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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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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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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家访手记

当学生小周告诉我他家在桥镇潘圪坨村时,我就知道这一趟家访一定是要费点周折的,一定很有挑战性。因为在陕北,大凡叫圪坨或者圪崂的,都是偏远的山沟沟,土坡坡,路不好走,车不好坐。所以,我就把行程预计得宽裕一点:第一天到县城,争取能到镇上;第二天由镇上到学生家,雇车或者步行;第三天返程。

今年气候不正常,灾害性天气频发。前几天延安降了特大暴雨,多处山洪爆发。当火车进入延安地界时,随处可见发过大水的痕迹。河水混浊,最高水位时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有些地方庄稼和桥梁被冲毁了,更增加了行路的不确定性。

第一天到达县城,已是下午两点多,多亏小周的爷爷及时提示,赶上了每天到桥镇唯一的一趟车。他对这趟车太熟悉了,在电话里说:是一辆红色汽车,写着‘’延安—桥镇“,你给售票员说小周的名字,她就会告诉你在那里下车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小周从初中大学回家常坐的车,也是这一带村民到县城和延安的主要交工具。这一趟车,对于沿途的村民包括小周家确实是太重要了,不仅仅拉人,每个客人送到自家村口,还帮着捎快递,所以路上非常慢。

汽车一路沿着一条古老的川道蜿蜒而行,两边都是山,山头白云升腾。左手边有一条河,水流湍急而且浑浊,完全是泥土的颜色,似乎能闻到泥腥味。川道的两岸,远处是树木葱茏的山坡,山上的树木大都是耐旱耐寒的洋槐树;近处顺着河岸是大片的稠密的玉米,棒子快要成熟了。和我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家在桥镇的村民,脚底下放着他从县城买的一些水果和其他物品。他说这条河叫洛河。我问他: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玉米,咋没有看到其他庄稼?比如谷子和洋芋什么的。他说:这里自然条件差,只能沿着川道种玉米,而且一年只有这一季收成。我问:山上能种果树么?他说:果树嘛,也许今年能结果,而明年就不一定了,也许刚开花或刚坐果就被冻死或者雹子打完了。

车到达桥镇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了。当我准备在镇上下车的时候,小周的爷爷电话来了。他说:杨老师,你不要在镇上下车,镇上也没有旅馆,你直接到村里,今晚就住在我家里吧。你别嫌弃咱是窑洞,但夏天凉快。原来,这车虽然写的终点是桥镇,但是它的实际终点要比桥镇街道更远,正好路过小周他家。

我欣然地答应了。以我多年家访的经验,偏远地方的家访,如果学生家长让你住家里,你别无选择,因为没有返回的车。另外,虽然条件差,吃农家饭,睡土炕,却可以体验一下农村生活,也能够从容地和学生及其家人聊聊天,更有利于家访。汽车 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售票员提醒我到了。下了车,我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小周和他的爷爷奶奶一家三口人。

小周的家就在河边的半山坡上。四四方方的陕北风格的院子里,一片秋天的景象:西红柿和豆角,果实累累,但它们不是主角,有一大片玉米,占了院子里的大部分空间,彷佛这里不是院落,而是农田。一般来说,耕地少的农村人,才会在院子里的种庄稼。后来才知道,对于年迈的小周的爷爷奶奶,院子里的种庄稼,是为了作务方便。

正对着门的是一排四孔窑洞。其中三孔窑洞的门窗已经换了新的铝合金,有一孔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式,是木头的,有雕花,但已经很破旧,成为黄土的颜色。其中两孔窑洞的内部已经把原来的泥土粉刷换成了水泥粉刷。原来,这就是小周在微信里说的家里在搞装修的事。我为此还专门给他家画了一副牡丹图。看来,这幅画是没法挂了,因为窑洞的墙壁是凹进去的弧形。

窑洞不是土窑,而是在平地上用石头和水泥箍的。小周的爷爷告诉我,这种窑洞比原来住的土窑安全,也比盖平房省钱,所以村里大都是这样的房屋。关于装修窑洞,小周的爷爷说,窑洞实在太破旧了,白色的墙皮天长日久被烟熏黑了,而且剥落。他和小周的奶奶都老了,趁着现在还有能力,把房子收拾一下,不管孩子以后在不在这里住,起码带个同学或者带个女朋友回来也看着体面。

小周的家庭是一个特殊家庭,没有爸爸妈妈,只有爷爷奶奶。小周的爷爷65岁,比起我想象中的头裹白羊肚手巾的陕北老汉要年轻很多,但是艰苦岁月的痕迹依然明显,满脸皱纹,双手粗糙,背明显有些弯。小周是爷爷奶奶从小养大的。 那么,他的父母呢?从小周刚入学,我在看小周的档案的时候,就有这个疑问,但是,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问他。父母的身世在小周的内心也是个不愿意告诉别人的秘密,就连舍友都没听小周说起过,也不敢问。这次家访,我一定要解开这个疑团。

