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敬自己

手机屏幕里还循环着彩虹合唱团那版即兴的《醉鬼的敬酒曲》，庆功宴上的人们举着酒杯，歌声里的四十一个“敬”字像岁末的雪粒，砸在心上又化在眉梢。我摩挲2025年那本已卷了边的台历，这一年的故事，倒像杯刚温好的酒，越品越有滋味，而最该敬的，是这一年里跌跌撞撞却从未放弃的自己。

这一年，我先与站了四十一年零九个月的讲台说了再见。记得拿到退休证的那天，忽然就想起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模样：攥着教案的手沁出冷汗，看着台下几十双亮晶晶的眼睛，连“同学们好”都说得发颤。四十多年里，我在黑板上写过无数诗文，批改过堆积如山的作业，也在深夜的办公室里，为学生的调皮伤过神，为他们的进步红过眼。从前总觉得退休是遥远的“终点”，真到了这一天才懂，有些告别从不是结束，是把一段滚烫的岁月折好，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就像《醉鬼的敬酒曲》里唱的“敬衰老”，原来衰老从不是可怕的事，而是岁月给认真生活的人，发了一张“休息入场券”——让我终于有时间，去赴那场迟到了几十年的“作家梦之约”。

谁能想到，埋在心里的种子，会在退休后破土开花？小时候总爱趴在书桌前，把心事写成短句藏进日记本，那时就盼着：有一天，我的文字也能变成铅字，被更多人看见。退休前，我总说“等放了寒暑假”“等我退休之后”，可真正拿起笔时才发现，写作从不是“等出来”的，是“写出来”的。我把讲台的故事写进散文，那些孩子们的笑脸、课堂上的趣事，成了最鲜活的素材；我把故乡的炊烟落进笔墨，老房子的木门、村口的老槐树，都在文字里有了温度；我把旅途的感想记在本子上，西藏的蓝天、山村的晨雾，都成了笔下的风景。

这一年，我的文字陆续发表在《中国铁路文艺》《青年文学家》《作家文摘》上，山东省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的证书捧在手上时，我反复摩挲着烫金的字，忽然红了眼——原来坚持从不会白费，就像种子埋在土里，只要肯浇水、肯等待，总会有开花的那天。四月退休至今发表十几篇散文、收获十几份获奖证书的日子，像捧着一串饱满的稻穗，沉甸甸的都是欢喜。可这份欢喜里，藏着无数个深夜的坚持：有时为了一个句子反复修改到凌晨，有时为了核实一个细节翻遍旧照片，有时写不下去了，就翻开笔记本看看曾经稚嫩的文字，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现在回头看，倒要敬那个“不放弃”的自己——敬自己没让梦想，在岁月里蒙尘。

可生活从不是只有“得”，那些“失”与“累”，才让日子更真实。退休刚开头，我就成了小外孙的“专属姥爷”。从前站在讲台上写板书，如今蹲在地上捡玩具；从前写教案条理分明，如今冲奶粉要反复核对刻度；清晨被小外孙的哭声叫醒，傍晚还要忙着做晚饭。有次哄他睡觉到深夜，我累得靠在沙发上就能睡着，可他忽然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把小脸贴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那一刻，所有的累都像被太阳晒化的雪，化成了心里的甜。

我忽然懂了《醉鬼的敬酒曲》里“敬混乱”的意思——生活本就不是按部就班的“秩序”，是那些突如其来的“混乱”，让我们遇见更温暖的自己。我不再是“老师”，而是“姥爷”，这个新身份里，藏着比讲台更柔软的幸福：是小外孙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的依赖，是他牙牙学语时的惊喜，是他把苹果塞进我嘴里时的感动。原来人生从不会因一个角色的退场而停步，只要愿意接，生活总会悄悄推开另一扇窗，让你接住那份“沉甸甸的幸福”。

可这一年最痛的“失”，是父亲走了。五年前他查出癌症做了全胃切除，我总以为只要好好照顾，他还能陪我们很久。可命运总爱开玩笑：肠梗阻、误吸进ICU、新冠、癌细胞转移到肺、股骨骨折……一次次的变故，像重锤砸在心上。今年国庆节回家，父亲还能吃很多鱼虾蛋，笑着和小重外孙摆手再见，可我回上海才五天，就接到了母亲的紧急电话。

赶回家的八天里，我给父亲擦身、喂水、喂饭，像小时候他照顾我那样。他清醒时，我拉着他的手说话，他要么“嗯”一声，要么点点头，可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我多希望他能再陪我走一段路，多想听他说那句“我没事，我和你娘都挺好”！父亲走的那天晚上，我握着他渐渐变冷的手，听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才真正懂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钻心之痛。现在一想到他，眼泪还会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可我知道，父亲一定希望我好好生活——就像他从前总感慨的：“不容易啊。”

如今雪又落了，我泡了杯热茶，看着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回望2025年，有退休的不舍，有圆梦的欢喜，有带外孙的温暖，也有失去父亲的伤痛。这些得与失缠在一起，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就像《醉鬼的敬酒曲》里唱的“敬我们自己，在秩序中稍作改变的自己”，这一年，我改变了身份，从教师到作家，从“老师”到“姥爷”；我改变了心态，从害怕“失去”到懂得“珍惜”；我也改变了对生活的理解——原来人生从不是“完美”的，是那些不完美的褶皱里，藏着最真的滋味。

新的一年要来了，我想把对父亲的思念藏进晨光里，每天清晨推开窗时，就像他还在身边；我想把对写作的热爱写进文字里，让更多故事，在笔墨里生长；我想把对家人的牵挂融进每一顿热饭里，看着小外孙长大，看着家人平安。

岁末的酒，该敬自己。敬自己四十多年站在讲台的坚守，敬自己圆了作家梦的坚持，敬自己面对失去时的坚强，也敬自己在岁月里，慢慢学会了从容与珍惜。愿新的日子里，雪落有痕，花开有声，我们都能妥帖安放过往，笑着迎接往后的时光——毕竟，那个认真生活的自己，值得所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