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大巴山的母亲
文/俞传美
我叫妈妈叫小伯,爸爸说算命先生要我这样称呼对我的生命有好处,从第一声牙牙学语叫小伯到现在四十多年了,不久我不能再叫小伯了,小伯病危了,不久只能用庄重的文字叫——母亲,我很害怕,怕小伯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们母女四个整夜整夜不睡觉,希望这份母女亲情无限延长……那晚我做了个美梦,我跪求阎王爷放过了我的小伯,我的小伯说:“没事的,美儿,人生是一个圆周,小伯只能陪你们走这么远……”我紧紧攥住小伯干枯的手,泪如泉涌……”小伯不能吃药了,只能喝一些流质的稀饭,气息微弱,不久她老人家只能成为我的记忆,镌刻在我们三姐妹心中……
我是小伯的大女儿,这样称呼了四十多年,这种称呼鲜为人知,2012年春节后医生的一纸诊断书告诉我:小伯的病治不好……我想:小伯的生命河流会突然停止,常言道:“宁隔千里远,不给一层板,”想着不久的将来,隔着阳光,空气,我在黑夜里呼唤我的小伯,您快回来,您快回来……叫不醒我的小伯,每敲击一下键盘,泪水就簌簌地落下来,手指和心一起潮湿而伤心……
我姐妹三个,都是在小伯背上长大的,每天天不亮,小伯起来挑水,再把我穿起来背在背上烧锅做饭,做好后,小伯再把我从背上解下来,一口一口喂饱,把我背到山上挖地、种庄稼……二妹妹出生后,小伯含泪把我送到姥姥家,姥姥十分疼我,有一次,调皮的我穿上新背带裤,激动地跑进姥姥家厕所里解手,我把小手贴在裤缝上,把双腿伸进厕所的便洞里,想试试便洞能不能装下我小小身体,“咕咚”一声我就掉进巨大的便池里,我在便池挣扎很久,喝进很多粪水,正在挑粪浇菜的二舅听到巨大的响声,跳进便池把我救出来,粪水的浸泡,我发起高烧,三天三夜不退烧,小伯抱着我整夜整夜不眨眼一直哭,怕我死去,深夜小伯举着火把去很远的高楼河去请医生给我看病,一个姓刘的医生治好了我的病,小伯含泪笑了……
年好过,月难熬,艰苦的日子里,小伯白天在生产队干一天的活,半夜又要爬起来守水(家乡的枯水期),要坐在水井旁等待水流满泉眼才能挑回家,晚上还要选洋芋、选红苕、撕苞谷、回家推磨(推苞谷)、剁猪草、照顾我们姐妹几个,因为爸爸身体不好,小伯还要养老母猪下崽送我们上学。
母猪下崽时整夜整夜不睡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重庆巫溪一带的母亲都是肩挑背磨地干农活,妇女还要把自己的娃儿背在背上干农活,背洋芋,背苞谷,背红苕,有多少母亲压弯了腰变成驼背。身高不到1.6米、体重不到80斤,看似柔弱的小伯,却有着一副压不垮的腰板。
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小伯不知道用坏了多少背篓、扁担、筐与水桶,用坏多少锄头,而她的腰板却一直挺着。
小伯的使命是种地、养猪给父亲治病,让我们三姐妹吃饱、读书,小伯咬紧牙关撑起这个家。
在我的记忆中,缺水吃的时候,母亲要绕过山路十八弯的之字拐路守水、挑水、做饭、喂猪。
那时候小伯在自留地种菠菜、种白菜、种洋芋,种苞谷、挑水、挑粪。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小伯挽起裤子赤着脚,一次次走进冰凉的水井边,在陡峭、湿滑的坡道上,弓着腰,挑着两个与自己体重差不多的大水桶,沿着45度、近二十米高的一条又湿又滑的羊肠小道,上上下下,步步惊心。上坡时,必须保持身体与陡坡的平衡,脚要稳,小伯赤着脚,脚趾头必须像钉子一样扒在湿滑的坡道上,稍微不小心,就会连人带桶滚进悬崖下去,我体会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一趟又一趟,在水井和坑坑洼洼的庄稼地里来回奔波,手背上、脚背上都是冻疮和血口子……
1967年2月我出生了,小伯落下膝关节疼、咳嗽的月子病,直到母亲去世也没治好.
多少次,我压弯了小伯的腰,小伯却舍不得把我放在地头上,担心蚂蚁、虫子、蛇爬上我身上……
多少次,熟睡中尿湿了小伯的背,她顾不上擦一擦,却急忙看看我的的衣裤是否湿了不舒服……
多少个雨雪天,爬下小伯的背钻进小伯的怀,小伯用单薄的身体为我遮风避雨……
五岁那年,我的脚螺丝骨发炎了,肿得老高,小伯抱着我四处求医,不见好转,一天,小伯看见脚螺丝骨已经溃烂了,只好背着我,抱着二妹妹去找医生,在高楼河终于找到好医生,经过医生的清洗,抹药,打针……我终于可以睡着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大病初愈的我幸福地躺在小伯怀里熟睡,小伯轻轻地吻着我的脸痒痒的舒服,当我睁开眼睛时,小伯红红的眼里溢满心疼我的泪水,头发乱蓬蓬的,我的身上盖着她的棉袄,小伯自己冻得发抖……小伯说:“美儿,你好了,你好了……”泪水大滴大滴落在我的脸上……小伯说:“我是她身上一块肉。
上学了,晚上写字的时候,我常常趴在竹竿火把下写字,不经意间,我发现小伯一直站在我身后,把新的火把插进我书桌前的墙洞眼里,烧焦的竹竿芯哔哔啵啵地爆响,小伯用火钳剪掉烧过的黑头,摇曳的竹竿火光黄黄地铺满了屋子。小伯的背影投射在书上、作业本上。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火光中小伯的影子温柔、慈祥,有一次写字的时候,小伯怕竹竿火把烧到我,一直站在我身后,她累了,她的思维在清明和棍沌中半醒半梦着……竹竿火把烧焦我的头发。
小伯抚摸我的头发心疼地问道:“美儿乖,昨晚烧焦了的头发还有点儿的焦臭味儿,脖子被竹竿火烧红一块儿,还疼吗?”
