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那条运石料的小船,停泊在我家南边的赵公河畔。赵公河是条断头河,那头通向洪泽湖,蜿蜒至此便悄然止步,河头岸边斜斜立着一棵歪脖子大柳树,枝条繁茂时,便如绿色的帘幕垂落于河面之上。亲戚的船总依偎在那片绿意里。
每每船至,母亲便早早备下饭菜,父亲端着饭食走在前面,我则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父亲轻盈地踏过搭在船岸之间的跳板,转身又将我抱起。我常是怕得呜咽起来,唯恐风一鼓荡,便要将船吹入无边的洪泽湖里去,再也无法回还。亲戚见状笑指柳树阴影里一个黝黑物件:“看,有锚呢,船走不了!”我缩在父亲怀里,委屈地嘟囔:“哪来的猫?猫又怎么拽得住船?骗人!”父亲手指用力点向那处,我才从垂柳浓密的掩映里辨出它——那黑沉沉的铁家伙,两只大爪狰狞地探出水面,像被水浸透的兽骨。父亲告诉我,这锚爪深深扎入河底淤泥,愈挣扎便咬得愈紧,船于是稳稳钉在了原处。
后来终于有一次目睹了起锚的过程:那庞然大物四爪俱全,中间一根粗壮的杆,连着同样粗壮的绳索。泊船时,亲戚便将这铁兽奋力抛向岸边,利爪嵌入河泥,绳索绷紧之后在船尾牢牢盘绕。直至此时,心里那点惴惴才彻底平息。此后我每登船,亲戚必笑着指一指那铁锚,打趣道:“放心,有‘猫’船不走。”
亲戚总爱在船上讲些河上的经历,那些故事如同水波,一圈圈漾开在童年的河面。他说起一次在洪泽湖遭遇的风浪:“天像漏了底,浪头一个高过一个,船像片叶子,被抛上去又摔下来……”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比划着,船身仿佛仍在巨浪里颠簸摇晃,我听得紧紧抓住船舷,指节都泛了白。他见我紧张,话锋一转,拍拍船舷:“怕啥?有这铁猫在底下抓着呢!浪头再凶,也卷不走咱这条船!”那“铁猫”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水汽的粗粝和不容置疑的笃定,奇异地安抚了我因想象而惊悸的心。
夏日悠长,我常坐在船头,双脚悬空,踢打着清凉的河水。水波温柔地舔舐脚心,痒痒的。岸边的歪脖子柳树,枝条拂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也拂过船篷。阳光透过柳叶缝隙,在船板上洒下流动的金斑,如同碎金跳跃。有时,我会好奇地凑近那盘踞在船尾、沉默黝黑的铁锚,试探着用指尖碰触它——冰冷坚硬,带着河水的湿滑与河泥的微腥,那是与柳荫下温软水波截然不同的触感,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大地的力量。亲戚瞧见,只咧嘴一笑:“小子,当心别让这铁猫咬住你的脚指头!”那玩笑里,带着对这沉默伙伴的信赖。偶尔,我会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根小木棍奋力投向岸边,看它歪歪斜斜地插在浅滩的淤泥里,想象着自己抛下的也是一只小小的锚。
船来的日子,飘散着母亲饭菜的温暖香气。黄昏的炊烟升起,暮色渐合,母亲的呼唤便会清晰地从岸上传来。她总站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一直投到船上来。那呼唤声如同无形的缆绳,将漂泊的船轻轻牵回岸边。我们上岸,亲戚有时会留下喝杯茶,更多时候是挥挥手,在渐浓的夜色里解缆离去。船尾那盘踞的铁锚被拖曳出水,带着淋漓的淤泥,沉沉地磕碰在船板上,发出钝响。小船离岸,缓缓驶入河道深处,最终融入朦胧的夜色。我站在岸上,望着那点灯火在黑暗的水面摇曳远去,直至被夜色完全吞没。那时不懂,只觉一丝空落,如同手中攥紧的风突然溜走。
后来,我外出求学,漂泊辗转,故乡的河与柳树渐渐成了地图上模糊的一个点。再回乡,那株歪脖子柳树早已不知去向,河岸被砌得笔直生硬,河道淤塞,散发出淡淡的腥腐气味。童年的河岸彻底消失了,连同柳树下那沉默黝黑的铁锚。那一刻,站在陌生的石岸上,风从空荡荡的河道吹来,带着无根的凉意。童年的锚点已然沉没,我仿佛一条被陡然斩断了缆绳的船,在骤然开阔却也空茫的水域里,感受到一种失重的漂浮。
