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胶东半岛的五莲山区,自然对这片土地饱含深情。儿时,山野是我的游乐场,下河捉鱼虾、上山挖野菜,那是穷日子里最欢乐的时光。那时,青黄不接,槐花、山菜、各类山虫,成了大自然给予我们的馈赠。
春末夏初,槐花飘香,我们捋槐花充饥,如今它变成了餐桌上的花样美食;山里虫子多,祖辈起就将其视为佳肴,炸蚕蛹、炒豆虫,虽让外人咋舌,却是我们的心头至爱;清明前后,漫山遍野的山菜,是家家户户的盘中餐,曾觉它有青梆气,如今却成了思乡的珍馐。
岁月流转,生活富足,这些儿时的食物,意义早已不同。它们承载着乡情,见证着往昔。如今,我愿把这些故事分享给大家,一起品味这来自山野的独特味道,感受那份浓浓的眷恋。
1.槐花香
又到槐花开飘香的时节了。
看着院子里那一株缀满洁白花朵的槐树,吸吮着槐花独有的馥郁甜美的香气,数年前和几个好友上山采槐花的情景宛在眼前——
差不多也是在“五一”前,一场春雨后的南蒙山,辽远而空灵,山涧中的溪流欢快地奔涌,两岸的树木葱郁繁密,空气中飘散着缕缕甜香……
我们溯流而上,在小溪中捉了很多螃蟹。在半山腰的一片槐树林中,和养蜂人驻足攀谈,每人都买了些新鲜的槐花蜜。随后,用养蜂人借给我们的一把绑在长杆上的镰刀,采了好几袋子槐花……
中午,就在槐树林下面的一家农家乐,用我们刚刚收获的食材,让厨师给我们煎了一盘槐花饼,炸了一盘螃蟹,炒了一盘养蜂人送的蜂蛹,还上了一盘在地头挖的蒲公英(蘸酱吃)。
吃着自己劳动的果实,品味着自然的馈赠,心中满是喜悦和自足……
昨夜,又是一场喜雨。
为了一睹山野槐花洁白无瑕的芳姿,为了吸吮醇厚浓郁的槐花香气,也为了找寻久违的记忆,一早我就来到了南蒙山。
雨后的山林空气愈发清冽。晨雾刚刚散尽,朝阳的光辉已经洒在树梢,山坡上满目的绿色中夹杂着片片白色的云团,一簇簇点缀在丛林中,远远望去让人有一种洒脱、飘逸的感觉。蜜蜂也早已嘤嘤嗡嗡喧闹起来,整个山谷中弥漫着槐花的甜香。
仔细看啊,那槐花有的垂于细碎的绿叶丛中,一串串悠然地摇摆,随着风翩跹起舞,仿佛在荡秋千;有的蓬勃地怒放着,漫圆的树冠上雪白一片,尽显婀娜和柔媚;有的羞涩地含苞欲放,在嫩绿的叶子中间若隐若现,顽皮地捉着迷藏……
微风吹过,俏丽的小花跳起飘逸的舞蹈,优雅地俯仰摇曳,颤巍巍婆娑着玲珑的身影,空气中飘散的芳香沁人心脾。
沿着山谷往里走,越走树林越茂密,越走槐花香气越馥郁。
走到一处山崖,我禁不住停下脚步。两棵从山崖上倒垂下来的槐树,满树的槐花像雪白的瀑布一样,让人心颤。那在枝头颤悠悠的花串,还沾着些许的雨露,似乎还含着些娇羞。走近槐树,捋一把槐花,凑近鼻尖,香气直透心底。
把槐花塞进嘴里,嚼几口,汁液的甜洌醉在心头。
想起曾经吃过的槐花美味,终于还是经不住诱惑。我从背包里找出一个塑料袋,轻轻拽过槐树枝子,避开棘刺,小心地摘起槐花来,不大一会儿,就摘了满满一兜……
满载着收获的喜悦回到家里,我就迫不及待地处理采来的槐花。
把槐花的梗儿去掉,然后将槐花在开水里焯一下,再在清水中淘几遍,滤掉多余的水分,轻轻攥成几个菜团。
我将其中一个槐花菜团放在盆儿中,放些许盐,打上一个鸡蛋,撒了一点干面粉,稍稍搅拌几下,在电饼铛里放少许油,煎了几个槐花饼。那槐花饼又香又甜、酥脆可口,味道好极了。
晚上,我又把另一个槐花团剁细,葱姜剁碎,切上一小把韭菜,将槐花、肉馅和韭菜混合,加入生抽、花生油、盐、料酒,调成馅儿,包了一次槐花馅儿的水饺。
当那冒着热气、飘着浓烈香味的饺子端上来的时候,咬一口,真是唇齿留香……
当然,槐花的吃法还有很多,蒸槐花饭、槐花煎蛋、槐花麦饭、槐花煎包、槐花肉汤……不一而足。
吃着这来自山野赐予的美味,我的思绪自然又回到故乡——
我的家是胶东南部的一个小山村,跨过村前的小河,便是一个小山岗,小山上几乎就是漫山遍野的槐树和为数不多的松树。一到春末夏初,槐花开起来,山谷里、山坡上,满眼都是洁白的槐花,似白色的浪,如银色的雪。最让人迷醉的倒不是这纯洁的颜色,而是那涌荡着的甜甜的槐花香气。一阵风吹来,白浪翻腾,浓郁的香气包裹着你,让你始终无法挣脱出来。即使你回到家里,也会有蜜蜂围着你转。
