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面阳光稀疏,地上的植物也不再密集强劲。风从草上走过,草尖摇曳;风从树上走过,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随意飘荡。有一丝冷风竟然从窗户的玻璃中钻进来。这风是看不见的,我也没有感觉到,但是,靠近窗口的那一株小小的绿萝一定感觉到了。它有些萎靡不振,不像夏天那样有流动感的翠绿。都说玻璃隔音不隔风,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玻璃在烧制中,一定会有一些漏洞,类似于铸造工艺中的砂眼。它们细微到让人看不见,但是也许就是这些砂眼在漏风。我很早就是这么怀疑的。现在,这种怀疑更重了,像一种病。
冬天刚来的时候,我其实应该把这株绿萝向靠近屋内的地方挪一挪,免得它被从砂眼里钻进的冷风冷空气侵袭。我一直有一个感觉,这株绿萝的存在,超出了一个植物在室内存在的价值,很有一些象征意义,特别是此刻,我的学生慧儿要来我办公室的时候。
不光是绿萝,其实我办公室的所有东西都有些象征或者寓意。我桌子上的那些书籍,有些太凌乱,会给学生以误解,认为一切都可以随意,都是无所谓的,像风一样。我得赶紧收拾,分门别类,码放整齐。思绪由此展开,要做的事情就多了。喝水的杯子,要放在右手的位置,不光是自己拿着方便,别人看着也舒服。地板是黄色的瓷砖,模仿大理石的纹路,已经有好久没有打理了,那些花纹藏不住污垢。黑色的沙发,因为落下很多灰尘,正向着灰色过度。我一直以来有个误区,以为黑色不怕脏,结果落了一些灰竟然这般明显。如果是落在白色上面,比如的我的书本上,也看不出来。也不知道黑色容易纳垢还是白色更容易,我都有些糊涂。我拿了一块抹布,不停地擦着沙发。
慧儿一会儿来了,我会让她坐在沙发上。我若侧过脸,我们就会四目相对,中间只有空气和几许漂浮的尘埃,那不碍事,然后我们心平气和地交谈。我要改变一下以往的积习,在办公室和学生谈话的时候只顾低头看书,只用语言交谈,仿佛我就是个盲人。我会不时看着她的眼睛,问她为什么要休学。我其实想不起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是大还是小,双眼皮还是单眼皮,明亮还是黯淡无光,以及由眼睛辐射开来的面部表情。我从来都没有正视过她。对班上的绝大数学生都没有正视过,都是我这个班主任太忙的缘故。
我也好久没有正视过自己。整日看书写作,让我疲惫不堪。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布满血丝,有些黑眼圈,像熊猫;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像一堆野草,在冬天里倒伏和枯萎,制造破败和颓废的景象以及由此派生的情绪,这些无疑会像感冒病毒一般感染学生。我的胡子也有好久没有刮了,长出了有些黑白混杂的胡茬。因为熬夜和不停地抽烟,说话的时候,嘴里有难闻的味道。我的衬衣也好久没有洗了,领子一定很脏很油腻。皮鞋也沾满灰尘。
我不由得一阵慌乱。我应该在一个学生即将休学的时候,给学生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让她知道我对于她的休学很重视。虽然这不能改变什么,对她也没有什么益处。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出指甲刀把失修的指甲剪一剪。指甲长了,里面就会藏污纳垢。这让我想起女孩子们,还有我的那些学生们,为什么要染指甲的缘故。我隐隐约约地记得,慧儿也染指甲。那是和学生们在一起办文艺晚会的时候,我记得她的指甲似乎是红色的,但也许我记错了,那只是被圣女果的光泽映红了,而且也许不是她的指甲,是别人的。我对细节问题,一向不太在乎。在慧儿即将休学之际,我必须重视起来。
