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办公室窗外,有一方错层的平台,原本是做绿化用的,如今只是随意长着些灌木,说不上名目,倒也有绿意。还有几株细伶伶的树,叶子稀稀疏疏的,像没睡醒。我伏案累了,便好盯着它们看,一看就是半天。
同事茜茜是个快言快语的。有回她凑到窗前,忽然说:“咯里,种棵桂花树几多好咧!”这话平平淡淡的,却像往静水里投了颗石子,一圈圈漾开去。是了,眼下韶山冲的桂花该开得热闹了。十几年前这时节,我在韶山消防大队服役,清晨出操或是傍晚训练结束,总爱绕着故居和广场走一走。那桂花香是浓的,化不开的,甜丝丝直往鼻子里钻。朝阳刚冒头时,整个韶山冲都镀了层金;晚霞烧起来,又红艳艳的,像醉了酒。人在画中走,画在景中移,那光景,如今想来还觉得真切。
这念头一起,便收不住了。第二日写材料写得手酸,又望出去——要是种棵银杏呢?银杏这东西,是值得敬重的,它从远古走来,一身都是故事。这让我想起,曾带着儿子在长沙岳麓山的云麓宫旁习练武功。宫观边就巍然立着一棵银杏,听人说,七百多岁了,是长沙城里头最年迈的一棵。它的叶子像把小扇子,秋天一吹,金灿灿落一地。树干是粗砺的,满是皱纹,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孩子在那树下认认真真地摆架势,偶尔有黄叶飘下来,沾在他肩头。那一刹那,只觉得悠悠的时光和勃勃的童心,便在这无声的触碰中,握手言欢了。站在这样的树下,心里那点疙疙瘩瘩,似乎也被熨平了。是啊,人世间的得失,可不就像树上的叶子,今年落了,明年又发么?
后来忙起来,倒也忘了这茬。直到前天给母亲打电话,听着那头絮絮叨叨说些家常,挂了电话还觉着耳根热热的。一扭头,忽然就想起湘中老家那棵柚子树了。
那时候,我们住在母亲单位的周转房里,一排平房,挨挨挤挤的,住了十来户人家。对门是个独门院落,院里有棵极壮的柚子树。树干粗得很,得要两个七八岁的细伢子伸手才合抱得过来。我们想攀上最矮的那个枝桠,都得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树主人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妻,平日尽由着我们在树下疯玩打闹,唯独到了柚子挂果的时节,便看得紧起来——生怕我们这些馋嘴的猴儿,糟蹋了还没熟透的青果。几番“斗法”之后,街坊邻居们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柚子未熟时,各家须得管好自家的崽;待到秋深,柚皮泛黄,每家都能分上两枚沉甸甸、金灿灿的果实。
这么一来,我们便有了正经的盼头。从春天柚树开花算起,我们就开始掰手指了。那花白生生的,香得呀,能把人熏个跟头。夏天看小青果一天天鼓起来,秋天天天仰着脖子数。等到分柚子那天,比过年还热闹。那柚子酸甜酸甜的,汁水足,吃完了手指头都是香的。
要是窗外有棵柚子树……想着想着,自己先笑了。春天闻香,夏天看果,秋天听那“噗”一声落地的动静,赶紧捡回来,剥开厚厚的皮,那股子清冽的香气能飘满屋。光是这么想着,心里就软和得很。
如今我再望出去,倒不计较真要种什么树了。韶山的金桂,岳麓山的古银杏,湘中老家的柚子树……它们早已被我一一种在了心里。这些树呀,在我想它们的时候,就悄悄长出来,舒枝展叶,开花结果。
韶山冲的桂花该是又开了,金桂、丹桂,热热闹闹的。云麓宫旁那七百岁的老银杏,必定还是满树金黄吧!老家的柚子树不知还在不在,许是又结满了果,让另一群细伢子盼着想着。这么一想,心里便敞亮了。
窗外的树到底没种,可我的心里,早已是绿树成荫了。
首发于11月26日《湘潭日报》第5版副刊·杨梅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