槐花盛开的日子,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也就是老百姓说的“青黄不接”的时刻。在过去那些清贫的日子里,每到这个季节,几乎家家户户的粮囤都快见底儿了,真正到了“青黄不接”的艰难时光。这时候,满山遍野的槐花,就成了一道充饥解馋的美味佳肴。于是,每天早晨,每人为家里捋一竹篮子槐花几乎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必修课。
我们小时候的人们吃槐花,仅仅是一种果腹的需要,是出于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无奈。而现如今,人们吃槐花却是为了图新鲜、改口味,是富足生活之余的一种消遣,一种时尚。
据说,洋槐花除了具有观赏、食用价值之外,还具有非常好的药物功能:蜜蜂采集槐花花粉酿制的槐花蜜,具有舒张血管,改善血液循环,防止血管硬化,降低血压等作用,是高血压患者的理想调味品。如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的兴趣也由“蒸食槐花”逐渐转向了具有保健美容作用的“槐花蜜”了。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
又是一年槐花香!
品尝着槐花的美味,感觉生活都是如此甜甜香香的……
2.虫之味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的老家就在“奇秀不减雁荡”(苏轼语)的五莲山山脚下, 自然就是“靠山吃山”了。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一个山里人,对于“靠山吃山”当然有着深切的体会。
说到“靠山吃山”,真得好好说道说道家乡人对形形色色“虫”的喜爱。什么知了、蚂蚱、蝎子、蜂虫、蚕蛹、豆虫等等,天上飞的地下爬的应有尽有,可以说在吃虫方面,五莲人绝对算得上行家。
在我们老家,吃虫应该算是传统,从老祖宗那里就认为那些虫子是好东西,烧了吃,炸了吃,能快朵颐,能果肚腹。按现代人的观念看,这些虫子是高蛋白、低脂肪的食物, 对身体有好处,特别养生。所以对于山里人来说,虫子是从小吃到大,即使是在外地读书在外地工作了,就像我,吃不到时还特别想念,一回家就要吃个不停。
有人说,山东人吃昆虫和灾害有关,因为山东历史上多旱,而大旱之年一般又伴有蝗灾,老百姓没有粮食吃,只好拿遍地的蝗虫来充饥。所以蝗虫也就成了山里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了。
除了这个原因外,我估计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蝗灾后老百姓对蝗虫恨之入骨,于是拿蝗虫来下油锅,下油锅尚且不解恨,于是拿来吃掉!久而久之便开始吃蝗虫了,再后来,老百姓发现昆虫的味道也是不错的,便发展到吃别的昆虫了。
五莲山区,出产的各类“虫子”很多。在我们老家的农贸市场转转,就会发现有好多卖虫子的摊位,品类繁多,销量很大,其中蚕蛹应该是买卖最好的。
在五莲山区生长着一种柞树,那些低矮的生长茂盛的柞树,很适合养柞蚕,柞蚕的蚕茧可以缫丝。在我的记忆中,当地曾有不少缫丝厂。但是由于柞蚕丝与桑蚕丝比较而言,丝质比较粗劣,缫丝厂慢慢都关闭了。但是当地人喜欢吃柞蚕的蛹子的习惯却一直保留着。
对于每一个外地人而言,看着那些刚刚从蚕茧里剪出来的个个鲜亮且还不断蠕动着的蛹子,感觉肯定是既可怕又瘆人的。可在我们老家,煎炸一盘新鲜的大蚕蛹,却是招待客人必不可少的一道美食。
