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夜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点一支烟,望向窗外。
远处,黄河广场的方向,不时有孔明灯升起。我知道,那是小贩们兜售的“许愿灯”,买主多是年轻的情侣或带着孩子的父母。
孔明灯构造极简:细竹篾扎成方或圆的骨架,四面糊着薄纸,底部中央系一小截蜡烛。点燃烛火,它便载着心愿,悠悠升空。此刻,夜空下数灯齐放,煞是好看。想必广场上仰头追逐灯光的孩子和恋人们,望着承载祈愿的灯盏攀升,脸上也绽开了花。
窗内的我,凝视着那点点上升的微光,心绪难平。
三天前,旧同事来电告知,县中在招聘教师,仅面向完全中学,不招初中老师。他语气里的遗憾与羡慕清晰可闻。我心头一震,挂了电话,陷入痛苦的抉择。
香港回归那年,我中师毕业,原本分到村小,安心做个“孩子王”也好。未及报到,却被乡中心小学截留。更没想到,上班前夕,中学校长突然相邀。年轻气盛,未多思量,次日我便踏进了中学大门。初生牛犊,只道认真努力必有所成。其后数年,虚心求教,刻苦钻研,果然天道酬勤:第二年便任语文教研组长、团委委员,第三年擢升校团委书记,成了全县最年轻的团干。所带第一届学生中考成绩斐然,屡获表彰。此后,历任教务副主任、教科室主任、校办主任。一切顺遂得如同窗外的孔明灯,冉冉上升,仿佛要化作耀眼的星,点亮半边夜空。
正当我觉得生活如缀满星辰的夜幕般璀璨时,一个冰冷的现实击中了我:我的工资比别人低。
学校会计点醒我,工资不挂钩业绩,只看职称。彼时我方知,我的职称仍是初始的小教二级,在中学形同“无级”,薪资自然垫底。面子尚在其次,更深的苦恼在于晋升无门:评小教一级?人在中学,小学怎肯让出名额;评中学二级?中师学历又不够格。出路唯有一条:提升学历。当年便报考了南京师大汉语言文学自考。焚膏继晷,三四年苦读,终获文凭。
我满怀希冀直奔人事局职称科。主事者却告知,评中学职称须持中学教师资格证,末了还调侃一句:“没有?那就是无证驾驶啊!”心头如遭重击——车无证要扣留,我教书十年,竟也是“无证驾驶”!惊险万分!当务之急,必先取得那张“驾照”。
教育局的答复更令人沮丧:我的自考文凭非师范类,想拿资格证,须先考教育学、心理学,再经备课、说课等层层关卡。别无他法,埋头再战。岂料考试前日,我因公滞留徐州,虽顶风冒雪于考试当天上午赶回,却已错过首门。光阴荏苒,教书近十年,我仍是那个揣着小教二级职称,在中学“无证驾驶”的人。
窗外的孔明灯,此刻移动得极缓,似在空中凝滞。猛吸一口烟,任尼古丁麻痹神经,烟雾迷蒙双眼。身心俱疲,我斜倚阳台躺椅,眼皮沉重,思绪却如脱缰野马。
初执教鞭那年,我曾对学生放言:此地非久留之乡,至多十年。十年之期将满,我竟仍是那个无资格在中学立足的“黑户”,职称依旧小教二级。何其可悲!一个连教六届初三毕业班的老师,竟无“中学教师资格”傍身。
不能再等了!否则薪资永居末位。常规路径已然不通,唯有“曲线救国”。思前想后,唯一突破口是回小学评职称。多方奔走,终在一所小学评上小教一级。此时,同窗们的一级职称已领五年——我落后了整整五年。
前路似乎重现曙光。十年之约已至。走?留?若走,意味着抛却积累的一切,从头再来。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离开。
调入一所完全中学,竟被安排教高中。这对一个从未踏足高中课堂的人,不啻于一场豪赌。初时紧张彷徨,唯恐难当重任。然箭在弦上,唯有边教边学。幸而当年自考功底扎实,教学尚能应付。欣慰的是,当第一届高三学生毕业的时候,我完成了本科自考,拿到文凭,并终获高中教师资格证。唯一遗憾:职称仍是小教一级。
夜风骤起,寒意侵骨。远处的孔明灯已稀稀落落,偶有一两盏孤零零升起,不复成群璀璨。工作十余载,我终于握住了“驾驶证”,却仍是职称最低者。恰似这子夜的孤灯,无人喝彩,唯余主人痴望它飘向何方。
县中的招聘,去是不去?莫名胆怯起来。怕近乎枯竭的头脑难承重压,惧这小教一级的“出身”难登县中正堂,更恐误人子弟,遭学生唾骂。那份可怜的自尊,此刻竟成了包裹怯懦的华丽锦袍。恍惚犹豫间,报名期限已过。
枯坐窗前,望着那盏执着攀升的孤灯,心潮依旧难平。一生就此定格?难道再无转圜?
孔明灯啊孔明灯,我该如何如你一般,不断飞升,触及新的高度?
续上一支烟,深吸,缓吐。烟雾缭绕中再看那灯,灯影已模糊,但那一点微光仍在坚定上升。为何你能,而我不能?
苦思良久,豁然开朗:孔明灯,因它卸下所有重负,只留支撑上升的骨架与火焰,中空、轻盈,方得扶摇直上。人亦如此!若能抛却顾虑、担忧、虚妄的自尊,朝着目标轻装奋进,焉能不达?
我还有什么不能割舍?抛掉那可笑的自尊、无谓的架子、沉重的顾虑吧!将能卸下的尽数卸下。若如此,明年此刻,我还会困坐窗前,徒羡远方的灯火吗?
倦意袭来,躺下,很快沉入梦乡。我想,窗外的孔明灯,定仍在轻盈地飞翔,向着无垠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