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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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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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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直上

五一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决意避开即将到来的人潮,去离家不远的青云山做一次徒步穿越。这座矗立在新泰城东的山,像一枚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玉印,盖在齐鲁大地的脉络上,此番前行,既是对春日的奔赴,也是对一方山水的深度叩访。

晨起五点,天光刚在东方洇开一缕浅黄,我已发动了汽车。二十分钟后,青云山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山脚下的停车场还浸在寂静里,只有几只灰喜鹊在柏树枝头跳来跳去,发出清脆的鸣叫。此时太阳恰好跃出东侧的青云湖面,金色的波光漫过湖岸的芦苇丛,与山间的薄雾缠缠绕绕,空气里浮动着松针与湿润泥土的气息,温度计显示10℃,微风拂过脸颊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这样的天气,仿佛是山灵特意为徒步者准备的馈赠。

青云山古称“嶅山”,当地老人仍习惯叫它“岙山”,这个带着古意的名字,在《新泰县志》里能找到清晰的记载。清康熙年间修撰的县志曾这样描摹它的形胜:“嶅山耸峙城东四里,四峰连属如笔架,为县之镇山。”它坐落在青云湖东畔,山势呈西北—东南走向,四座峰峦像被精心编排过似的,一字排开,从低到高逐次升高,主峰青云峰海拔495米,虽不算巍峨,却因拔地而起的险峻气势,让清人孔贞宣在《泰山纪胜》里忍不住赞叹:“青云,华岳之小影”。站在山脚下仰望,确实能感受到那种如擎天一柱般的突兀与峻峭,仿佛天地在此处刻意收紧了线条,又猛然舒张开来。

我从山北麓的步道入口启程,这段路藏在一片茂密的侧柏林里,石阶被晨露打湿,泛着青幽的光,每一步踩下去都能听见鞋底与石头相触的轻响,和着林间的鸟鸣,像一首天然的晨曲。行至百余米处,忽见两块巨岩如门扉般对峙,岩上题着“云阙”二字,笔力浑厚遒劲,细看落款,竟是明代万历年间新泰知县李惟宁的手迹。县志里记载,这位知县曾在此题诗:“双峰对峙若天关,云气往来缥缈间”,此刻站在岩下仰望,果然有淡淡的云气从岩缝中悠悠穿出,缠绕在字里行间,让人恍惚间真如踏入了仙境的门扉。

过了云阙,山道渐渐陡峭起来,眼前出现一峰形似骆驼,驼峰处的岩石恰好形成天然的鞍部,这便是当地人常说的“骆驼峰”。民间有个传说,说这是上古时期驮运神山的骆驼所化,山脚下的老人讲,月圆之夜若在此处静听,能听见隐隐约约的驼铃声从山谷深处传来。我绕峰而行时,恰逢一缕阳光穿过云层落在“驼峰”上,岩石的阴影在地面投下起伏的曲线,随着风动微微变幻,竟真有几分驼队远行的苍茫意境。

绕过彩云峰的西侧,便踏上了贯通四峰的山脊线,至此,青云山的奇石盛宴才算真正拉开了帷幕。这些散落在山脊上的岩石,是24亿年地质变迁的沉默见证者——从太古宙的岩浆喷发形成花岗岩基底,到历次造山运动的抬升与断裂,再到亿万年风雨侵蚀的精雕细琢,最终成就了这片集险、奇、俊、美于一身的地貌景观。地质学上称它们为“崩塌地质灾害遗迹”,但在游人眼中,它们是造物主挥洒想象力的杰作:有的巨石如神龟探海,头部微微伸出崖边,龟甲上的纹理被风雨打磨得清晰可辨;有的像醉酒的仙人,侧卧在山脊上,腹部的褶皱处还生着几丛倔强的黄荆,在风中轻轻摇曳;更有一块方形岩石,顶端平整如案,四角各有一圆石支撑,当地人称之为“石桌石凳”,传说是古代隐士读书论道的地方……

行至晴云峰下时,忽见一块巨石上凿有棋盘,想来是历代登山者留下的。我驻足良久,想象着百年前的棋声与松涛相和,山风掠过石棋时,仿佛真有落子的清脆声响在耳畔回荡。这些岩石不仅形态奇绝,更藏着岁月的密码,在一块形似卧虎的岩石上,我发现了几处古人类留下的凿痕,考古学者曾在此采集到新石器时代的陶片,证明早在五千年前,就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山腰间的“试剑石”更为神奇,一道笔直的裂缝将巨石分为两半,传说战国时期,孙膑曾在此演练兵法,以剑劈石为记,如今用手触摸裂缝处,岩石的断面仍带着冰凉的棱角,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的锋芒与锐气。

沿着山脊南行,攀登的难度逐渐加大,翠云峰是四座山峰中的第三峰,也是途中的天然观景台。我在峰顶的一块平整岩石上稍作休整,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壶时,无意间回头望向西侧,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怔住——青云湖如一条碧玉带缠绕在山脚下,湖中的小岛星罗棋布,晨雾尚未散尽,将远山近水晕染成一幅水墨画。这画面似曾相识,既有富春江的澄澈,又有千岛湖的灵秀,细看时烟水氤氲间,竟还藏着几分西子湖的婉约,让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心随眼前的波光一同漾开了。

北望彩云峰,此刻更显风姿。峰顶的“望岳亭”是近年重建的仿古建筑,晨光落在朱红的亭柱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泽,整座山峰因亭台的点缀,宛如一枚倒扣的田螺,螺壳的纹理便是层层叠叠的岩石与植被,当地人说这是“田螺仙子”的化身,守护着山下的百姓风调雨顺。