我忽然想起一楼的楼管,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是个精明能干的。我们很熟的,偶尔也开开玩笑。她的老公在学校打零工,修理树木和草坪,把那些散乱无章的东西,看似无用的东西,都弄成很美观的样子。我最佩服,也最感到惊讶的是,他能让树木花草按照的他的意愿长成各种形状,虽然这些形状看起来有点病态。别看他干的是粗活儿,但是穿着打扮像个先生,过节日的时候也会打上领带,学生见了总是恭恭敬敬地喊:老师好!他也挥挥手,淡然地回一句:同学们好!似乎他就是一个德高望众的教授或者校长。这令我羡慕不已,也惊恐不已。他要是有朝一日真当了校长,校园的天空飘着云彩,微风吹拂,树木千姿百态,学生在他的教导下,会长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我一口气跑到楼下,也没有敲门,径直冲进去。那个楼管女人坐在床边织毛衣。但是不是织毛衣,我并没有太在意,我只在意挂在衣服架子上的那件白色的衬衣,雪白雪白的,放着明亮的光。这一定是她老公的。他老公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只是没有我帅。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脱自己的上衣。
你脱衣服干啥?!那个女人喊叫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不慌不忙地说:莫喊,我不是要脱衣服,而是要穿衣服。说着,我就把我的脏衬衣扔到床上,把那件白色衬衣穿上。稍有点瘦,不过没关系。你今天是咋了?犯病了不是,随便就把我老公的衣服穿了。不要这么吝啬嘛,一会儿就还你。我说着,又走到水池边,看见了鞋油、牙膏和剃须刀,都是我需要的。我蹲下身,一边给皮鞋上打鞋油,一边剃须。然后,往手指头上挤了一些牙膏,把指头当做牙刷,在嘴里来回蹭一下。这时候,她的老公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把砍刀。砍刀上沾着血迹,绿色的血迹。那是树木们的血。他站在那里,有点发愣,然后就从这些表面现象推断出什么来,对着他老婆怒目而视。我对他笑笑,赶紧用手在龙头上掬些水簌簌口,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我刚出门还没有走几步,就听到里面打架砸东西的声音。我想对那女人说:为了一个学生,让你受委屈了。
我把自己这边的细节整理完毕之后,有人敲门了,进来的不是慧儿,而是班长琳子,也是慧儿的舍友。我一开始就注意她的眼神,也许是我要注意慧儿的眼神的这种思维在固执地存在的缘故。她大大的眼睛忽闪着,瞅了瞅我,又在屋里扫视一圈。她说:老师,你今天有点小小的变化,包括你的办公室,也有点异样。我说:你来有啥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然后说:老师,慧儿让我转交的。我一看,那上面写的是:老师,对不起,原来说去您那里告别的,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打扰您了。我回家休息一年,等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但愿我还能回到这里,继续接受您的教诲。谢谢老师,再见。
我怅然若失。虽然她已经办理了休学手续,到我这里只是告别。
2.
我走进慧儿住的宿舍。尽管的琳子在路上告诉我说,老师,她已回家了,不在宿舍,你到宿舍还有什么意义?可是,我还是要看看她的宿舍。
琳子的宿舍我来过几次的,包括检查卫生,安全大检查等例行公事。但是,每次都是好几个老师一起去,我总是站在门外,假装看手机,一直没有进去过。我觉得作为男老师,到女生宿舍只能粗略地看,睁只眼闭只眼,不能东张西望地贼一样地细看,这样难免让大家都尴尬。我这是第一次踏进她们的宿舍,我觉得我以前有些糊涂和失误。
宿舍很小,有六张架子床和两个书桌。学生们都不在宿舍,只有她们的床铺、被褥、生活和学习用具等,把屋子塞得很拥挤。每个床下都排列每个人的各种鞋子,春夏秋冬四季的鞋子。看起来,不论哪个季节,她们都做好随时走出去的准备。床是铁架子,看起来很结实,但是铁在冬季的感觉很不好,不温馨。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学生们的床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床,像个铁笼子,拉上帘子,这个笼子就更像笼子。我曾在公园里见过遛鸟的人,手里提着笼子,上面蒙着一块布。女生们的被子是各种各样的颜色和图案,还有床单也是各不相同,像每个人的着装打扮,更像每个人的面孔。两个学习的课桌,是在两个上铺下面的四四方方的空间。她们就在那个方方的空间里,写着方方的字。宿舍在三楼,从关着的窗户玻璃,可以看见外面的花园里枯萎的枝头上有几处红色,在冬季的冷风中摇曳。那是月季的残红。我数了一下,有五朵。我说五朵,只是我的主观感觉,并不代表实际情况,也许更多,只是它们没有和我的视线交集;也许更少,只是我眼花而已。