儿子初学走路时,摇摇晃晃,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舟。他张开小手,带着初生牛犊的无畏,踉跄着扑向未知的前方。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紧跟在他身后,双臂微张,如同随时准备抛下的缆绳。他每一次重心不稳的趔趄,都牵动我心头那根无形的弦,骤然绷紧。当他终于跌倒在地,小嘴一瘪,委屈的泪花涌上眼眶,回头寻找依靠时,我立刻上前将他抱起,轻轻拍抚他沾尘的衣裤。那一刻,我怀抱的重量,亦是我心甘情愿沉入他生命河床的锚。血脉的链条悄然翻转,我成了他生命之舟最初的系泊点,如同当年父亲为我,如同那柳树下沉默的铁锚为那条小小的运石船。这沉甸甸的责任,让我终于彻悟了赵公河畔那黝黑铁锚的意义——它并非束缚,而是让漂泊得以成立、让远航获得意义的根基。
多年后一个秋日的午后,我驱车带着妻儿去往连云港的海边。海的气息尚未嗅见,轮船悠长的汽笛声已从远处一波波传来。儿子兴奋难抑,在车后座哼起不成调的歌谣。车子转过几道弯,一排排高耸的红色装卸架赫然矗立眼前,如同钢铁丛林,整齐列队的大船安静地泊在它们的臂弯之下。儿子雀跃着指向那些巨兽:“爸爸快看,好大的船,它们不怕被风吹跑吗?”我望向远处,一艘巨轮正缓缓放下巨大的船锚,那四只铁爪正徐徐沉入深不可测的海水,犹如巨兽缓缓伏下身躯。
那一刻,童年河畔的记忆汹涌而至,我心中豁然澄明:当年赵公河畔的歪脖子柳树下,我家岂不正是亲戚泊船时无形却安稳的那只锚?有了这一隅灯火守望,他那漂泊的船才敢放心地停下,将漂泊的心事系在那柳树浓荫之下。那灯火与呼唤,是岸上无声的锚链,稳稳沉入游子心头的河床,让每一次漂泊都知晓归途的方向。
后来父亲病重,我匆匆赶回。推开老屋的门,药味弥漫。他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像一只在岁月风浪中锈蚀磨损、行将失去抓握之力的老锚。他浑浊的目光吃力地移向我,嘴角牵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微弱喑哑的喘息。我坐在床边,握着他枯槁的手,那曾经轻易将我抱起、踏过颤巍跳板的手,如今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凸出的骨节。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那维系着我生命之舟的锚链,正在巨大的痛苦中一寸寸绷紧、呻吟,几欲断裂。他成了我生命中即将松脱的锚,而我,却无能为他重新寻获一片可供沉落休憩的河床。死亡,是最终的起锚,从此岸驶向不可知的彼岸,再无归期。
人生之旅,如舟行水上。父母健在之时,游子便如船儿系缆在岸,纵然远行千里,亦似有根丝线缠系于心头——这线便是乡愁,是牵念,是血脉深处无声的锚链。
于是渐渐懂得,那沉沉锚爪抓牢的,岂止是河泥海沙?这锚链牵连的,原是人世最深的羁绊。它既是漂泊者疲惫时的栖所,亦为行者心头沉甸甸的牵念——船不能没有锚,如同生命不能没有那几处沉入心底的牵挂。只是当船与锚彼此依靠,亦彼此牵制,安稳便与自由在岁月的水波里永恒地相望了。
亲戚的船不再停泊于赵公河头,那株歪脖子柳树也早已没了踪迹。然而每闻汽笛呜咽,眼前仍依稀浮出歪脖子柳树下那黝黑的铁锚,以及父亲怀抱中那小小的惊惧。原来漂泊者一生都在找寻自己的柳树河岸,好将灵魂深处那只沉重的锚,稳稳沉入名为“故园”的河床——纵然此心安处已非故乡,那铁锚沉落处激起的涟漪,却永远在心上回荡。
如今,站在城市喧嚣的岸边,看江流奔涌,巨轮往来如织。每一次汽笛长鸣,都像一声悠远的召唤。那声音穿透钢筋水泥的丛林,在心头激起熟悉的震颤,如同当年赵公河上飘来的呼唤。我知道,无论行至何方,心底那无形的锚链从未真正断绝。它深埋于血脉的河床,一头系着故乡模糊的岸影、父亲不再挺拔的脊梁、母亲消散在风中的呼唤;另一头,则牢牢系着我此刻的步履,系着儿子依赖的目光,系着生命这艘船在茫茫世海中的每一次启航与归泊。
这锚链,是沉重的牵绊,更是温暖的根系。每一次放下与起锚,在岁月的水波里,完成了船与岸、行与止、自由与牵念永恒的对话。那沉入水底的铁锚,那岸上的守望灯火,早已融为一体,成为生命长河本身那深不可测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