小周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学习刻苦努力,成绩名列前茅,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包括社团活动,遵守校纪校规。我向小周的爷爷奶奶汇报了小周的在学校的表现和受资助的情况,并且把学院送给小周的一本书交给了小周。小周的爷爷奶奶非常感谢学校对孩子的培养教育和老师们的关心。对于孩子上定向班,他非常满意,说要不然,他供孩子上学的压力就太大了。他指着墙上许多奖状说:这孩子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学习都很好,没有让人费过心。小周奶奶说:只有我经常唠叨,怕他不好好学,怕他变坏了,因为我小时候家里姊妹多,我妈咋都不让我上学,到现在一个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小周的爷爷说:这孩子从小知道节俭,不乱花钱,不乱买东西。其实家里也是太穷了,也没有钱可乱花。我说:学会节俭好啊,长大都不用你操心。小周的爷爷说:大概就是因为家里穷,孩子总是很自卑,所以这孩子缺点就是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自从考上大学,才没有了自卑感。正如小周爷爷说的,小周是一个性格非常内向的学生。但我觉得,通过这一年的大学生活,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小周是他们一个大家族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这让爷爷奶奶很自豪,也很安慰。毕竟把孩子从小养大,本来就不是爷爷奶奶的责任,也不是爷爷奶奶所能胜任的,但是他们做到了。

说起家里的收入,小周的爷爷说,只有两亩六分地,收入就靠种玉米,种子、施肥、浇水一年下来的开销是很大的,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收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像他这样的老年人只有在家种地。以前他还上山拦羊(圈养羊群),现在封山育林,羊也不能拦了,山上的地也不能种了,但对他们老两口也是好事,不用上山春种秋收,不用那么辛苦了,事实上他们也干不动了,每亩地政府还给每年150元的补助。

陕北人热情好客,从我一到小周家,小周的奶奶就开始准备晚饭了,揉面,洗菜,切菜。红艳艳的西红柿和碧绿的葱叶,都是来自自家院子里的菜地。我特别注意到,家里现在还是烧柴火。小周的奶奶一边往灶堂里添柴火,一边用一片纸板扇火。灶火映红了她的脸,昏暗的屋子里,也能清楚地看到汗水从脸颊上流下来。

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我让小周带我到山上走走。窑洞背后就是山。说是山,其实也是他们原来的山上的耕地,所以上山有比较宽的道路。但是,因为现在不种庄稼了,道路年久失修,被水流冲刷成很深的沟渠,非常难走。

你在家的时候,经常爬山吗?我问。小周说:小时候经常爬,后来上了初中之后,有学习有压力,就不来了。山的最高处有什么?我想应该是庙宇什么吧。小周说:死人坟墓。原来,山顶上是村民的坟地。也许是上山上得气喘吁吁,我想,一个人活着不容易,死后安葬还要爬这么高的山,更不容易。小周说,山顶作坟地,不是风水,而是迫不得已,因为山下的地本来就少,只能就给活人。

这是我和小周说话最多的一次。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此时也打开了话匣子。于是,我顺其自然地问小周:你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那你的父母呢?小周低头沉默一会儿说: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父母的影子。原来,在小周很小的时候,父亲,也就是爷爷唯一的儿子,因为在河里救同伴而溺水身亡,小周的母亲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不久就因车祸去世。

傍晚的山上,一片空寂,也没有风,四周鸦雀无声,似乎我和小周走路也没有声息,只有宁静。小周讲他的父母的时候,很平静,似乎那些伤痕已经被漫长的岁月磨平了。我觉得小周是不幸的,从小失去双亲,但又是很幸运的,有爷爷奶奶的陪伴,他们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孙子,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有快乐的童年和快乐的成长。我问小周,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小周说,先把学业完成,然后到定向的地方去,当个好医生,挣钱养活爷爷奶奶。

小周说得似乎很轻松,但我觉得实际并不那么简单。小周身上的担子是非常沉重的,随着爷爷奶奶年事越来越高,养育将变成赡养,而赡养老人的义务就自然而然地落到小周的头上,虽然他还有两个姑姑。但是,在农村,出嫁的女儿从习俗上讲,一般是指望不上的。而小周的爷爷的说法是,只要孩子以后能把自己养活住就好了。确实,小周还要为自己的未来的生活、成家而奋斗,任重道远。而在很长的时间内,担子最重的还是爷爷奶奶,他们必须坚强地活着,直到小周成家立业,他们才能放心。也许我想得太现实,而小周还只是一个爱做梦的大学生。所以,我没有把我自己想到的说出口,只是和小周沿着艰难的道路继续爬山。