我忽然发现我除了不能确定之外还有个小失误。我的目光像其他光线一样,从玻璃上很轻易地就穿过了。玻璃上有一个小小的洞,竟然被我忽视了。这个洞其实很小的,有一粒小米大小,它并不是垂直穿过玻璃,而是斜着穿过,所以从正面看像一个气泡。很明显,这个洞不是什么撞击而成,很可能是玻璃烧制的时候留下的一个瑕疵,也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它的存在,让我更进一步确信玻璃中有砂眼存在。
我对琳子说:这里有个洞。她说:是的,老师,我们刚住在这里的时候就有的,和我们宿舍同学没有关系。我说:你不要误解,我只是说我今天发现玻璃上有个洞,至于它是怎来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存在,外面的风会从这个洞里吹进来;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它的存在。琳子有些奇怪地看了看我,然后说:老师,这个不影响什么吧?而且那么小,几乎看不见。我说:谁的床铺靠近这个窗户玻璃?琳子说:这个是慧儿的。
慧儿是下铺,用帘子拉上了,像关上一道门。我轻轻地拉开帘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墙上不像别的女孩那样,贴着一个偶像的照片。慧儿的墙上贴的画儿有点另类,有一只像眼睛一样的抽象画,旁边有一行用水彩笔写的文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想出去看一看。床上也没有像别的女孩们那样的自己喜爱的玩偶,被褥的颜色是橘红的,有很缭乱的图案,让我有些眩晕。我低一下头,坐在慧儿的床上。我忽感觉就像是直接坐在床板上一样。她的褥子太薄了。再摸摸被子,也很薄。我说:琳子,学校给咱们班的冬季送温暖的那一床棉被给谁了?琳子说:还没有确定给谁,正准备征求您的意见。我说:就给慧儿吧。琳子说:老师,慧儿已经休学了。我说:休学了但没有退学,她明年还要来的。琳子惊讶地说: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我忽然感觉有一股细细的冷风吹到我的面颊。我往风来的方向一瞅,目光不由得落在玻璃上的小洞上。我在想象有一股风从那里吹进来,凉飕飕,还有点刺痛,像一根针。凭经验,即便这风是感觉不到的,也会对人有影响。老年人把这个东西叫做贼风,人受了贼风就会头痛。我问琳子,慧儿休学的理由是头痛,你觉得她头痛的原因是什么?琳子说:她这一学期来整天玩手机,上课也玩,总是一个人行动,也很少和同学们来往。我和她说话,感觉她有点精神恍惚,总说头疼。医生说了,是神经性头痛或者神经衰弱,大概是学习太累了。琳子说话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玻璃上的那个小洞。我看见很明显地有一股风吹进来,像水泄漏一样。我感觉有点头痛,满脑子像漏水一般,装满冷冷的沉重的感觉。老师,您怎么对玻璃上的洞这么感兴趣?琳子好奇地问我。我说:你告诉宿管老师,把这块玻璃换了。
3.
我瞅着办公室的玻璃窗发呆。这是晚上十点。玻璃外面的黑夜被星星点点的灯光稀释得有点淡了,外面的各种声响也很淡了。我现在除了想知道一般的玻璃有没有砂眼以外,还想看见一只壁虎静静地趴在玻璃上,演绎夏天的神奇。
我和慧儿已经联系不上,给她发信息也不回。琳子说:慧儿已经把班里所有人以及老师都关进黑名单了,只留了我在好友里,算是还没有完全失去联系。去慧儿宿舍的第三天,我收到琳子转来慧儿的信息。她说:谢谢老师的关心,我已经休学了,棉被就让给别的更需要的同学吧。还有琳子自己的信息:老师,换玻璃的事我告诉宿管阿姨了,她来查看了,说没有什么异常,更换玻璃没有理由。我说是我们班主任要求换的,她说神经病,吹毛求疵。