还有一种蛹子,很多人可能见都没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吃了,那就是松毛虫的蛹。一说到松毛虫,恐怕很多人都会毛骨悚然吧。
松毛虫两侧长有有毒的长毛,体色有棕红、灰黑、黑褐、烟黑、灰褐等色。如果皮肤不小心触到松毛虫的毛,会立即肿胀起来,有火辣辣的灼热和刺痛感。
五莲山区有着很多松林,如果遇到松林虫害,松树上会爬满很多松毛虫,而当松毛虫结茧以后,当地人会带上剪刀去剪松毛虫的茧子,回家后把茧子放在一大堆火里去烧。当炭火把茧子烧破以后,再把蛹子一个个挑出来。当然这一过程也是很有些风险的,火烧的时候,虫毛会飞起来,稍不小心,毛毛粘到身上,奇痒无比是小事,过敏可是大事,弄不好可能危及生命。
松毛虫的蛹子放油锅里一炸,喷香酥脆,味道醇厚,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但是切记,这种蛹子绝对不能多吃。因为,松毛虫的蛹子即使是通过火烧油炸,尾部仍然有绒绒的毛,这些毛也是有毒性的,吃多了,舌头会肿胀难受。
近些年,由于飞机喷洒农药等方式的综合防护,山林虫害得到根本控制,松毛虫已很少见到,想再吃松蛹也近乎不可能了……
说完了蛹,再说说豆虫。
豆虫,顾名思义,就是一种以吃豆叶为生的软体小动物。在我们老家,大都是山岭薄地,大豆的种植很有限,尽管以吃豆叶为生的豆虫也是当地人爱吃的佳肴,但是人们更多的还是吃以吃槐叶为生的豆虫(五莲山区,生长着很多杨槐树)。这两种豆虫本质上是一样的,从形态上来说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从颜色上来看,吃豆叶的颜色呈褐黄色,吃槐叶的颜色呈青绿色。豆虫成虫七八公分长,头部有一黄绿色突起,尾部有一黄绿色尾角。有些年份,槐树叶上有很多豆虫,不长时间就能捉很多,但是要处理干净得费点功夫。处理方法是:一手捏住豆虫的尾部,一手摁住头部,使劲一挤,豆虫的内脏会被从尾部挤出来,然后摘掉就可以了。这样处理后的豆虫,洗净沥干,就可以加工了。当地最习惯的做法是将豆虫剁碎,放青辣椒干炒。这样做的好处是,既保留了豆虫的鲜味,又祛除了土腥气,同时又解决了豆皮厚不易嚼碎的问题。
当然品质最好豆虫的还是在老熟以后。老熟的豆虫会从树上(豆秸)爬下来,钻到土里,等待越冬以后化蛹。老熟的豆虫不再进食,而且已经排尽内脏废物,因此不需做任何特别的处理了。这样的豆虫适合烹炸着吃。热油下锅,炸出来的豆虫焦脆喷香,是下酒下饭不可多得的美味。据说,豆虫高蛋白低脂肪,富含七种人体无法合成的氨基酸。其中亚麻酸达36.53%,尤其是C18:3亚麻酸含量更高,是驱寒养胃的天然绿色保健珍品。
还有一种春天才能捉到的“虫子”,大概也只有我们老家那里人才会吃吧,我们管它叫 “铜孩”。我原本一直不知道“铜孩”的学名叫什么,这次专门上网查了查,才知道它应该叫“黄褐金龟子”,“铜孩”的“铜”是不是因为“黄褐色”之故,我不得而知。这种翅膀呈黄褐色的甲虫,在春天天气变暖的季节才出现,它靠吸植物根部的汁液长大,在果林或者不高的茅草丛里能找到它们。傍晚时分,“铜孩”会飞出来觅食,这也是捕捉的最好时机。因此,在老家,春天,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经常有一些闲来无事的大人和孩子,穿梭和奔跑于田埂地头,这就是捉“铜孩”人们。
择掉翅膀的“铜孩”上油锅一炸,酥脆可口,嚼一下,唇齿生香。
只可惜,这种的“铜孩”数量不多,也不容易捕捉,吃上一次,实属不易。
至于说知了啊,蚂蚱啊,很多地方都有吃,在我们老家那就更不在话下了,因此也就没必要多说了……
最近从网上看到,中国国家地理出品的《风物中国志》有一期专门介绍了五莲人极具地方特色的饮食习惯——吃虫子。看来家乡人喜爱虫之味,一点不假。
3.山菜情
清明时节回到故乡,母亲特意到附近的山上采了一篮子山菜,要为久未回家的儿子包一顿山菜馅儿饺子。
