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的香,是那种所有男生在日记本里都会偷偷写到的女孩。
她总穿着红格子褂,洗得发白的青色裤子,脚上一双奶奶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扎的两条长长的马尾辫,辫梢系着一对蝴蝶结,一跑起来,那蝴蝶结就在她身后翩翩起舞,像是真的有了生命。
她是学校的明星。成绩好,性格开朗,老师提问时总能给出精准的答案。初三上学期,她已经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被老师公开预言能考上省重点中学的人。每次期中期末考试,班主任都会笑着说:“这次年级第一,大概又是在我们班了。”大家不约而同回头看向香,她就微微低下头,辫子从肩头滑落,遮住她泛红的脸颊。
那时我是她的同桌,一个数理化还不错但语文英语一塌糊涂的男生。香的作文总是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在班上朗读,而我的作文本上永远只有干巴巴的几句话。
有一次,香拿起我的作文本,轻轻说:“你观察世界的角度很特别,只是不会表达。”那天放学后,她留下来教我怎样把一句话展开成一段生动的描述。
“比如你说‘今天很热’,可以写成‘柏油路面被晒得泛着油光,知了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连教室里的粉笔都软绵绵的,在黑板上写不出完整的笔画’。”她说话时,辫子上的蝴蝶结随着她头部的微微摆动而颤动着。
我偷偷看着她,心里想着:这大概是我初中时代最美好的画面了。
然而初三下学期刚开学,香的座位突然空了。
第一天,大家以为她生病了。第二天,班主任在早自习时走进教室,声音低沉地告诉我们:“香的父亲去世了,她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她可能...不来上学了。”
第二天,教室里一片寂静。那时距离中考只有不到半年。
一周后,香回到了学校,却是来办理退学手续的。我和几个班干部被班主任叫去帮忙整理香的东西。她站在教室门口,依然穿着那件红格子褂,只是颜色似乎一夜之间黯淡了许多。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成熟的平静。
“我得去县城的纺织厂上班了。”她接过我们递来的书本时,轻轻对我说。
学校领导和班主任都去过她家,提出可以减免学费,甚至发动捐款,但香的母亲一个人实在无法同时照顾年幼的孩子和维持生计。作为长女,香别无选择。
她离开学校那天,我记得天空下着细雨。她一个人撑着破旧的雨伞走出校门,那两个蝴蝶结在雨中无力地垂着,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活力。我站在教室窗口,看着她渐渐模糊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那一年,我们都不满十五岁。
再次见到香,是两年后的夏天。
我已是县城一中的高二学生,那个周末去纺织厂帮表姐取东西。在厂门口,我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香,却又不再是记忆中的香。
她穿着一身朴素的工装,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额前散落着几缕发丝,看上去有些疲惫,但身姿绰约。看见我,她愣了一下,随后认出了我,脸上绽放出笑容。那笑容依然温暖,只是多了几分沧桑。
我们站在厂门口聊了几句。她说她已经是熟练工了,每个月能挣不少钱,弟弟妹妹也都在上学。说话时,她的眼睛里有种倔强的光芒。
“我还参加了厂里的夜校,正在读高中课程。”她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自豪。
我告诉她,我们班很多同学都考上了高中,班主任还经常提起她,说她是自己教过的最有潜力的学生。
她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起来:“人生不止一条路,对吧?”
临走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翻开给我看,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英语单词。
“我自己学的,说不定哪天能用上。”她说。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扎着蝴蝶结、在校园里奔跑的女孩。
高三那年,我从母亲那里听说香结婚了。对方是纺织厂的技术员,大学生,家庭条件很好。母亲感叹道:“那姑娘总算苦尽甘来了。”
我想起香那双充满韧劲的眼睛,心里默默为她高兴。她那样的人,理应拥有幸福。
再次与香重逢,是八年之后了。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高中任教,负责高一语文。开学不久,学校组织教师与附近工厂的青年工人联谊活动,在那里的纺织厂俱乐部,我意外地遇见了香。
她几乎没怎么变,只是更加秀美了,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毛衣,黑色长裤,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她身边跟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像极了她。
“这是我女儿,秀秀。”
香介绍道,然后对小女孩说,“叫叔叔。”
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
交谈中得知,香已经离开了纺织厂,现在在厂办幼儿园做老师。这让我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以香的聪慧和耐心,这工作再适合她不过。