也许琳子没有注意到那个小洞和慧儿休学的微妙关系,也许是宿管根本没有看见那个瑕疵,但是,砂眼这个东西在我心里更沉重的了,我越发相信在玻璃制造过程中会有砂眼的形成。我忽然想起楼管女人的老公原来是玻璃厂的职工,因为玻璃厂倒闭,他老早就买断工龄走人了,问问他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下班的时候,我折进楼管的值班室。这次,两口子都在,正忙着做饭,屋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楼管女人一见我就说:快脱衣服!我好诧异,说:我昨天在你这里穿衣服,你两口子都闹了,今儿咋敢脱衣服!她说:你不脱衣服,难道把我男人衬衣当你的了不成。
我这才想起,我还穿着她老公的衬衣。我赶紧脱下衬衣,楼管女人已经把我的衬衣洗净挂在衣服架子上了,我赶紧换上。
你说,昨天穿我的衬衣有啥要紧事?楼管女人她老公说话了,边说着还递给我一根烟。看来,他们两口子已经和解了。这女人很强势的,他老公不和解也得和解。所以,我还得给他解释一下,免得他心里有疙瘩。我说:这么回事,我班上的一个女生要来我办公室。你们不要误解,我的这个学生要休学了,我一直没有和学生谈过话,我想在想最后告别的时候给学生留个好印象,就这么简单。楼管女人的老公摇摇头说:没有那么简单吧?这个女生一定很漂亮!我说:你想哪里去了,这个女生不漂亮,她身体有病,病秧子,神经衰弱,经常头痛,就是因为这个休学。
女楼管的丈夫说:你不早说,我这里有个单方,能治疗长期头痛。女楼管说:我的头痛就是这方子治好的。我被头痛折磨多年,大小医院跑遍了,没有治好,没想到这么个偏方却治大病。我说:那是个什么方子呢?快告诉我,说不定对我那个学生也有效。当他们告诉我这个方子的时候,我有点为难了。原料和炮制都比较复杂,用一只完整的壁虎,断了尾巴的不行,焙干研面,装在玻璃瓶中保存,每日三次,一次两克冲服。到哪里去弄一条壁虎呢?而且丢掉尾巴是壁虎逃生的绝技。女楼管的老公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这栋楼是老楼,里面就有很多壁虎。
为了一个学生,我相信我能捉住尾巴完整的壁虎,像蛇一样设伏,蹲守,并且不厌其烦。可是,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呢?女楼管说:你哪里也不要去,晚上瞅你窗前的玻璃,壁虎就在那上面爬来爬去的。女楼管的话让我一阵欣喜,接着就是失望。这是冬天,绝对没有壁虎的,它们都冬眠了。但是,女楼管说:现在冬天暖和,特别是城里,和过去不一样,啥虫子都有,我这屋里每晚还有蚊子,有蚊子说不定就有壁虎,壁虎吃蚊子,你不信晚上注意你的玻璃窗。
我想起夏天,壁虎在傍晚的时候会出来活动。我有好多次看见壁虎趴在我办公室的玻璃上。灰白色的肚皮和爪子紧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我这才想起,其实壁虎在玻璃上也不是很安全,如果说玻璃中有砂眼,它的吸盘就会慢慢进入空气,像我家里买的那种吸在墙上的挂钩一样,有一天会自动掉下来,上面挂的东西洒落一地。壁虎也会从玻璃上掉下去的,这也许就是有时候偶尔抬起头,发现壁虎突然消失的缘故。
这让我想起关于砂眼的事,我就请教女楼管的老公。他听到这里,他来了兴趣,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当年在工厂玻璃车间工作的经历,怎样一道又一道工序地制造玻璃,怎样忘我工作,讲了半天没有扯到我说的关于砂眼的问题。我提醒他说:你不说别的,只说有没有砂眼这回事。他说:是这样的,玻璃制造中,按理说可能产生瑕疵。我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沉重,也有一阵轻松。但是,他又换个语气说:其实,实际中是没有的。我说: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说:事实确实如此。我再问,为什么说理论上有,而实际没有?他吐了一口烟迷雾说:谁会仔细去看那些东西。
4.