看着那一篮子水灵灵绿莹莹的山菜,看着母亲弯着有些伛偻的背仔细地择着野菜,我的心不住地一阵阵抽紧。
母亲将择好的山菜用开水烫过,再在清水里淘洗几次,攥干,沥净水分。我帮着母亲把山菜和五花肉一起剁细,调成馅儿。等母亲把面和好,我擀皮子,母亲包,不大一会儿就把饺子包好了。
当那一盘盘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浓郁香味的饺子端上桌子的时候,咬一口色彩翠绿、滋味清香的山菜馅儿饺子,一股浓浓的亲情、一股烈烈的乡情油然泛上心头……
山菜就是山苜楂,又称山麦楂,山蚂蚱菜,它属落叶小乔木,叶子对生,长椭圆形,嫩芽及嫩叶翠绿,均可食用。每年清明节至5月中旬,是山菜最佳的采集时间。
据说,山菜的生存环境与条件要求极高,只生长在高山上,拥天地之灵气,吸山川之精华,沐骄阳之恩宠,得雨露之滋润,称得上“深宫之闺秀”。它只生长在山东半岛的丘陵地带,甚至在同纬度的朝鲜半岛上亦找不到它的踪影。只有山东半岛东部(局部)小丘陵南侧的向阳处,才能找到它,因而称得上“冰清玉洁”,是纯粹的山野菜,是百分之百的绿色天然食品。
山菜不但味道鲜美,而且营养丰富,除叶绿素、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粗纤维含量极高外,维生素C及钙、锌、铁等微量元素含量亦很高。
山菜的吃法也有很多,除了最常见的前面提到的做渣腐、包水饺之外,还可以凉调着吃——焯好的山菜,蒜泥,盐,醋,麻油,拌一拌就可以端上桌,既省时省事,又能保持山菜的原味;也可以炒着吃——切几片腊肉,搭配青椒、蒜瓣,旺火爆炒,一定会让你吃出原始粗犷而且很山野的味道。
我的老家山峦起伏,河流纵横,是典型的丘陵地貌。我们村子就坐落在三面环山、村前有一条小河流过的一个类似于盆地的平缓地带。而村前的小河的南面,又紧靠着一个小山包。所以,上山,下河,挖野菜,逮鱼虾,是我丰富多彩的儿童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清明过后,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到山上去采山菜吃。一是那时家里穷,可吃的东西少;二来山菜是应时的菜蔬,可以一解青黄不接之虞;三是其他的野菜相对比较少,只有山菜非常多,可采量也大,山坡上,地垄上,甚至道路旁,随处都能采到,而且一见了雨水,山菜就会疯长,长得又肥又嫩。此外,山菜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你掐掉了它的头儿,几天后它又会分生出一个或几个新的芽苞,长势特别旺。
实际上,记忆中真的没有觉着山菜有什么好吃的,大概也是吃得多了,又没有油水,吃进去总觉着是一股青梆气。
有一年,母亲还专门给我带来过两个山菜团子,我也没把它当什么好东西,放冰箱久了最后坏掉了——现在想想,真是对不住母亲的一片心!那毕竟是她从山上采回去,收拾好,又费了很大劲辗转倒了几次车才给我带来的啊!
大概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在过惯了悠闲富足的生活之后,人们可能会对原来所经受的苦难有一种回味和珍惜,会千方百计找寻那种更朴实更自然更纯净的生活。我自己也是这样,所以现在每年春天来了,总是要到田野里去,挖些苦菜、荠菜、蒲公英之类的,品一品自然的味道,当然这份感觉与儿时的狼吞虎咽以求果腹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所以,如今再吃着山菜,就不仅仅是一道美味,一种享受,更是一份对于家的怀念,对于亲情的珍爱。
一场春雨之后,故乡的山上又会蓬蓬勃勃地长出漫山遍野的山菜了,自然,对于家乡的思念也像雨后的山菜一样疯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