裂之可能,口径好似只有男子腰围那般大小。男子向众人出示过钢圈儿,便将一条腿伸进了圈儿里,然后几经挤压和收缩身板儿,又把头伸了进去……站在人圈儿外围的我,不禁为他捏一把汗,担心他这头好进不好出……

女子低垂着眼帘,怯怯地、柔柔地走到前场,把一个红色塑料盆儿,还有两块硬纸板,轻轻地放在了男子与观众之间的地上。我知道那盆儿是干什么用的,却不知道两块纸板有何作用。

儿时看杂耍,耍到高潮处,就会有个柔弱却漂亮的女子,脸上灿若桃花地捧个出土文物样儿的瓦缽,然后绕场一周,向众人讨要赏钱,有时还会高高地擎起瓦缽挤进人群,向站在后面的人讨要。看杂耍的人,心甘情愿也好,碍于场面也罢,多会往瓦缽里放个一元两元或是三毛两毛的。但那女子不会向孩子们讨要,因为那时的孩子身上是没有钱的。

有所付出就应该有所回报,这是常理。但我觉得,把盆儿放在地上比伸到人面前斯文了许多,少了些唐突与冒昧,也没有了“硬要”与“强讨”的意思,不会让身上没钱的人觉得尴尬和难为情。

我正在思虑身上没有现金,却见有孩子大约是拿了大人的手机,在朝着地上的硬纸板扫描。我这才知道,原来看个杂耍,付个赏钱,也由给碎银、扔铜钱、丢纸币,与时俱进到网络化现代化了!

但是有人,不只几个人,却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让本就不算厚实的人圈儿,变得愈发地单薄了。

男子把头伸进钢圈儿后,他没有试图把圈儿从头上取出来,而是把他不算太宽亦并不窄小的双肩也圈了进去。在把双肩塞进圈儿里时,男子的动作是轻柔的,脸上的表情也是平和的,看似耍着玩儿一般,但他的脸上、脖子上以及赤裸的上半个身子,却冒出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因为手被困在圈儿里,单靠身体的奋力蠕动,他竟然让那个圈儿越过了他的双肩,滑过了他的腰际,有如蛇蜕皮、蝉蜕壳般地从他的臀部蜕了出来。待从脚下取出钢圈儿时,男子已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这可是在春寒料峭的夜风里啊,是在我以及很多人依然身着羽绒服的时节啊!

男子接过毛巾擦一把汗,开始了新的挑战。他把两条腿——对的,刚才是一条,现在是两条——伸进那个圈儿里,再把头也伸了进去,然后又如刚才一般,在他更为用力的蠕动中,那个圈儿再一次地越过了他的肩、腰及臀……钢圈儿从臀下蜕出来时,男子已是气喘如牛、踉跄不堪……喘息稍定,男子又将钢圈儿放到地上,然后坐进圈儿里,让那个圈儿逆着刚才的方向,和着他的身子和双腿,经臀、腰还有肩,然后从头上取了出来……取出钢圈儿后,男子在地上瘫软了许久,才精疲力竭地站起身来……

男子的意志力、体能与技艺,还有他的勤奋、坚忍、顽强以及奉献家庭的意识,让我钦佩!

除了在电视上,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为精彩,也最为憾人心魄的杂耍,还真是看了个从未见过的稀奇!

男子在滑动钢圈儿和钻出钢圈儿时,也不时有掌声响起,但掌声依然不是很热烈。

男子瘫软在地上的时候,没有掌声,却也没有喝倒彩的声音,或许都如我一般看得呆傻了吧。

我不知道那些扫码的孩子,按照大人的指令都赏了多少钱,但我看见那个盆儿里没有红票,全是些灰不拉叽的小票,且数量很是有限。把扫码的孩子与盆里小票的张数加起来,也不足在场人数的十之有一。人家如此地竭尽所能,如此地挑战极限,还把自己弄得如此地狼狈,竟然也只有极少数人给了打赏,打赏的这点钱应该不足于维持两个人一天的开销。我为这对男女,为我们这个地界儿,也为依然在场和曾经在场的人,更为我们这些人的冷漠与寡情,深感悲哀,极度地悲哀!

