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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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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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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者如灯

读阿滢兄《杂家陈子善》时,书页间那个“高高瘦瘦,戴一眼镜,有魏晋学士风度”的身影,忽然与记忆深处1986年夏的影像重叠。

彼时华东师大函授学习的面授是在泰安二中的教室里进行,清晨的光影里,清瘦的陈子善先生走向讲台,而我尚不知晓,这位温和的授业者,会成为此后半生回望时始终明亮的灯塔。

现代文学面授课安排在阶梯教室里,我提前半小时到场,选了第一排居中的位置。七点刚过,一个瘦高的身影推门而入,白衬衫下摆随意掖在西裤里,腋下夹着蓝布封皮的备课本,手里还摞着几本泛黄的线装书。他把书放在讲台上时,我注意到他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后来才从阿滢文中读到,这双手既能在故纸堆里翻检佚文,也能为猫咪梳理毛发。

“同学,能否帮个忙?”他走下讲台,转过身走向我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慌忙站起,才发现他比想象中更高,需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镜片后的眼睛。他递来一张稿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这些名词,麻烦抄到黑板上。”

那张纸上的字迹与后来他给我的信如出一辙,洒脱中带着严谨,捺画收笔时总微微上扬,像极了他说话时温和却坚定的语气。我握着粉笔站在黑板前,才发现内容远比预想的丰富:从“鸳鸯蝴蝶派”到“左联五烈士”,从《沉沦》的发表年份到《子夜》的修订版本,甚至还有几行郁达夫在东京留学时的笔名。写到“创造社”三个字时,粉笔突然断了,先生从讲台下递来一支新的,轻声说:“郁达夫当年办刊物,也总断稿呢。”

那天的板书整整写了一黑板。当我擦着汗走下台,他端详着黑板,忽然拍手笑道:“这板书写得好,明天还请你帮忙。”后来才知道,这偶然的“重用”竟持续到了面授结束。

陈先生的课总在笑声中展开。讲周作人时,会说“知堂老人喝苦茶的样子,像极了我家那只不爱动的老猫”;论及徐志摩,便模仿当年新月派诗人西装革履的派头,引得后排传来会心的笑。这种将文学史讲成生活史的智慧,恰如阿滢所言,是他“把文学与人性结合起来”的魔力。

两年后,函授学习即将结束,在毕业论文选题时,我选的课题是《浅谈郁达夫小说的艺术风格》,而我的指导老师正是陈子善先生。

论文初稿完成后,我忐忑地寄往上海。两周后收到回信,信里没有客套,直接用红笔圈出“艺术风格”的定义偏差,旁注“可参考《现代小说技巧史》P47”,末尾却又写道:“你对《迟桂花》的解读很有新意,像这样结合自身经历去读,才是读书的真谛。”

这样的信前后收到三封。最后一封写于1989年4月,他在信中说:“定稿已阅,可提交。”

从课题选题,到论文修改以及最后定稿,陈先生给予我很大的帮助与指导,迄今,我仍然珍藏着先生给我的这三封信。

毕业后的三十多年里,我时常在报刊上读到先生的消息。知道他发掘了张爱玲的《不幸的她》,将这位作家的创作起点提前了四年;知道他编选《猫啊,猫》时,特意收入了丰子恺的《白象》;也知道他在潘家园旧货市场,为一本郑振铎相关的旧书"跪在地上扫瞄书脊"。这些碎片式的信息,让记忆中的身影逐渐丰满,却总隔着一层时光的薄雾。

直到去年读到阿滢兄的《杂家陈子善》,那层雾才豁然散去。阿滢兄写先生在布衣书局为一本书“跑回楼上理论”,说要定“书勾引罪”,让我想起他讲课时模仿徐志摩的神态;写他为《董桥文录》题跋时“至今以为文学爱好者不可不读董桥”,让我记起他在信中推荐书籍时的恳切;而那句“对没有兴趣的书,不要去强求”,与当年他鼓励我“结合自身经历去读”的教诲,简直如出一辙。

最触动我的,是阿滢描述他“穿粉红衬衣去听小提琴”的段落。这让我想起面授最后一课,他讲完课后忽然说:“其实郁达夫也写过诗,你们知道吗?”然后竟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吟诵起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阳光穿过窗户照在他清瘦的身上,那一刻,学者的严谨与文人的浪漫在他身上完美融合。

有些缘分,看似中断于岁月洪流,实则早已化作生命的底色。就像陈子善先生在《发现的愉悦》里写的:“文学的传承,从来不是课堂上的照本宣科,而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三十载光阴流转,先生当年在黑板上写下的文学史,早已刻进我的生命史,而他教会我的,远不止那些名词解释,更是如何带着温度去读书、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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