“不疼”我安慰小伯说。
我11岁那年,白皙美丽的脸长满黄水疮……
晚上,小伯举着煤油灯,灯光映着我的脸,小伯的两行泪珠滴在我的脸上。她仔仔细细把药涂抹在脸上……
第二天,天闷热闷热的,混混沉沉的我梦见一个魔鬼——传说中的魔鬼青面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咬我,披散头发,眼睛是红的……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小伯,快回来,小伯,快回来啊!我快死了!魔鬼要咬我了,给我弄点肉吃吧!明天我就要死了……”
小伯吻着我的额头抱紧我,抚摸着溃疡肿胀的脸,眼泪簌簌的往下落……安慰我说:“美儿不死,永远不会死……”
小伯无声地把她的外套脱下来,轻轻地给我披上,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小伯去一家姓王的人家借肉去了……后来小伯告诉我,那晚她在漆黑的夜里一共摸索着去王家三次没好意思开口借肉,第四次才走进王家,王奶奶把小伯请进屋里。
小伯的嘴张了好几次,才结结巴巴地说:“美儿……脸上……长满疮了……嘴馋了,我家几……个月没……吃肉了,她……她……她……想……吃……肉……
王奶奶爬到楼上熏肉缸里拿出一大猪脚给小伯切下一小块肉,小伯拿着猪肉,孤零零摸黑回家路上,小伯说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门“吱”的一声开了,小伯终于回来了。眼角挂着泪珠,她苦笑着把一块一斤左右的肉块在我眼前晃晃,我口水和泪水一起出来了……小伯点燃火,涮干净锅,爆炒肉片迅速变成小勺状,我让小伯吃一块肉,她舍不得吃,我再三让她才含泪吃了一小块儿,那晚,我吃了好多好多肉,终于解馋了,幸福地睡着了,天明了,小伯背着我去看病,走到小学门口的赤脚医生的家,赤脚医生把我的身体仰面放在一块大青石板上,麻利地摘下一片梧桐树叶,在一个黑色樟木箱子里抓出一把糯米放进嘴里大嚼,嚼成米糊时吐到梧桐树叶上,用干净的鸡毛蘸着米糊涂抹在我的脸上,我的脸有一中凉生生的感觉……
医生说;“美儿她小伯,把孩子背回家吧!过三天就好了……”
小伯双膝下跪,给赤脚医生磕了三个响头,三天后,我的脸掉下一层厚厚的面糊壳。
三天过去了,我脸上的东西全掉完了,我趴在水缸上一看,我的脸又恢复原来的白皙美丽……
那年父亲病了,全家吃不饱,勤劳的小伯在生产队农闲时开肯梯田,个子很矮的她高高举起羊角锄漫过自己的头顶,晴天时,那羊角锄的两只角直刺儿火辣辣的太阳;阴天时,那两根刺儿就实实在在钩着半空的乌云,毒辣辣的太阳下,小伯一人在挖地,四处静得奇妙,放学了,我捡起小伯挖出来的洋芋,看见小伯的羊角锄在半空凝寂了片刻之后,一瞬间,又暴力般地落下去,深深地插进坚硬的石头缝里。乌云也钻进石头缝里,小伯由直到弯的腰,发出一种柔韧的响声,像奔跑的汽车轧飞的沙粒声,小伯那件湖蓝色衬衣被汗渍画出一张中国地图,在风中舞蹈起来。小伯浑然不觉,她一锄一锄地挖地,嘀嗒嘀嗒的时间在她的挖地声音中消失;大巴山某个山沟里冬日的土地被小伯砸碎平整……
每天清晨,小伯低矮的身影在大巴山旭日初升的山坳里青山绿水是油画中流动的一笔——直线,到了日落西山,小伯低矮的身影在大巴山是油画中婉转的一笔——曲线,累到晌午,小伯栽倒一背仰子(面朝上的跌倒了)弯成一条s型曲线……日头偏西,小伯那腰杆儿便像一张弓,尽管这样,小伯还是一锄一锄有力地把羊角锄(故乡的锄像羊角)举在半空,用力地一下一下让锄头暴落在半山腰的石头缝里,我看见小小的梯田慢慢成型。
小伯把羊角锄举起来,凝望着神秘的磨盘交山,只看见太阳红红的小半边脸。
小伯说:“美儿,太阳走了吗?”
我说:“太阳走了,小伯,我们该回家了,我饿啊!”
小伯又逗我一句:“太阳真的跑了吗?”
我说:“太阳和她小伯一起回家吃饭去喽!”
小伯说:“你看——太阳和她妈妈捉迷藏去了。”
满脸汗水的小伯从缓慢地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干瘪的李子,我贪婪地吮吸着……
小伯的汗水滴到地上摔成花瓣雨,她说:“天是格黑哒,是啥子都看不到哒。”
她把一羊角锄狠命地往地上刨一下,总结似地,翻起一大块硬土之后,才会最终把羊角锄敲打敲打,将双手在后背上捶捶打打,让弯久的腰发出特脆响得嘎蹦、嘎蹦的,她仰躺在一块大青石板上,面向天空,让那大青石板的棱角正顶着腰椎,很随意、很舒展地把土地中间的青石板当做床铺,一边均匀地呼吸,十分钟以后才拉着我走。
灶火旁,小伯那满是红土的脸上,就有了许多跳动的紫红色的满足的笑容。我看到小伯久违的美丽!她是黑土地上的诗人,庄稼是小伯羊角锄下的诗行……直到热气腾腾的饭菜让我狼吞虎咽地吃饱,她才安逸地笑了一下……
小伯举着三个手指头总结似地说:“九个梯田,三个梯田种洋芋,三个种苞谷,两个种种辣椒送你们读书,一个梯田种冬花(药草)卖钱给你爸爸整病,屋后的空地里种芭蕉树喂猪。”
1974年1月14日凌晨4点多钟那个黑色的日子,三妹儿七八个月,美得像个布娃娃,小伯轻轻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回头看了眼“哇哇”哭叫的三妹儿,小伯冒着零下10多摄氏度的严寒上了修梯田的工地。她一如既往地打石头,挑土,中午回家看三妹儿,三妹儿从床上掉在地上爬啊爬,染上风寒,三妹儿风寒感冒久治不愈,且复发频繁……风寒感冒,久治不愈。头痛怕冷,流鼻泣,发烧,四肢无力,最后医治无效,走了……小伯紧紧抱着三妹儿的尸体痛哭着说:“三女丫子啊,妈妈去修梯田,你跟到阎王爷走哒,带走我的心,我的命啊,我的肝啊……”小伯哭昏死过去了……
父亲坐在墙边哭泣,煤油灯拉长父亲、小伯、我哭泣的影子,煤油灯微弱明黄的光映在空气朦朦地流过,趁着昏黄的灯光模糊着我和三妹儿的界限,世界遥远得像不存在,而我的心向下坠,向下坠,就这般直直的坠到尘埃里,我坐在地上痛哭着。父亲从小伯怀里接过三妹儿的尸体放进碳筛里……
多年以后,我想起那一夜,那一幕,我心都碎了……
小伯终于醒过来了,她靠着床帮,嘴里胡言乱语的说些什么听不清,只听得他反反复复得叫三妹儿的名字,“我的三女娃子,我的三女娃子……”
