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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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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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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

动车飞驰在华东滨海的晨光里,车窗外的白杨树向后疾驰,像极了这些年我与父亲匆匆交错的时光。

明天便是父亲的五七,闭上眼,他的身影便清晰地浮在眼前——不是病榻上虚弱的模样,是他坐在院子里码架,左手小拇指勾着尼龙线,右手剪刀翻飞的样子。

我十六岁离家赴异地求学那年,是父亲去送我。那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一走,便是数十年的聚少离多。

我在外地成家、立业,每次回家都像赶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父亲总说“你忙你的,我和你娘都好”,可电话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还是会让我心头一紧。

真正让我意识到“陪伴”有多珍贵,是四年前那个夏天。

2021年8月,妹妹突然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哥,咱爹查出中分化腺癌了。”我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时,我正在上海女儿家,女儿联系了上海最好医院,父亲很快就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当时正值新冠疫情期间,医院管控严格,弟弟在病房陪护,我跑外围。我每天五点起床,按照医嘱给父亲做流质食物——小米粥要熬得稀烂,鸡蛋羹不能放酱油,蔬菜要剁成泥。每天跑一趟医院,尽管见不到父亲,但能从视频中看一眼,也觉得心里踏实点。

父亲手术后在女儿家住了一个多月,按照少食多餐的要求,我悉心地给父亲做吃的,每天饭后陪他下楼散步。

后来陪父亲坐动车回老家,在车上,他靠在我肩上睡了一会儿,看他头发白了大半,呼吸很轻,像一片易碎的羽毛。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着父亲,也是第一次发现,他真的老了。

本以为手术成功便是转机,没成想命运的耳光来得猝不及防。

2021年11月23日,弟弟的电话像惊雷般炸响:父亲肠梗阻,手术时误吸,进ICU了!

我第二天凌晨就从上海往老家赶,脑子里全是父亲的样子。

到了县医院,ICU的大门紧闭,弟弟红着眼眶说:“医生不让进,只能等消息。”我在医院旁边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房间里弥漫着霉味,没有热水。可我顾不上这些,就守在ICU门口,盼着医生能多说一句父亲的情况。

变故来得更快。第二天我想换家好点的旅馆,登记时却因为从上海回来,被防疫指挥部要求隔离。坐在酒店顶楼的房间里,十步见方的空间,成了我那段日子的牢笼。我穿着一次性拖鞋,绕着床一圈圈走,从黎明到黄昏,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像在叩问命运的不公。

手机里存着ICU马主任发来的小视频,父亲躺在病床上,浑身插着管子,脸色苍白得像纸。我看着视频里他慢慢清醒,能抬手,能点头,眼泪一次次模糊了视线。

有次视频里,父亲含糊地说出“不容易”三个字,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在鬼门关里挣扎,我却连守在他身边都做不到,这“不容易”,是说他自己,还是在心疼我?

14+7的隔离结束时,父亲也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妹妹和弟弟轮流照顾他,我不时地能通过视频看到父亲。看到我,他摆摆手,笑着说:“没事了,好了。”可我知道,那些天他经历的痛苦,是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可也是从那时起,我下定决心,要多陪在父亲身边,弥补过去的遗憾。

2023年元月,父母双双“阳”了。我从上海回家,本想先去妹妹家自我隔离一周,可听到弟弟说父母都发高烧,立刻改变主意,直奔老家。

父亲吃了退烧药后,烧慢慢退了,可一直咳嗽。外甥媳妇在日照人民医院工作,帮父亲预约了CT检查,结果出来时,她语气沉重:“姥爷肺上有转移灶,得住院穿刺。”

住院那天,所有病房都满了,父亲住在抢救室里,我推着担架车睡在旁边。夜里他咳嗽时,我就起来给他拍背,喂他喝水。凌晨时,我摸着他的额头,心里默默祈祷:老天啊,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多陪陪他。

没曾想,第二天,我也“阳”了。发烧到38℃多,头痛欲裂,关节酸痛得连路都走不动,只好由弟弟把我换回家。

后来父亲出院,我开始四处打听偏方,找中医给父亲调理。我从网上买了鹤仙草,让母亲每天煮水给父亲喝。

之后的很长时间,父亲情况还真的挺好的,每天往菜园里跑,一刻也闲不住,连院子里的一小块地都种满了菜。韭菜,又肥又嫩;黄瓜,绿油油的,挂在藤蔓上。来串门的乡亲都夸菜长得好,父亲的脸上满是骄傲。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很久,可2023年7月,又一个噩耗传来——父亲拉着母亲去山上拉水,三轮车侧翻,股骨头骨折了。我赶到日照心脏病医院时,父亲已经进了手术室。手术很顺利,置换了人造股骨头后,他很快就能下床走路了。我在家照顾他的那段日子,每天扶着他练习走路,教他用拐,他走得慢,却很认真,像个努力的孩子。