越过翠云峰的垭口,便进入了青云山最精华的地段,通往主峰青云峰的路,堪称步步惊心。“北天门”是必经之地,这段近乎垂直的石壁上,人工开凿的石阶仅容一人通行,左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右侧是刀削般的岩壁,幸亏近年新架设了护栏和铁索,手握铁索上行时,仍能感受到古人“缘崖攀萝,如履刀脊”的惊险。县志记载,明代兵部尚书萧大亨年轻时曾在此题刻“若登天然”,如今这四字仍清晰地刻在石壁上,笔锋中透着几分登顶的豪迈与决绝。

北天门附近的摩崖石刻最为集中,堪称一座天然的书法博物馆。除了萧大亨的题刻,“岱宗襟带”四个大字尤为醒目,这是当代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的手笔,字体浑厚大气,既点出青云山与泰山的地理关联——从这里西望,确实能看到泰山主峰的朦胧剪影,又暗含“登此山如见岱宗”的意境。旁边还有一方清代道光年间的石刻,记载着当时重修登山步道的事迹,字迹虽已斑驳,却能辨认出“募化善缘,共成胜事”等字样,可见这片山水自古便牵动着世人的情怀,让人们愿意为它付出心力。

攀完最后一段石阶,终于登临青云极顶,刹那间,群山皆在脚下,天地豁然开朗。西北望,新泰城区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街道如带,楼宇似棋。此时山风拂面,衣袂飘飘,那种“山高我为峰”的豪情油然而生,古人所说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大抵就是这般心境吧。

山顶的玉皇庙是极顶的标志性建筑,这座始建于明代的小庙虽不起眼,却藏着建筑史上的智慧——整座大殿不用一砖一木,全靠石块发券砌成,因此被称为“无梁殿”。殿内供奉的玉皇大帝神像虽历经沧桑,金漆剥落,却仍透着一股威严。庙后的巨石上镌刻着“海拔495米”的字样,与庙檐的铜铃相映成趣,铜铃被风一吹,发出“叮当”的轻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流转。清代方志记载,每年正月初九,当地百姓会来此“祭天祈福”,香火鼎盛,如今虽不复当年盛况,但庙门前的香炉里,仍有新插的香烛,青烟袅袅,可见民间的信仰从未中断,这片山水始终与人们的生活紧紧相连。

稍作停留后,我决定从南坡下山,早闻南坡景色壮美,且人迹罕至,今日亲身体验,才知其险远与奇绝。从极顶南侧下行的石阶,完全凿在石缝之中,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很多路段必须四肢并用,手脚紧扣岩石才能稳步下行。有的台阶直上直下,低头可见数十米下的灌木丛,令人头晕目眩,但正如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所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行至半山腰,沿石砌小道右拐,再攀爬百余米,便到了隐藏在青云峰峭壁之下的三官庙。

这座始建于明代的庙宇,是新泰地区保存最完整的古建筑之一,庙门两侧的石碑虽字迹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大明万历岁次庚戌”等字样,记载着庙宇的修建年代。斑驳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每一步踏上去都能感受到岁月的厚重,仿佛在与几百年前的匠人对话。三官庙的建制颇为规整,山门左右分列钟鼓楼,虽已无钟鼓,但其飞檐翘角仍透着当年的精致。东西配殿供奉着山神与土地,正殿为三元殿,内供天官、地官、水官三圣像,合称“三官”。民间传说三官掌管天、地、水三界,能赐福、赦罪、解厄,因此自古香火旺盛。庙内的壁画虽已褪色,但仍能看出“天官赐福”等传统题材的痕迹,笔法细腻,颇具艺术价值。

最令人称奇的是山门下的53级台阶,俗称“53参”,每级台阶都由整块巨石凿成,最大的一块长近三米,重约十吨,不知古人是如何在没有现代机械的情况下,将其运上山的。台阶两侧的石雕尤为精美,龙首怒目圆睁,狮首威严霸气,虽历经数百年风雨侵蚀,仍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石中跃出。当地老人说,这53级台阶对应着“五十三参,参参见佛”的典故,寓意着修行路上需步步虔诚,如今看来,无论是信徒朝圣,还是旅人登山,这份“虔诚”与“坚持”,确实是抵达目的地的关键。

从三官庙出来,沿着陡峻的台阶下行,一路都能闻到槐花的清香,白色的花瓣像雪一样落在石阶上,踩上去软绵绵的。此时已是上午八点,山间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孩子们的笑声与山民的吆喝声在山谷间回荡,给静谧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生气。行至环山路时,回望青云山,四座峰峦在阳光下更显青翠,云雾缭绕间,仿佛真有青云直上九霄,“直上青云”之名,果然不虚。

沿着环山路往北,脚步轻快了许多,来时的疲惫仿佛被山风带走了。回到停车场时,手机显示时间为8点40分,整个穿越行程恰好历时3小时,不长不短,却像经历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驱车回家的路上,虽有几分倦意,心情却无比畅快。车窗外,青云山的轮廓渐渐远去,而那些奇石、古刹、摩崖石刻,却如画卷般在脑海中徐徐展开。这座承载着24亿年地质记忆与数千年人文积淀的山峰,不仅让我领略了自然的鬼斧神工,更让我触摸到了一方水土的精神密码。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青云山”,它象征着向上的渴望与对美好的追寻,而此次直上青云的旅程,既是一次身体的跋涉,更是一次心灵的登高。当车轮驶离山脚时,我知道,这座山已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它将如青云般,永远飘荡在记忆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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