埋掉三妹儿的一天上午,小伯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三回头看着三妹儿的坟地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小伯把三妹儿这块肉丢了,如同丢了魂儿。她更加疼爱活着的三个女儿。
我喜欢吃小伯煮的锅巴洋芋,四面黄黄的,外焦里软,蘸上小伯做的酶豆腐,辣辣的,把我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再吃着小伯煸炒的红烧肉,吃得我满嘴冒油,小伯把瘦肉挑给我吃,用手把肉皮撕下了喂到我嘴里,小伯说:“吃肉皮,女孩儿的皮肤好。”每一次杀鸡,小伯把鸡腿先放进我的碗里,我把鸡皮撕下了不想吃,小伯说:“吃吧,鸡皮吃了更美。”她摸摸我粉嘟嘟的小脸说:“吃啊!越长越美。”我赶紧吃,每一次别人送给小伯李子、桃子、苹果,她舍不得吃,每一次吃她给我带回的水果,都是热乎乎的,而且没有水分了,现在才知道水果上的温度那是小伯的体温——母爱的体温。
每逢八月、九月,每一次上坡打猪草,小伯告诉我,没有长玉米的玉米杆嚼着是甜的、水多,于是她老人家就砍下不结玉米的玉米杆一颗一颗地尝尝……把最甜的给我吃,我喜欢吃挂面,每一次有客人,小伯都给我留点面条,偷偷放在灶屋里,把我拉到灶屋吃,怕客人笑话,我让小伯吃,她说,不爱吃面条……
我慢慢长大了,皮肤很白,头发很黄,小伯叫我黄毛丫头,头发黄黄的,头发又稀,小伯听到一个中医说:“何首乌洗头发好”,小伯在干完活后,就去上山上挖回来熬水给我洗头,缝雨天,小伯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去挖何首乌,大雨顺着蓑衣淋湿了小伯的衣服,有一次淋小伯大雨后感冒了,还落下一个咳嗽的病根,至今老毛病还没好,我的头发通过何首乌水的清洗,真的变黑了,为了让我的头发油光可鉴,小伯把竹筒削尖插进芭蕉树里边,晚上淌满一竹筒芭蕉油,每天早上给扎好麻花辫子或马尾巴时就给我抹上芭蕉油,让我的头发变得光滑亮丽,小伯高兴地抚摸着我的头说:“白脸皮,黑头发,真好看啊!”那是一个慈母由衷的赞叹,我的头发至今没有一根白的……小伯说:“我将来老了也没有白头发……”
那年父亲十二指肠溃疡病重了。家里没钱,青黄不接的时候,小伯只好在洋芋地里去挖别人挖掉的洋芋,夏天,火辣辣的太阳让小伯全身汗流满面,三伏的一天,小伯又累又饿又热,当我们三姐妹找到她时,她热晕过去,湖蓝色的衬衣变得黑乎乎的,全身沾满泥巴和草屑,毛毛虫爬满小伯的身体,毒太阳暴晒下的小伯奄奄一息,挖锄握在她手里,眼睛里满含泪水,我们三姐妹趴在她身边又哭又喊,很久才醒过来。这幅图画永远镌刻在我心里——疼。
小伯是我的慈母。更是我的恩师。每天天刚亮时,小伯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她说:“女孩子要有志气。”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要我们尊敬父亲,小伯生在农家,兄妹7个。又是老大,所以勤俭诚实,身体也好、从小培养勤劳、善良的品质,小伯是我的真正的教师,她把好性格传给我,好人品传给我,小伯虽然并不识字,但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那年我要当妈妈了,小伯和爸爸从千里之遥的故乡来看我,1989年11月10日夜晚,儿子要出生了,小担心得饭不吃,觉不睡,小伯和婆婆、爸爸三位老人就那样在寒冷的冬天一夜不眨眼地在产房外守候,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望眼欲穿,小伯急得汗流满面,当产房里传出儿子响亮的哭声时,那是我第一次做母亲的骄傲与自豪,小伯冲进产房,看见红红的儿子,她激动万分地说:“是个男娃儿,好命,好命啊!”小伯喜极而泣……
1991年,我通过招教考试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我很高兴,很自豪,比我更高兴的还有我的小伯,小伯说::“当老师好啊,光荣,受人尊敬,为社会办好事,好工作,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为了小伯这份心愿,我坚守讲台几十年,固守为人之师的清贫,她待人最仁慈,最温和,如果我学得了温柔可亲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他人,体谅他人——我都得感谢我的小伯。
1996年暑假,我回家陪伴小伯,院子里的李子树果实累累,把树都压弯了腰,像小伯不再挺拔的腰身,小伯用板子、棍子支撑着李子树,免得李子压断裂李子树,她没事就歪着头瞅瞅树上的李子,看见黄色的就孩子似的欢呼,“有个黄的,有个黄的,有个黄的……”
小伯轻轻敲下黄色的李子,“美儿,吃吧!”我愉快地吮吸李子汁儿,像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有时候,小伯摘下一个大大的黄李子,我让小伯先咬一口,小伯让我先咬一口,母女的笑声在小院里咯咯咯咯飘向盆地四周,山笑了,水笑了,李子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李子树的腰像小伯的腰身弯到地上,早上八点,小伯开始把手捧在嘴上,变成一个“o”型喊山:对门的王幺妹儿,后山的李幺妹儿、张伯伯……李子熟哒,你们快来摘李子给你们屋里娃儿吃!”小伯喊着。
乡亲们来了,李子树下一片欢腾,背篓装满了,我们坐在李子树下,香甜可口的李子、母亲端来我给小伯带回的缤纷多样的饼干,我从县城给小伯买的清凉爽口的饮品过李子节。小伯还给几个孤寡老人送李子吃,小伯的宅院一片温馨。