冬天很漫长,像是从树根到树梢的距离。也许它并不那么漫长,只是我急于捉住一只壁虎。我总是坐在靠窗户的地方,依旧是埋头写书。我的手不停地敲打键盘,在屏幕上敲出一串串黑色的蚂蚁,偶尔也抬起头看看玻璃。玻璃外面纤细的草坪小径上,走着几个穿着厚厚冬装的学生,还有几只麻雀也穿着厚厚的羽绒衣。我让琳子向慧儿转达我的叮嘱,要她好好休养和治疗,争取早日回来上学。
春天来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希望。枝头的鸟儿开始密集起来,也比隆冬时节活跃了,虽然隔着玻璃窗,我似乎能听到它们的欢愉。白玉兰的花朵在一片干枯中毫无顾忌地独自盛开,柳树的叶子开始吐出嫩绿的芽,但是风依旧很冷。因为我从窗户里能感觉到冷风从玻璃中透过来。它们是从那些细微得看不见的孔中吹过来的,吹着我左边面颊,感觉有一种刺痛。有时候,是一种麻木,当用手抚摸的时候,感觉像摸到别处的一块石头上。
我没有预想到这样的后果,直到有一天,突然感到口眼歪斜。喝水的时候,从一个嘴角漏出去;微笑的时候,另半边脸不愿意笑。我去看西医,西医说是面神经炎,要打针吃药。我去看中医,中医说是中风的一种。大夫蓄着很长的胡须,像公鸡的尾巴,一看就是资深的。我问他:中风是什么意思?是被风吹了吗?他说:也可以这么说。我又问:窗户玻璃中有没有细微的像砂眼一样的孔,会不会透风?大夫笑了,说:你太注重于具象,其实中医说的风,是一个抽象感念,来自于许多事物的具象,是从众多事物中抽象而出,比如自然界的风、雨、寒、热等;比如日常生活中的酒、烟、美味、毒药、金钱、利益等。往普遍了说,就是各种各样的刺激,各种各样的诱惑,各种各样的欲望,包括一些感知不到的事物,比如你说的玻璃中的砂眼……我很佩服这个大夫,因为他让我豁然开朗。我在这大夫那里扎针和吃药一个月,病情大为好转,虽然笑容还不是那么灿烂。
春节过后,新学期开学不久,空气中弥漫着新年的残留味道和春天的寒意。有一天,下了一点雨,还轰隆隆地响过一阵雷声。我想:大概到了惊蛰的节气。那些躲在墙缝中的壁虎,也该睡醒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在窗户上看见它们的踪迹,我也会成为一条成功的蛇。就在离壁虎的出现还有很长距离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找我。他高个子,消瘦,略有些木讷。他的黑色的羽绒衣大概是穿了几个冬天,已经很破旧。我说破旧不是没有根据,因为他的袖子上有个小小的破洞,里面的羽绒顺着破洞丝丝缕缕地露了出来。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破洞的时候,他说他是慧儿的父亲,让我很惊讶。
慧儿的父亲我是见过一次的,就是他领着慧儿来办理休学手续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矮个子,略胖,看起来很精明,眼里透着狡黠的光,衣服不光鲜但也没有漏洞。我说:你是慧儿的父亲吗?我可是见过慧儿他爹的。他很诧异,说自己是真的,千真万确。我说:是真是假,打个电话就知道。我打慧儿的电话,竟然已经停机。他说:正是因为停机,他好久没有女儿消息,这才到学校来的,要不然不会来,家里很忙。我说:慧儿不是休学了吗?难道你不知道?他听了立刻紧张得嘴唇直哆嗦,说:坏了,坏了,娃出事了!原来,慧儿过年也没有回家,说是在学校复习课。
很明显,如果这个男人是慧儿爹,和慧儿一起来办理休学手续的另外一个男人一定有问题,看来慧儿似乎出大事了。作为班主任,我不敢隐瞒,立刻将此事汇报到学校。学校经过调查,这个人真的是慧儿的爹,原装正版。慧儿失联近一个月了,班里的同学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学校立刻报了警。我感觉我很失职,愧疚难当。我再也不是盼望见到窗户上的壁虎,而是渴望见到慧儿本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有一天,天气有点暖和了,院子里有了绿色的叶子。但是,依旧有冷风从窗户玻璃中穿过,房子里有点干冷。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敲门的是琳子。她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生,是慧儿。我很惊讶地问:你回来了?你这么久上哪里去了?慧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师,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也骗了学校。我说:你不要这样,起来说话。她起身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渴望。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大大的,单眼皮,在泪花中闪着明媚的光,眼角有一颗很小的黑痣,再看她的手,染着蓝色的指甲。她的这个明显的特点和修饰我以前并没有注意过。
我很生气地说:你快说,这么长时间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底有没有病?她突然低下头,小声地说:老师,我其实没有什么病,也没有头痛,就是不想上学了,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也想出去看看,结果就去看了。我说:你看了,是不是很精彩?她说:对我来说,很残酷。我说:那个给你当假爹的人是谁?慧儿说:是女楼管的老公给我介绍的,他的熟人。我为此花了一百五十元。我很惊讶,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我再也不会向他打听关于玻璃砂眼的事了,我已确信无疑玻璃有砂眼,任何事物都有漏洞,不可不防。另外,我以后再也不会喜欢外面那些被园艺师折磨得奇奇怪怪的树木花草。
慧儿回来了,这比什么都好。我正想仔细问她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残酷,而慧儿却惊叫起来:老师,你看,玻璃上有一条壁虎。我回头看时,什么也没有,只有风透进来。慧儿说:老师,刚才确实有的,跑了,或者掉下去了,没有骗你。慧儿有没有骗我,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即便是有一只壁虎,离火热的夏季还非常遥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