转眼到了今年中秋节,清晨,我离乡返沪时,父亲还笑着回应重外孙的挥手,前一日聚餐他亦能吃下不少鱼虾鸡蛋。谁料仅五日,我接到母亲电话,便从上海匆匆赶回——父亲已卧病在床,连话都几乎说不出。那晚我蒸了鸡蛋羹,扶着他靠在我身上,母亲慢慢喂,他勉强吃了几口。

弟弟说,自八月十六起父亲便难以下床,他在客厅支起折叠床,日夜守护。

八月二十一我回家后,父亲再未下过床。那夜我起夜数次,见他睡得安稳、少咳嗽,心才稍安。

二十二日凌晨四点,我喂他喝水、蒸鸡蛋羹,他吃了约一半;之后剥去橘瓣薄膜喂他,他也吃了半个,可喂水时总呛咳,我既心疼又着急。

见他多日进食困难,我叫来村医,从十点到下午两点,四瓶药液缓缓输进他体内。

中午用牛奶冲米昔喂他,依旧呛到,他轻摆手示意不吃。

下午我给父亲擦手脚、剪指甲,剪到他左手小拇指时,他抖得厉害,我忽然想起他一辈子做扎纸活,这根手指总用来缠线,许是习惯了护着它,便停了手。

我握着父亲冰凉的手,忍不住抽泣着坦白:“大,您胃切除后,疫情时和娘一起阳了,去日照做CT就查出癌细胞转移到肺上了。我和弟妹没敢说,可您真厉害,硬是挺了快三年。”

话未说完,眼泪已砸在他手背上。

傍晚妹妹赶回,凑到他跟前问是谁,他清晰答出“秀丽”,还点头同意挪到炕上。

我和弟弟约定轮流值守,我守到凌晨两点。那夜我毫无睡意,盯着他的呼吸,时不时剥橘瓣、用小勺滴水喂他,直到母亲催我,才去隔壁躺了会儿。

二十三日上午,三叔探望时父亲未应声,大奶奶笑着打趣“去逮蚂蚱谢我”,他竟睁眼笑了;大奶奶问是否想孙子,他点头。弟弟立刻联系侄子,侄子侄媳当晚便买了回日照的火车票。

大奶奶走后,母亲问父亲有何牵挂,他轻声说“钱”,我忙安抚“够花,您别操心”,他听了又笑了。

二十四日上午,父亲醒后又提“钱”,说“给你”,我哽咽着说“先紧着您和娘用”;想起他曾说要把老房子留给我,我又补了句“房子以后能让我们兄妹有个奔头,将来卖了钱平分”,他点头说“行”,我赶紧转头擦泪。

二十五日,父亲连水都喝不进了,我只能用小勺润他嘴唇、湿纸巾敷他嘴角。

和父亲同岁的大叔来探望,一进门就哭了,说父亲是在等孙子——此前孙辈们都见了,唯独缺孙子孙媳。

中午父亲清醒些,我握着他的手聊起旧事:“81年高考体检,您骑车带我半路爆胎,咱半推半骑走了几十里;我上大学,您送我走了两天还在临沂住了一晚,您记得不?”他轻声应着“嗯”“记得”,我却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紧攥他的手落泪。

二十六日早晨,侄子侄媳终于回来,父亲使劲睁眼似是看清了他们;下午妻子也从上海赶来,他睁眼后又昏睡过去。他睡着时手总抖,我一握便不抖了。

晚饭后大奶奶说该穿寿衣了,我和弟妹含泪给父亲穿戴,虽知他虚弱,可摸他脉搏有力,总觉得他还能挺些日子。

连续熬了四五天,我困得在沙发上打盹,却突然惊醒,忙去给父亲翻身、滴水。

二十七日清晨,我买了豆腐和母亲卷煎饼吃,这几日我无心做饭,全靠弟媳、妹妹帮忙。

饭后我去南屋补觉,一睡便是五六个小时,醒来见父亲喘气更弱,却仍有脉搏。

傍晚侄子侄媳要返程告别,喊他无回应,我们都红了眼。

那晚我和妹妹守着他,八点多大爷家四弟来探望,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父亲的一生,九点多送四弟走后,我忽然发现父亲气息不对,赶紧喊妹妹。我们急忙给父亲整理衣物、穿大衣,看表时恰是九点十分。通知家人、村委后,乡亲们陆续赶来,按习俗点了鞭炮,灵堂很快布置好,我们守灵一夜无眠。

二十八日早晨,殡葬车刚出村就抛锚,我想着“是父亲不舍得走”,点了几张烧纸。后来顺利到殡仪馆,十一点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回来,乡亲们都来送行,下午将他安葬在福顶西——离爷爷的坟不远,他在那边不会孤单。

转眼间,父亲离开已经月余。这一次,父亲已经走远,我再也没有机会去陪他了。想到此,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

高铁仍在飞驰,那一程程颠簸的求医路、深夜的守护、病床前的低语,都已随父亲的身影融入了这片熟悉的土地。我终于懂得,“陪伴”并非仅仅身在身旁,更是心在路上。这一程程,是父亲用他最后的生命,陪我完成了从远方游子到归家儿子的抵达。往后的岁月,我将带着这份抵达,走好我人生的每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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