2005年暑假,王队长的女儿出嫁,嫁妆鞋没做好,小伯晚上坐在小板凳上,带着老花镜,点上煤油灯,把鞋底抱在怀里,小伯用大针在头发里比划几下,让针头光滑好钻进鞋底,先用鞋底和鞋帮子试试合不合,看着好了,小伯把上鞋的麻绳子用蜡拖一下,针线准备好了,小伯哼着小曲开始上鞋,只见她猫着腰,扎一针用顶针使劲一顶,穿过去一针,小伯用尽全力把麻绳抽出来,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看见小伯的食指和大拇指之间捏出深深的大针印记,我担心地摸一下,她一针一线把一堆鞋帮子大,底子小的鞋上得丝丝入扣……几双鞋上好了,王队长的爱人说:“我的天,美儿小伯,这个鞋子上得鱼鳃和嘴的真好看,我女伢子嫁到别个屋里去有好日子过啰!美儿她小伯就是能干……”小伯被称为关庙河的“嫁妆鞋王。”
小伯老了,我一直有个小小心愿,帮小伯洗一次澡。
暑假的一天,我扶着小伯坐进浴盆里,帮她脱衣服。她内衣有一股淡淡的汗气味儿弥漫开来。脱掉所有的内衣,露出了凹凹凸凸的身体语言。小伯怕我看见了她的隐秘。温柔清澈的水波荡涤着她的身体。她瘦削,脸上皱纹纵横交错,颈部的皮肤如揉皱的草纸,腰腹部叠了许多皱折,脊背微微弯成一张弓,背部有豆大的红痣却鲜亮如宝石。
小伯说:“背部长个红痣,辛苦劳动一辈子……”
小伯一辈子辛苦,真是这样,我给小伯抹上沐浴露,让她身上覆上一层厚厚的雪花泡沫。轻轻搓着她的背。她的背脊积了一层污垢。她松弛的胳肢窝,像夹着一捧雪花,我轻搓着,她咯咯地笑着、躲闪着……
温暖的水汽让小伯的脸颊泛起淡淡红晕,笑容盛开成一朵菊花。
换上衣服,小伯像个乖巧的孩子,躺在床上,我为小伯做腰、背部、全身放松按摩,帮她整理头发和衣物;她静静享受着女儿的抚摸,我给小伯沏上一杯清淡的老鹰茶;小伯沐浴美容后的脸红扑扑的,柔和而温暖,眼角眉梢被笑意扯成弯弯的月牙。做完这一切,心里些许好受了些。
2010年,小伯的病重了,那天天空阴沉个脸,小伯在我们的搀扶下,来到父亲墓前默默流泪,小伯手里端着父亲最喜欢的猪脚肉,手不住地颤抖,她的嘴先张着再合住,再张着嘴却没有哭出来。“哐啷”的一声脆响,小伯手里的陶瓷碗砸在父亲的墓碑上火星溅起来,溅到了小伯的脸上,小伯给父亲端的猪脚肉滚落在父亲墓地前的地上,小伯突然悲声大放——“美儿爸爸!接着是一连串的美儿爸爸——美儿爸爸——”
小伯的呼唤从父亲的墓地里传播到云霄。小伯在痛哭,没有一个人清楚小伯的伤感是抵达心脏的。她的呼唤撕裂了浓黑的夜空,月亮失措地走着、颠着,跌落到云团里,小伯对父亲的呼唤爬上大巴山的山脊,把山下野草也毛骨悚然起来。直到小伯颤颤巍巍地捡起地上的猪脚肉,小心放在父亲的墓碑的前的碗里,父亲的墓碑突然失语了,大巴山里的一切都悄然无声。
父亲的灵魂突然被小伯叫醒了,那种生死两茫茫的无情的隔离随即就相通了。父亲要接小伯去地下……”
2013年春节后,在小伯最后的日子里,我再一次从河南赶回巫溪,我用纸条写好小伯喜欢的吃的东西,从县城买好带回家孝敬她,站在小伯的床前,小伯看了我一眼,眼眶里蓄满泪水,我紧紧握住小伯的手。
小伯眼里含着泪说:“你回来了?美儿,快吃洋芋去吧!我让你二妹和幺妹儿给你煮好锅巴洋芋、锅巴洋芋蘸霉豆腐,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吃的啊!”
小伯刚刚说完这话不久后,就呼吸困难起来,脸上的凄楚和哀伤,被憋成了青紫颜色。我握着小伯的手泪流了一脸……盛饭时,无意看到土灶上一个本子,是小伯让小妹妹的儿子记下我爱吃的锅巴洋芋、霉豆腐,糟辣子、野葱、洋芋丝……
我的眼泪流出来……无情的病魔折磨得小伯坐卧不安,我们姐妹三个都守望着她,三双手攥紧小伯的手,舍不得放开,好像一放开,小伯就会离开,我挨着她躺着轻轻地拍着她的身体,小伯困了就躺在我的臂臂弯里睡,有时躺在我怀里熟睡时像个乖巧的孩子让人心疼…….小伯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看我,生怕我走了……
那天,小伯在兜摩挲很久,掏出一个银饰簪子,是山区女人当新娘时带上的,其实是小伯的嫁妆,小伯递给我,我握着带有小伯体温的钻子,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小伯的突然病危,使我们姐妹三个没日没夜的慌乱不止,不敢离开病床半步。守候小伯的那一夜阴雨刚过,天空有些放晴,巫溪关庙河上空的星月清澈干净,屋子里充满了寒冷和对小伯的担心,我们姐妹几个连走路、说话都慢步轻声,生怕惊了小伯微弱的呼吸和细弱的魂魄。我和小伯躺在被窝里,眼泪肆意流着,哭久了鼻涕也不争气地流出来,小伯说:“美儿,你又哭了”。
我假装不哭……把头深埋在被窝里。
小伯的最后一个月里,我害怕死神一步步拉走我的小伯。我注意到她的体温一直在往上升,有时我甚至感觉小伯的肌体是一个燃烧的火球——烧得她不能挨床,可恶的病魔,真的太恐怖了——它能把世界上所有的疼痛聚焦到一起,要忍受着全身如蛇咬噬的疼痛。强加给我的小伯,并最终摧毁她的生命和意志。如今每每想起她生前那钻心刺骨的疼痛情景就心疼……
我想帮助她翻身,可刚手触其肤,小伯便会大声叫疼……想躺着又不能着床,着床后又不得翻身,不能动弹,一翻身筋骨皮肉更疼。
“来,靠在我怀里吧!”我说。
看着小伯坐卧不安的痛苦,我拭干泪水,突然想出了一招——自己半靠着身体,让小伯躺在我怀里睡一会儿……
“要得不?这样行吗?”
我低着头,将后背蜷曲60度左右,轻轻地问小伯。她没有回话。一旁的小妹妹轻轻告诉我:“小伯睡着了……”
真是奇迹!多少天又叫又喊的小伯,竟然会躺在我怀里睡了!我的泪水又一次淌湿了胸襟……
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先是我的双脚麻了,再是我的腰麻了,后来是全身都麻了。但我感到无比幸福,因为这是自己惟一能为小伯做的一点点事了。那段时间里,我感觉到了小伯那么熟悉和温暖的体温,同时我又深感神圣——意识到在母女身体贴着的时候,是母女两代人的生命在进行最后的传承……
那是热血在从一个人的身上流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从上一代人传承到后一代人血脉里……那是一种精气的传承,一种性格的传承,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魂魄的传承,一种世界上无法比拟和割舍的母女之情的传承!那天小伯突然哭了,我大惊失色,慌忙说小伯,您不要紧吧?腿是不是疼得厉害?