我们终于走到山顶。还看到一口正在采油的油井,无人操作,只有机器在默默地工作着。黑色的原油被从地下抽取到巨大的存贮罐里,但这和这里的山民没有关系。对面山坡上还有人冒着被罚的风险在放羊。环顾四周,都是山峰。在山下看着宽阔的千百年来形成的川道,在山上看起只是像一条绿色的河流。在山下看着只有这一座山,而到了山顶,发现周都是一个个相似的山峰。而看周围的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临近的山头,似乎个个都要比脚下的这座山高一点点,这是一种错觉吗?许正如成语说的,这山看着那山高?也许又如成语说的,山外有山。我跟小周讲了我对山的感受:感谢大山,山是学文,山也是人间的老师。

我和小周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周的奶奶做好了手工面条面条很劲道,很好吃。桌上有一碟炒的腌猪肉,外加一碟凉拌蔬菜。小周的爷爷说,猪是自己家养的,蔬菜来自院子里的菜地。他顺便给我讲怎样做腌猪肉,说怎样才能做好,怎样就会做坏了。话语简单,细想却充满生活和做人的朴素道理。山里人都是这样,不管怎么也得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

吃完饭,小周的爷爷拿起手电筒往外走,说是要去玉米地里驱赶猪獾。原来,这个季节,玉米的颗粒已经形成了,总有猪獾来祸害。它们晚上出来,从玉米杆贴近地面的地方咬断,然后就啃咬玉米棒。小周的爷爷尝试了各种办法,只有在玉米地里安放上手电筒,獾就来得少了,因为这种动物,昼伏夜出,怕光。

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的散文《闰土》中少年用铁叉去刺猹的情景。猹是鲁迅创造的一个字,其实就是猪獾。我拉上小周一起去,尽管他有点不想去,觉得这没有啥稀奇的。但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体验。山村的夜晚,真的叫做黑夜,要不是手电,啥也看不见。我们在玉米地里借着手电光小心翼翼地前行,玉米叶子刷得人皮肤刺疼。小周的爷爷指着因干旱卷缩在一起的玉米叶子心疼地说,年年靠天吃饭,今年老天爷不知道是咋了,旱得实在太厉害,不想让人吃饭了。我看到许多被被咬断而残留的玉米很,却不见玉米杆。小周的爷爷说,他已经把猪獾咬断的都收拾了,这样就能知道哪些是昨晚刚咬的。小周的爷爷说玉米一斤一块多钱,两亩六分玉米卖不了多少钱,但确实还得指望它。我说,不能用夹子捕猪獾吗?小周的爷爷说,不行,这是保护动物,不让打的。我给小周说,你以后一定要陪爷爷一起来,爷爷年纪大了,千万不敢摔一跤。小周的爷爷说:他来没有用。我知道,在小周爷爷的内心里,他自己还很强壮,即便是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他依然要坚持再坚持强壮的心态,努力撑起这个家。

这一夜,我和小周住在一个窑洞里,有一张床和一个炕。我睡炕,小周睡床。小周的奶奶说他下午已经给我把被子晒了。确实,被子软软的,还有太阳和蓝天的味道。最有意思的是小周的奶奶还给我炕脚底放了一个尿盆,说晚上要是起夜,就不要出去了,天黑地不熟的,别磕着碰着了。睡前,我和小周又聊了一会儿。我看见桌子上的路遥的长篇小说《人生》,就随手拿起来看。这本书我是几十年前看的,情节基本都忘了。我一边翻看,一边问小周:这是你最近看的吗?小周说:不,是上初中的一个暑假里看完的,用了二十多天时间。我又问:这个陕北人写陕北人的小说,你看了是不是特别有共鸣?小周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他说:小说让我知道了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其实,知道了以前是什么样子,把它当做一段历史,对小周来说,也是很有益处的。毕竟时代不同了。高加林那个时代,扎根农村,建设农村,和黄土打一辈子交道,是青年一代神圣的使命。而像小周这样的新时代的农村青年,他们成才成长和建功立业,有着更广阔的天地,在城里,在天涯海角,都能发挥更大作用!

夜深人静。我合上书,熄了窑洞里的灯。外面皎洁的月光,把窑洞顶部拱形的玻璃窗勾画成一个清晰又是淡淡的月牙的形状,熟悉而新颖。我希望小周学习中医五年以后,在他定向的延安宝塔区,那个此刻正灯火灿烂多姿的地方,充分发挥聪明才智,收获更辉煌的人生。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乘坐昨天的那辆红色的大巴车离开潘圪坨村。比预计提前一天结束家访,和小周一家挥手告别。一路上,还是昨天来的时候的那些村镇的名字,还是那些山上的树木,还是河里泥土一样的翻腾的浪花,但我觉得它们已经变得熟悉而亲切,就像是一个放大了的潘圪坨村的小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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