活动间隙,我们找到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秀秀在一旁玩着积木,香看着女儿,眼神复杂。
“我离婚了。”她突然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尽的苦涩:“没关系,都过去了。我现在有秀秀,很满足。”
后来,从其他老师那里,我断断续续听到了香的故事。
她的前夫是厂里的技术员,家境优越,却是个事事听从母亲的“妈宝男”。香的婆婆一直嫌弃香的农村出身,在香生下女儿后更是变本加厉。最后,那位技术员爱上了厂里新来的大学生,一个下来镀金的局长千金,便与香离了婚。
“听说离婚时,香的婆婆一家连秀秀的抚养费都不愿意多给。”一位了解内情的老师说,“香一个人带着孩子,最困难的时候在车间干过三班倒,就为了多挣点加班费。”
我想起香那双布满茧子的手,心里一阵刺痛。
然而香从未向任何人诉苦。在幼儿园,她总是最耐心的老师,孩子们都喜欢跟“香香老师”玩。下班后,她还接了缝纫零活,常常工作到深夜。有一次我去家访,顺路给她送一些学生捐赠的旧衣服(她坚持要用劳动交换,帮几个家庭困难的学生改衣服),看到她狭小的出租屋里,缝纫机上的活计堆得老高,墙上贴满了秀秀画的画。
“我在存钱,打算以后开一家小裁缝店。”她边踩缝纫机边说,脸上是熟悉的倔强,“我手艺不错,好多人都这么说。”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初中时的那个香,那个在逆境中依然不放弃努力的女孩。
再次听到香的消息,是在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上。
班长带来了香的近照,照片上,她站在一家名为“香之绣”的小裁缝店门前,身边是已经长高不少的秀秀,还有一个憨厚的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小男孩。
“香再婚了,对方是厂里的维修工,人也离过婚,没有孩子,对秀秀视如己出。”班长说,“他们又生了个儿子,店铺生意不错,听说还雇了两个帮手。”
照片上的香笑得灿烂,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见彩虹的坦然与满足。
去年冬天,我带着自己写的一本小书去香的店里看她。店面不大,但整洁明亮,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服装,角落里堆着布料,空气中弥漫着布料的清香。
香正在指导一位年轻学徒裁剪布料,见我来,嘱咐了几句便迎上来。她比之前丰腴了些,脸色红润,眼角虽有了细纹,但眼神明亮如初。
我们坐在店角,她泡了一壶茉莉花茶。窗外飘着细雪,店内暖意融融。
“看看这是谁?”她朝里间喊道。
一个年轻女孩走了出来,约莫十八九岁,梳着简单的马尾,穿着一件淡蓝色毛衣,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我愣了片刻,才认出这是秀秀——香的大女儿。
“这么大了...”我惊叹道。
“今年刚考上省师范大学,英语专业。”香的声音里满是自豪,“她说毕业后要回县城当老师。”
秀秀害羞地点点头,柔柔地说:“我很敬佩母亲,她一直是我的榜样。”
我惊讶地看着香,她笑了:“我一直没放弃学英语,秀秀小时候,我一边干活一边听英语广播,她也跟着学。”
聊起近况,香的裁缝店已经小有名气,专门改良传统服装,让它们更适应现代生活。她给我看了一些设计图,线条流畅,创意独特。
“你怎么学会设计的?”我问。
她拿出一本厚厚的剪贴本,里面贴满了各种服装图片、设计草图和一些英语笔记。“慢慢学的,一点一点摸索。我还参加了网上的课程,有些是英文的,逼着自己看。”
这时,一个憨厚的男人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走进店里。是香的丈夫小苏和他们的儿子。小苏笑着向我们点点头,便带着孩子去后面房间了,体贴地不打扰我们谈话。
“他是个好人。”香看着丈夫的背影,轻声说,“不擅言辞,但真心对我们好。”
临走时,香送我一件礼物——一件手做的中式上衣。“我自己设计的,融合了现代和传统元素。”
我打开一看,衣领处巧妙地绣着一对小小的蝴蝶结,正是当年她那件红格子褂的颜色。
看到我注意到这个细节,她微微一笑:“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但有些美好的东西,值得保留。”
窗外,雪停了,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店门口的招牌上。“香之绣”三个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我看着眼前的香,想起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系着蝴蝶结在校园里奔跑的少女。生活从未对她温柔,她却始终以温柔回应生活。那双蝴蝶结曾经在风中无助地飘摇,但最终没有坠落,而是飞过了苦难,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还记得初中时你教我怎么写作文吗?”我问。
她点点头,眼睛弯成月牙:“记得,你总是一句话就说完了一切。”
“那时你告诉我,要把简单的句子展开成生动的描述。”我说,“而你,把原本简单的人生,展开成了一部丰富的小说。”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是岁月为她画上的勋章。
走出店门,我回头望去,香已经开始指导学徒裁剪一块新的布料,她的手指轻抚过布面,动作娴熟而自信。阳光透过窗户,为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我突然明白,有些人的生命如野草,无论被怎样践踏,总能找到缝隙向上生长。而香,她不仅是野草,更是在废墟中开出的花,历经风雨,却越发娇艳。
那对红色的蝴蝶结,从未停止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