小伯没有回答,抽啜了许久才问我,你的腿、腰没事吧?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靠在你身上睡一天,心疼死我了……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
“美儿,我想趁你在家,带着我到你姥姥坟上看看,听说高楼河(我姥姥家),这些年政策好了。你姥姥家的小镇变得可美了……”小伯说。
小伯说:“美儿,你去给我买一个白色的帽子,一双合脚的皮鞋,一件紫红色衣服,我穿上去给你姥姥磕头……”我泪水汹涌,小伯从不给我要东西啊!
我说:“我现在就去给您买”。
小伯为什么突然要我给她买衣服和帽子呢?蓦地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心里不由得一阵发悸,我走遍巫溪县城的大小商店,终于买到小伯中意的衣服、鞋帽。
小伯突然提出去姥姥坟上去送亮(给去世的亲人)照亮亲人在阴间的路。小伯希望我姥姥看见她穿得光鲜美丽,让姥姥看到她少女时代的美丽。她想回到生命的原点。
陪伴小伯最后的日子里,白天她躺在我的手臂上,迷迷糊糊睡一会儿睁开眼睛看看我……晚上不睡觉聊天,讲我高兴的事,讲我幸福顽皮的童年,我看到小伯久违的笑容,看到她对生活的留恋,她还在规划我们的生活全景,规划有一天我带着儿子、媳妇去看她,规划二妹的女儿啥时大学毕业,想象我的女儿今年考上好大学,烧香、算卦祈祷我们健康、幸福、快乐、孩子学业有成。希望小妹妹的儿子快点长大,女儿早日考上大学……
陪伴小伯的最后日子里,二妹、小妹、我和母亲在一起。四个血脉相连的女人再一次回到小伯的宅院里,我们四个女人都拥有各自的记忆,准备为她送行。
陪伴小伯的最后日子里,白天,小妹妹拒绝了客人的来往,小伯不愿意听到嘈杂的声音,我在小伯的脚边放着暖水袋,摸着水温降低了再给她的暖水袋充电,小伯偶尔睡着了,没有我不喜欢的齁声如雷,骂骂咧咧,昏睡中,小伯显得安详、恬静,唇间呢喃细语,晚上,我把小伯扶起来吃饭,我们三姐妹商量。不让小伯忌嘴,小伯喜欢用青椒蘸盐吃,用霉豆腐炒魔芋豆腐吃,只是不吃肉,吃得汗流满面,这时候,小伯的手不闲着,剥几个核桃,取出核桃仁给小妹妹的三个孩子留着,剥板栗子给超儿(小伯的孙儿)留着,小伯在不停看我们三姐妹,目光会很长时间地停留在我的脸上……
那天,我搀扶着小伯去大便,她一手扶着猪圈里的木棒,一手抱着我的腿解手,母亲解手后,我用卫生纸轻轻帮她擦拭,很多次才擦干净,我想:儿时小伯会给我擦多少次呢!
可恶的病魔折磨得小伯死去活来,小伯想解小手,我给她放上一个尿片,“我解不出来。”小伯有她的自尊。我抬起她的身体,用尿盆接住她的小便,颜色是黄黄的,有气味儿,我轻轻取出尿盆,继续把她放在床上,她终于放弃了身体的自尊,放弃得是如此彻底:我帮她擦拭清洗。一遍又一遍。我终于看见了小伯平坦的小腹。她曾经是那么的美丽,如今像风干的水果干瘪苍老,我的泪出来了……
昏睡中,小伯开始呢喃呓语:“回来,回来,回来……”我知道。小伯在等待我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我儿子和我老公)送她最后一程……
我的老公八戒和儿子没有见到这个给予我生命的女人——小伯,这个和他们之间有着最温暖深厚情谊的女人。这个曾经把自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养我的小伯,命运安排他们不能面对我最敬爱的小伯。
这简直是命中注定的。
小伯送走了多少亲人,我姐姐、我三妹儿、我姥姥、我姥爷、我的三个舅父,每一个人离开世界时都掏空小伯的心啊!
小伯去世的前夜,小伯说:“美儿,带我去后门上看看。”
“我想去厕所”,我在小伯的跟前蹲了下来,想背着她去厕所。她犹豫了片刻说,“我太重呢,你背不动吧?”小伯还是顺从地趴在了我的背上。
想起儿时在小伯背上的岁月,今天终于可以背着她,既激动,又有些成就感:小伯,您终于给了女儿背您的机会……
平生第一次背小伯,才知道小伯是如此重。小伯看我背着她有些摇摇晃晃,几次想下来,我阻止了。从厕所回来的时,终于我背不动了,两个妹妹来帮我,我们四个互相搀扶着,像一个连体亲情雕塑。看着小伯浮肿、僵硬的身体,我眼泪又流出来了。
我和小伯去堂屋门口看看远处,我赶忙擦干泪,看到夜幕下青黛色的远山(猫子岭),小伯是多么舍不得离开这座陪伴母亲50年的远山,多么舍不得离开和父亲相濡以沫是这个宅院,我们三姐妹搀扶她看看她的小猪,小鸡、小羊,她熟睡的小孙孙……
我们累了,扶着小伯躺在床上,她气息微弱,我靠在墙上,小伯全身躺在我身上,我双膝弯曲着,希望她舒服一点儿,小伯不断地翻身,我慢慢让她的身体靠在自己手臂湾里,我的整个身体长久地斜靠着,酸胀疼痛,小伯气息微弱地说:“我一直靠在你身上,你腰杆疼吗?”
“不要紧!”我说。
我的身体被小伯疼痛的身体压得变形了,我用一只手擦干小伯脸上的虚汗,另一手按摩小伯的胃部,减轻她的疼痛,风从微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纱帘轻轻飘起。朦胧清冷的光倾泻在床上,笼住小伯被里蜷缩的身影。我慢慢地让小伯重新靠在身上,我伸手抚摸她额前那几缕轻柔的卷发,心疼地看着她曾今年轻漂亮的脸,被岁月和病魔雕刻得如此憔悴,我深深地吻着小伯的前额,心如刀绞……我轻轻叫着两个妹妹,告诉她们,小伯全身出汗了,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小妹妹上厕所回来说:“大姐,厕所里的卫生巾是你扔的吗?