我到影剧院看过电影或演出,那都是要事先掏钱买票的。即使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地方,一张票少则数十元,多则过百元,有时甚至数百元。我们买了票,便与主办方形成了契约关系,如果电影不放了,或是演出搞砸了,主办方不仅要致歉,还要退还全部的购票款,否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因此我以为,艺人在不受限制场所卖艺,也应情同此理。明知有人在那里“卖”艺,你如果不想“买”,就应该不“拢”那个“边儿”,即便误打误撞靠近了,也应该掉头就走。但是,你如果“拢”了“边儿”,又站在那里睁着眼睛看了,这就形成了事实上的契约关系,或者说买卖关系。这就像有人在街边卖菜,你拿走了别人菜蓝里的白菜、萝卜或是辣椒、茄子,你就应该付钱。你看了别人的演出就如同你拿走了别人的菜,但你如果不想给别人钱,那便是不讲信义、没有道德,甚至可以说是盗窃和明抢行径。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如果不是日夜蜗居于车上,不是自己烧菜做饭或是吃快餐面之类,喝偶尔能够寻到的自来水,单凭红色塑料盆儿里的那几个毛角子,这对夫妇的卖艺生涯,应该是难以为继的。

男子擦干身上的汗水,穿好上衣,又表演过骑独轮车从地上拾物之后,他很是隆重地牵出了那匹马,那匹有着灰白相间鬃毛的马。男子表演时,那马一直拴在车上,是作为所有节目之背景的。而那匹作为背景的马,却不时骚动四蹄,有时还打响鼻,很是焦躁不安,是女子不间断地安抚与喝斥,才让牠一次又一次地安静下来。男子说,这是一匹三河马,以体形骏秀高大著称。他宣示:无论男女,也不拘老幼,在他的引领和护佑下,出二十块钱可以安全无虞地在公园内骑行一周。

看表演时我一直在想,那匹马是干什么用的?此时才知,男子的那些个尽心竭力的表演,全是在为这匹马的出场作铺垫、做热场。如此之地界,当下之时代,马是稀罕之物。我为这对男女能够如此这般地生财有道,而深感欣慰。这样一匹极为少见又如此俊俏的马,一定能让他们得偿所愿,藉以支撑日常开销,养活他们身后的一家老小。

我甚至看见了,那一个或是两个,正在读小学或是中学,每天放学后倚门而立的孩子,祈盼父母早日归来的目光;看见他们跟城里的孩子一样,在双休日和寒暑假里,也能背起书包、画架或是琴盒,拎着篮球、乒乓球拍或是羽毛球拍,去参加各类的补习班或是兴趣班……

我同情那些口舌笨拙,却能吃苦耐劳的人;鄙视那些巧舌如簧,却试图不劳而获的人。

可是随着那匹骏马的闪亮登场,那些曾经看得津津有味的人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如惊弓之鸟般地于刹那之间作了鸟兽散……也有孩子挣脱大人的手,饿虎扑食般地奔向那马的,但在大人的厉声喝斥与竭力拖拽中,他们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地界儿,及至那个白圈儿里以及白圈儿的周围,除了那对夫妇,以及那匹变得异常安静的马,还有站在远处的我,终是空无一人……只有煞白的灯光与轻抚着马鬃的风,依旧。

看着那对绝望的男女,我很想扫二十块钱的码,于知天命之年,犹发翩跹少年之狂,也骑一次马。可是我,最终没有……

我想对这对夫妇说,还是回家种地吧,去挥舞你们的镰锄,驱使你们的犁耙耖吧,土地是讲信义的,也是尊崇劳动与汗水的,“春种一粒粟”是可以“秋收万颗子”的。即便不时会有干旱、水淹、冰冻、病虫等自然灾害,也远比应对世道、揣摸人心有着更多的胜算。靠街头卖艺养家糊口的时代应该是过去了,不然我何以几十年再也没有见过卖艺人的身影。

天已是有些晚了,风也越来越凉,回家的路上应该不会再遇到熟人。但是明天、后天及至未来的日子里,或许我也会对“路边的或是迎面而来的熟人”说:我今天还真是看了个稀奇!

悄悄地离开那对夫妇时,我看了一眼车牌,前面两个字是“皖K”,他们应该来自安徽阜阳。从阜阳到这里,有六百多公里。阜阳古称颖州,是管仲、鲍叔牙、吕蒙故里,欧阳修、苏轼也曾在此为官。阜阳的民间技艺有颍上花鼓灯、界首彩陶和阜阳剪纸等,却并无杂耍、骑术之类。这对男女,应该是颇动了些心思,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远道而来整这么一出的。我为之心痛……

第二天晚上散步,我又去了仪兴公园,跳广场舞的依然人影幢幢,打乒乓球的也不乏其人,遛弯儿的更多,地埋蹦床上也有孩子在快乐地蹦着……走到昨晚看杂耍的地方,地上的那个白圈儿还在,只是不见了那对画圈儿的夫妇,也不见了那匹躁动不安的马……我不知道他们今天去了哪里,却祈愿他们今晚不再遭遇昨晚的尴尬与冷漠。站在那个白色的圈儿里,我突然想起,那些跳广场舞的、打乒乓球的、玩蹦床的、遛弯儿的,昨晚是没有的,他们昨晚大约都在看杂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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