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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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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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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醉翁对话千年

——琅琊山游记

在皖东丘陵的褶皱里,藏着一座被时光浸润的文化地标。从南京北上的高铁穿越江淮平原时,滁州站的指示牌总会让读书人的心弦微微一颤——那个在中学课本里反复吟诵的醉翁亭,正静候着千年后的知音。六月的晨光中,我特意在此停留,试图解开一个缠绕心头的谜题:究竟是怎样的一方山水,能孕育出中国文学史上最动人的山水散文?

穿过现代城市的喧嚣,琅琊山如同徐徐展开的宋元画卷。野芳园的粉墙黛瓦率先印证了欧阳修的笔触,"苏州园林"的雅致与滁州人的乡愁在此交融。文徵明八十八岁书写的《醉翁亭记》影壁前,白发老者正带着孙辈临摹碑文,宣纸上的墨迹与石壁上的刻痕跨越时空对话。这位吴门才子晚年力透纸背的笔锋里,是否也藏着对先贤的惺惺相惜?

循着让泉的泠泠水声,薛老桥的青苔石板上还留着元代工匠的凿痕。掬一捧清泉入口,寒冽中竟真尝出了欧阳修笔下"酿泉为酒"的况味。泉边康熙年间的石碑已字迹斑驳,却仍倔强地守护着这段流动千年的诗意。忽见几个本地妇人挽着陶罐来汲水,恍若《醉翁亭记》里"负者歌于途"的百姓穿越时空而来。

转过山坳,醉翁亭的飞檐如大鹏展翅般撞入眼帘。这座仅容十几人的方寸之地,竟承载着华夏文明的重量级记忆。苏轼手书的碑刻前,几位韩国游客正轻声讨论"环滁皆山也"的韩语译法;日本老夫妇对着二贤堂的楹联频频点头,原来欧阳修与苏轼的师生情谊早已成为东亚文化圈的共同记忆。最有趣的当属亭前醉石,顽石经千年想象竟真幻化出醉翁憨态,让人惊叹集体记忆的造物魔力。

沿琅琊古道拾级而上,深秀湖的碧波倒映着二十一世纪的云影。九曲桥上举着自拍杆的少女,与湖心亭里临帖的老者构成奇妙的和弦。当无人机掠过水面,现代科技记录的风景里,依然清晰可辨"蔚然深秀"的古典基因。游船划过处,涟漪搅碎了欧阳修举杯的倒影,又在波平后重现他宽袍大袖的身影。

半山腰的琅琊古寺堪称建筑史的活化石:唐风宋韵在斗拱间流转,明清砖雕与当代彩绘相映成趣。无梁殿的砖石穹顶令人想起北宋匠人的智慧,而雪鸿洞内新发现的元代壁画,正在诉说另一个版本的"飞鸿踏雪"。最震撼的是大雄宝殿后的摩崖石刻群,不同朝代的"醉""乐"字样层层叠压,仿佛历代文人接力完成的集体创作。

攀越"天山登道"的考验,恰似重走欧阳修的精神苦旅。当终于瘫坐在南天门的石阶上,俯瞰长江如练蜿蜒东去,突然懂得庆历五年的那个秋日,贬谪滁州的醉翁如何在山水间完成自我救赎。琅琊阁的风铃声中,现代城市的轮廓线与《醉翁亭记》的文字经纬交织,让人顿悟:所谓文化遗产,正是古今对话产生的精神电压。

下山路上,同乐园的碑林成了露天书法博物馆。颜真卿的浑厚、米芾的洒脱、董其昌的俊逸,都在诠释着同一篇文章的无限可能。最触动心灵的,却是角落里无名氏刻的"与民同乐"四字,稚拙的笔迹里跃动着永不褪色的人文理想。欧阳修纪念馆前,中学生们的诵读声惊起檐角宿鸟,千年前的文字在新一代的生命中重新生根。

暮色渐浓时,山间的电子屏亮起《醉翁亭记》的英文译本,多语种讲解器在游客手中传递。我忽然意识到,这座山的奇妙之处正在于它永远处在"进行时":北宋的月光依然照着今日的让泉,21世纪的足迹正叠印在庆历年间的石径上。当韩国游客用VR设备"穿越"到宋代雅集,当欧美背包客在醉翁亭前尝试水墨写生,欧阳修笔下的山水精神,正在完成它第N次的文化转译。

回望渐隐暮色中的琅琊山,终于明白《醉翁亭记》不朽的秘密:它不仅是山水散文的范本,更是中国文人精神原乡的立体呈现。在这里,贬谪与超越、个人与众生、瞬间与永恒达成了奇妙的和解。醉翁亭的飞檐之所以能跨越千年,正因为它始终承载着人们对诗意栖居的永恒向往——这种向往,在高铁时代的今天,反而显得愈发珍贵而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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