我说:“是”。
小妹妹说:“大姐,小伯断气的时候,你离她远点儿!”(因为故乡重庆人月经来了,不可以靠近去世的亲人),就这样结束了我一生中一个多月的床头为小伯尽孝、补过的日子。
小妹妹叫来大伯父的女儿——我的大姐姐。
大姐姐脸上出现凝重的表情,她说:“大妹儿,要注意,三婶儿(我小伯)快不行了。”
二妹妹和小妹妹从我身上抬走小伯,我的腿脚麻木不能走路了……二妹妹把小伯的头轻轻放在木床上,垫高枕头抬起,用温水清洗着母亲的头发,我看见小伯的汗珠大滴大滴地流着……
大姐姐拿来木头洗澡盆,她们三姐妹架着母亲洗澡,当她们脱掉小伯内裤的时候,发表小伯身体里流了好多血……老辈子人曾经告诉我,这样的人快不行了,我失声痛哭,大姐姐捂住了我的嘴……
最后一次给小伯洗完澡,已经是早上八点了,小村里的亲人们,小伯的娘家人都赶到了,堂屋里一片喧哗……
阴阳医生一把脉,无奈地摇摇头。阳阳先生掐指一算说:“不哭,不哭,美儿,还有有一个小时你小伯才走……”
小伯曾经对我说:“如果我死了,我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因为你们都成家了,孩子都大了,有出息了,你在教书,我很高兴你当老师。”
我握住小伯的手说:“小伯,您不会死的,为了您的心愿,我永远当老师……”
小伯临终时说:“美……美……儿,你……不要……安慰……我,命……是老天爷……给的,先造死,后造生,那是……有定数的,你们……是留不……住……我的……”
人终究得一死,小伯留给我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想起“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生死离别,我心在颤抖、流血。如今,小伯要去了另一个世界,世事沧桑,我的心好疼好疼……
我们在祈祷,可是无法挽救您的生命,女儿眼睁睁地看着生命的倒计时在缓缓流淌,不久的时辰,我们姐妹几个会撕心裂肺地呼唤。我的小伯永远听不见,也永远不再疼爱我,再也没有人想我、挂念我,我要怎样地跪求两位阎王爷才能留住您的生命,我想我的小伯,父母的生命是不依顺着儿女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延伸的,所以女儿总免不了伤心、悲痛。她一世未曾享过一天清福,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
《追逐即将失去的母爱》
白莲寄哀思,文字铸母爱,
三双女儿的紧紧攒紧小伯的手,;
我们的母女心撕心裂肺地疼,
我想一直倾听您沉重的呼吸,
我感受您微弱的气息
求求您,别走,行吗?小伯,
您的叮咛,您的祝福,您的牵挂,
永远不要离开您的女儿,
我心疼即将离别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在记忆中追赶即将逝去的母爱,
追赶小伯的一言一行,
追赶小伯的音容笑貌,
追赶您慈祥的身影……
追赶那些快乐的时光……
祈求天堂里没有病痛,
我求阎王爷放过您,
在天堂让我的小伯健健康康。
我在黑夜里追逐奔跑……
用心灯点燃您前进的方向,
小伯,让我静静拥抱你,
我的亲人,我的小伯……
小伯临终前几个小时,我们三姐妹集聚病榻前,聆听遗嘱,准备“送终”。
小伯握住我的手说:“美……美……儿啊!好……好……教……书……回……来……回……来……”小伯的头低垂下去,她在用最后的生命呼唤我的老公八戒和儿子……
小伯临终前半个小时,她被亲人们抬到堂屋里,穿上宽大的黑色衣服,戴上一盘黑色手巾,二妹给小伯清洗脸,她的脸变成了青紫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明显有浓痰,二妹用干净白布蘸着温开水轻轻为小伯掏出口里浓痰,十几分钟后,小伯的呼吸稍微均匀一点了,我长长出了一口气,由于我月经来了在家乡是规矩,不能靠近她,只能远远看着小伯,阴阳先生突然神秘地给我一个低垂的手势,示意小伯要走了,一股热烈的悲痛从胸中来,我的头狠狠碰在小伯黑色的棺材上,额头出血了,我用手捂着额头,时间走到2012年11点3分,小伯的头歪向二妹妹的胸前,二妹妹还在给小伯清洗口腔,2012年11点9分,小伯的头低垂下去,然后,她把抓住二妹的手也缓缓松开,两行凄清的泪水便从眼里滚了下来……
我分明看见有一行泪从小伯的眼角流出来。小伯没有了气息,但是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因为我的小伯没有临终前没有看到她最想念的外孙——我的儿子。
大舅母说:“美儿,你快跪下祈祷吧!你就说,小伯,你好好走吧!把眼睛闭上,您外孙和大女婿回来看您了……”
我撕心裂肺地哭,心刀绞般地疼,就是不敢告诉小伯的灵魂,我不会说假话。儿子被堵在大雪封山的路上,没回来为姥姥送行,我的老公在北京身负重伤,不能为小伯披麻戴孝。
小伯走了,很不安详。我的叛离、我的出走让她永远担心我的生活。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之女。
小伯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哭声息了,瓦盆里的火也熄了……浸在麻油里的棉芯发出幽幽的光,那微弱的晃晃悠悠的火苗照着新衣下小伯的躯壳和蒙在脸上的白纸。
小伯去世了,炮手放鞭炮,我们三姐妹跪地上向瓦内烧“落气钱”,小伯的遗体移到地上叫“下榻”。她脸上盖上黄纸,我们三姐妹将小伯病榻上的席子、铺草抱到户外烧毁,大姐姐和二妹妹为小伯沐浴净身,穿好寿衣、寿鞋,戴好寿帽,将小伯放进棺材。棺材底部铺草灰,用酒杯口在灰上按小伯的68岁数印上圆圈,上铺丧褥,放进小伯的遗体后,盖上盖被,再放进一些小伯喜欢的衣服。我们三姐妹、亲戚齐集小伯的棺材旁最后和她告别,在我们一片呼天号地的嚎啕声中盖棺(“闭殓”)。
小伯的灵柩用高脚板凳搁置停放中堂,下边地上点一盏油灯(“脚灯”),我们穿着孝服,搭好灵堂,用白布为幔,灵柩前设灵位、香案、祭品,挂孝对、插灵伞、引魂幡。母亲的灵堂搭好了,总管请僧道“开路”,念烧“开路文”。听老辈子们说:‘开了路,母亲的亡魂才看得见路,关津渡口才放行。’同时,总管还在家神、门神和祖宗牌位上贴一张黄纸,避免污渎鬼神。我们三姐妹昼夜守柩伴灵,在外的嫡亲亲属也陆陆续续赶回来为小伯“奔丧”。
小伯去世的当晚,众人们打“闹丧鼓”,唱孝歌,通宵达旦。我的许多同学、朋友到母亲灵前焚香叩拜祭奠,我们三姐妹执丧杖跪地答拜。
小伯出殡日期定在她去世的第二天,小妹妹向亲友发讣告,准备“坐夜”,我们接待吊唁。亲友邻里有送锣鼓吹手、还有祭幛、挽联、还有香烛、肴馔等;晚上点主礼和家奠礼,参加的人有我们三姐妹,小伯的子孙、侄、婿等(通称“孝子”),都一律披麻戴孝,执丧杖,由(司仪)呼礼、导引,孝子俯身慢行,到位行跪拜大礼。
我看见前来为小伯送葬的亲人流趟过关庙河,翻坡走小路走在小伯家的山坡上,人们绕过小龙山的山尾巴。小龙山山梁荒凉冷漠,望不断的峡谷沟壑像一张张剥去衣裳的老人的脊梁,小河细成一条线挣扎着,前来吊唁的人群向东望不见头,向西望不见尾……
小伯的宅院里,家族的人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亲人挤满了小伯的院子。他们给小伯唱孝歌,行孝礼,我拿着纸烟,一支烟一支烟地散,我低着头不敢看我的亲人们的脸,我在他们心中是个没有时间陪伴小伯的不孝之女,我低着头用烟、白糖酒向故乡的叔叔、伯伯、哥哥、兄弟、同学、老师无声地道歉、赔罪,希望他们像我小时候一样喜欢我、包容我,那晚,我跪在小伯灵堂前烧纸、磕头,我端着一壶白糖茶、一壶白糖、生姜酒、给乡亲们满满地斟上,双手捧上,弯下腰递给他们,这是小伯交给我的对客人的最高礼仪,冥冥中,突然有人叫我:“美儿,快回来哟!这么多人为我小伯送行,小伯离开了我,我成了没娘的孩子,我想念小伯的责骂声,我想念小伯响亮的巴掌,我跪求阎王爷放过我小伯,只要她活着,要我怎么样都好,我要挖破地心找回我的小伯,让亲人骂我这个不孝女,希望他们像我小时候那样爱我,我是故乡关庙河里的一个水分子……
小伯的灵堂一片哭声,想起那年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小伯哭得很痛。泪很多。我知道,母亲小伯把对父亲五十年的爱也一起哭了出来。——这泪水,穿透了五十年的艰苦岁月,她才通过逐渐消肿的心,感天动地,尽情释放了出来……
在小伯的灵堂里,我悲声大放,鞭炮一响,纸钱在燃烧,凉哇哇的山野变得异常悲凉……小伯的灵堂里堆满纸扎的灵屋、仙鹤、青狮、白象、金童、玉女等参杂……
母亲去世的那晚坐夜(守灵),一群后生为母亲唱着孝歌:
人生在世犹如水上浮萍
光景千年恰似空中闪电
春花秋月不久
人缘已尽结发难留
自古有盛必有衰
有生必有死
哪有人生而不死
无常已到世事尽抛,
劝亡者休想家乡
劝儿女不必悲伤
山中哪有千年树
人间哪有百岁郎,
屋大好停丧
门大好出丧
千年出一口
万年出一双
什么人造屋
什么人停丧
鲁班造屋
凡人停丧
千年出一口真命天子
万年出一口
护国宰相走进门来抬头望……
“水流千里归大海,
人走万里归土埋,
活归活啊死归死,
阳世咋就拽不住个你?呀喂——啊啊啊……”
小伯快出殡的那晚,房屋顶上升起了一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悲凉的孝歌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溢着悲情。我们姐妹跪在小伯棺材前抱头痛哭,我的一个男同学也抱着我哭,我们给小伯鞠躬、祭拜,跪在小伯棺材前一直烧纸钱,祈祷小伯的灵魂安宁,给为小伯唱丧歌的人倒茶,跪在妈妈的灵前,老想小伯慈祥的面庞,五岁的小侄儿小超突然跪在小伯的棺材前痛哭要奶奶,小侄儿的痛哭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我们姐妹几个抱头痛哭……好多人开始痛哭……
凌晨两点了,巫师鼓拍几下,脸红得像关公一样,喝一壶酒,继续敲打着鼓点,凄凄惨惨,惨惨戚戚,余音缭绕,我放声大哭,在咚咚锵、咚咚锵……的高亢的鼓点中,最后一声永别小伯的鼓声就像一声霹雳,炸碎了冬日的空旷和沉闷,敲醒了沉睡的大巴山。
一群后生吼着为母亲送行的《还阳歌》
整个葬礼在唢呐声中走向高潮……
凌晨3点多了,开席啰!二十多桌酒席开始了,
老总管吆喝:
“托盘手
“上——”
“要得。要得”
“杠子肉“
“上”
“滋油,滋油。滋油。”
“糯米粑粑”
“上”
“要得。要得”
“东坡肘子”
“上”
“要得。要得”
“让开点儿,让开点儿”
“上酒上菜——”
“肉请吃饱,酒请洗澡,——”
一叫一应,全扯着长长的声音,差一点就是唱了。那叫声悠长古朴,有一种大巴山历史和葬文化感在里边洋溢。
老总管在吆喝:
“驼背背儿”快把菜端上摆好,
“要得”
“三娃子酒具敬上,”
“要得”
驼背背儿”又把酒满上,
“要得。要得”
“来哒哟,来哒哟”
整酒整酒,后辈越喝越有……
杠子肉又粗又长,抬龙套的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王队长喝着酒哭起来……
那边套龙套忙开了……
“龙套好了没有——”
“车套好了——”
“发丧请——”
小伯快出殡了,老总管请道士为小伯“辞灵”,灵柩用手捧抬出堂门外,要小伯的娘家人立即持新扫帚向屋内连扫三下,然后将堂门紧闭,我们三姐妹最后一次扑上去抱着棺材哭。我们一边哭喊一边用袖子用手擦着棺材,并不是要擦干净些,完全是一种抚摸,是小伯的人最后一次接受女儿们的抚摸。一大片孝子拼命地哭。小妹妹闭着眼哭得很悠扬,不紧不慢起起伏伏又曲曲弯弯,完全切进了阳阳先生的还阳歌。男人们还阳歌声如雷,哭得很粗狂如洪水泛滥排山倒海……
小伯的灵堂里一片凄厉的哭声,一片悲哀的还阳歌(替母亲招魂的挽歌)我眺望远山,山间白雪皑皑,山风呼啸,群山呜咽,盆地万物都在为这位农民母亲送行……
出殡了,我的一个远房的舅父拿着一个装灰的大碗恶狠狠地砸在小伯的棺材上,又从棺材背后扔掉一把新扫帚,以此帮我们消灾,帮小伯消灾免难,可是舅父的动作让我心刀绞般地疼,棺材里装的是我最敬爱的小伯啊……
小伯走了,空落落的院坝里,潮湿而阴暗,寂静而神秘。多半落叶净尽的桐树和椿树,淡影婆娑,梢叶微动;仿佛小伯的灵魂,在浓厚的湿气和腐气走动,最后有声有响唢呐、鞭炮、三轮枪地在空院里滚去滚来几十个人稳稳地抬着小伯棺材,他们用夹杠系粗麻绳悬棺材于中央,使上下坡都能保持平衡,防止小伯的身体移动。引魂幡在前边引路,旌族吊伞紧跟随后,我们端着灵牌随行,扶丧拉纤(用整幅土白布作纤)的亲眷在后边,灵柩后是送丧的亲族朋友。满山的纸钱在唢呐声中翻飞,鸟儿在唢呐声中悲歌,美丽的关庙河在唢呐声中悲悯哭泣……
送葬队伍走到一个高高的土坎下,我明显感觉到抬棺材的几个壮汉体力不支(小伯的棺材大而沉重,还有内椁)或许小伯舍不得走,我请二妹妹帮我举着手中的花圈,我稳稳当当钻进抬小伯棺材下的粗大的横杠上,咬着牙抬着小伯的棺材前行,棺材非常顺利地抬到墓地,算是我对小伯尽最后的一点点儿孝心,我望着黑压压的送葬人群绕过山尾巴,离墓地一里远的地方,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排成一条长龙。山摇地动的三轮枪声,咚咚咚锵、咚咚咚锵的鼓乐声,唢呐子齐鸣声,墓地前堆满花圈,挽联,小伯隆重的葬礼墓前进行,直至墓地。我们佩戴黑纱,总管组织开追悼会,奏哀乐,由司仪致悼词,总结小伯生平,我跪在墓地里,敬小伯的酒、长辈说,吃妈妈吃剩的饭后一直有的吃,我含着泪大口大口地吃着祭拜母亲的祭品(山区的葬俗,吃了祭奠小伯的东西今后一直发财,小伯的墓穴事先挖好(在父亲的墓地旁边),安葬时,由风水先生架罗盘校正灵柩呈放方位,然后鸣炮奏舞狮扫井,下棺、放置“衣禄罐”,掩垒好泥土,至此,小伯丧事结束。
在小伯的坎坷生涯里,我做梦也不敢想,她的葬礼如此隆重,我很感动几百个亲人们送小伯最后一程,小伯其实没有离开生养她的土地和亲人,以一种唯灵的方式活在关庙河亲人的心中……
我闭上眼睛想:小伯在这个小山村陪伴父亲五十年的岁月,病魔中的模样,关于小伯的记忆,关于乡村,关于女儿们的记忆;关于小伯的孙辈们的记忆,四季轮回、小伯去世的那天晚上,小伯的嫁妆箱子“呯呯嘭嘭”地响,屋后的树林在哭泣,似乎小伯拄着拐杖在哭泣,小鸡哭泣,小猪哭泣,在梯田哭泣、花岩坡哭泣、庄稼呜咽……我想:小伯的魂魄回来了,她想看看她的小孙孙熟睡的样子,或站在路口看看几个女儿是不是从河南或者广州回来了,小伯舍不得离开她的世界,感受这世界的存在和存在的温馨;不知道小伯是不是可以和地下的父亲牵手晒晒太阳,帮父亲按摩疼痛的腿,望着野鸡在山林里跳跃,野猪在玉米地里放肆地啃玉米,松鼠在林间跳跃,大雁南飞,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慢慢回忆她种过的辣椒树、为我筹备的学费……收过的洋芋,庄稼地,小伯和父亲一起的人生与经历;我小伯是农民,劳作是她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动,让小伯经历那么漫长的一河岁月。在这一河岁月的艰苦劳动,才使我感到小伯的活着的和活着的意义。
眼泪还在汹涌,痛哭的心还在呐喊,小伯的魂魄,您快回来吧!抛去的岁月中真实的记忆,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慈母永别千载去,女儿泪洒几时干……”关庙河父老乡亲无数双痛楚肃然的脸上泪水流淌,乡亲们沉痛悼念一位农民母亲,山间白雪皑皑,群鸟呜咽,天地同哀,我伏在棺材上大声呼唤,听到了吗?小伯……山河永在,小伯,您在哪里?小伯,花开叶落,云来云去,一餐一烛,在山山水水,春去秋来,生命的始与终,在日子的里悲与喜,您都和女儿们同在,在林间小径里,在房前屋后,我把的心当成生命探侧仪,倾听小伯的心律跳动,小伯,我撕心裂肺地哭,您躺在黑的发亮的棺材安静、慈祥,像睡着了,女儿多么渴望您的复生,我要挖穿地心,我要跪闫王爷放过您,女儿多想跨过断桥拽住你,女儿不要这残酷的生离死别,女儿不要人间、天上,女儿舍不得您。慈祥的小伯……
在天堂里的小伯,我想:小伯一定会把对女儿的祝福继续,对生活的热爱继续,对儿女的牵挂也带到天堂。
每一个深夜,女儿的心儿依然凄凉,我含泪写下这段文字,记下血浓于水的母女情,寄托永远的哀思。
小伯睡了,掏空我们三姐妹的心……
离开小伯的墓地回学校时,我仰面躺在小伯的墓地看蓝天时,我的耳畔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是我的女儿,你就得回巫溪,回来吧——美儿!回来吧!美儿!”
是天堂里的小伯在呼唤,我猛地跃身而起,四处寻觅,却没有发现她的影子。但这是真切的声音“你是我的女儿,你就得会巫溪,回来吧!——”的声音又无数次清晰地响起、响起……
再一次走向母亲的墓地,我在小伯的坟前长跪不起,泪如雨下,突然对面山上传来了锣鼓和唢呐三轮炮的声音,是小伯生前的好友下湾的熊奶奶去世了,正在唱着还阳歌(起死回生)的孝歌。我一脚坚实地踩着小伯墓地的石板,我把手捧成一个“o”呐喊:“上帝啊!求求你,请您敞开大门,我的小伯带着童真,带着憧憬,带着对女儿、对子孙的牵挂徘徊您的大门前,请让小伯走进您的大门。”上帝真的打开了大门,我相信,小伯走进天堂,在上帝博大的胸怀里,小伯平静安详地合上双眼,灵魂得到安息!
我离开墓地,小伯的墓地变成一个象形文字“母”字,一个象形文字“母”字无限扩大,覆盖了整个关庙河,覆盖了整个巫溪,覆盖了整个大巴山,覆盖了四川盆地,铺成一个小伯袒露的胸怀。而我又在“小伯”的怀里变成一个幸福的婴儿,吮吸着“小伯”的乳汁,我和小伯都很幸福,世界上的一切为我们母女而生,冥冥之中的世界太美了,太精彩了……
我微笑着。世界微笑着,母亲的墓地微笑着……
渐渐地、渐渐地,我的小伯走远了。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小伯的距离不是天地之间,生老病死,无论年龄,我在阳间,她在阴间,我们时间河流的两岸漂流。我们逆流而上,我上岸了,小伯却没有……
在人生的长河里,我期待于我和像我一样的母亲母仪天下,生生不息地守望丈夫、儿女、家园、脚下那片深爱的土地,愿人世间的母亲没有苦难、没有遗憾,生命里更加完美,守望着我们的心中梦,守望着我们的祈求,愿母亲们生者幸福,逝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