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十三岁那年起,清远的风便不由分说地钻进了我的肺腑,盘踞至今。新婚不过月余,我便收拾行囊随先生告别哺育我二十余载的故乡,回到他魂牵梦绕的故土——清远石坎瓷乡。
抵达时正值晚春薄暮。车马劳顿的尘埃,在一座低矮静默的村落前终于落定。暮色四合间,远近山影渐次交融于天际。先生扶我下车,双足踏上土地的刹那,仿佛陷入一团温热无声的拥抱。晚风倏然拂过,湿漉漉的草木清气与深沉的土地气息扑面而来,全然不同于城市高楼间逼仄的空气。肺腑深处仿佛有经年尘埃被这初抵的清冽悄然涤荡。
多年来我时常自问:何以决然舍却熟悉的城市?并非畏惧远行,也不全然相信先生描绘的山水画卷。直至十五载光阴淘洗,方才彻悟:当双足触地,温润水气与草木甘甜骤然裹紧我时,心湖深处蛰伏的一角竟与之安然共振——那冥冥中穿透喧嚣的召唤,在命运垂青下,终被我这异乡人准确捕捉。那一步的落下,原是心魂寻得的必然归处。
在石坎瓷乡的怀抱里,我们的一天始于三台轰鸣的冲压机。沉重的模具缓缓压下,粗粝的瓷泥在巨大压力下驯服成形,瞬间化为规整的坯体。车间里,湿润的土腥气与机油味交织弥漫。每一次调试模具、填泥、操作,都需要全神贯注。沉闷的撞击声填满空间,即使汗水混着飞扬的微尘蛰痛眼眶,手上的动作也片刻不能停歇。直到某个傍晚,夕阳穿透高窗上积灰的玻璃格栅,将暖金色泼洒进车间。我瞥见先生伫立在胚件旁,布满泥点和油渍的工服裹着劳作后的疲惫;汗珠沿着沾满粉尘的下颌无声滚落。那逆光中的剪影,是金属与泥土搏斗的见证。这画面令我豁然踏实——他并非仅仅在制造工业零件,而是在这节奏铿锵的劳作深处,以钢铁的力量与泥土的韧性,为我们共同的生活压印出牢靠而温暖的根基。
时光细密无声地流淌,转眼间,门前河水已默默淌过十五载春秋。浸润于清远天地的悠缓节奏,这方水土深谙自然的迂回之道,其舒缓步履恰好应和着万物生长的韵律。不知不觉间,我竟也如一根沉默生长、四季从容的竹子,在这片土地的风月云雨浸染下,从形骸到心神早已通透,连骨节之中都回荡着江涛流响,沁满了沃土深处绵长的气息。
融入这片天地后,那些寻常日子里,料理毕家务,我爱在阳台静坐。目光越过层叠屋脊,投向远方低伏绵延的丘峦,思绪便随之沉入那片辽远的绿意与寂静。四季风物无声浸润:春日雨后,西天流霞如火,倾泻门前河面,碎作金波万点,粼光跳跃间摇动青山倒影,将寻常黄昏点染如画;春末细雨里,厂房边新竹破土而出,路旁青涩枇杷悬垂,引得人不由深嗅;秋深时,屋侧金桂以香浸透整个院落,橙黄橘红的果实缀满枝头,恍若封存了一季阳光。
凝视此景,豁然开朗:我深爱这片土地的缘由,只因那日日拂拭的杯盘桌案,目光所及的田野人家,在无数晨昏的浸润下,早已悄然融入了这幅永恒山水画卷,浑若天成。我渐渐模糊了自我的坐标,宛若画中一粒模糊而安然的墨点。有时深深弯腰,捕捉竹叶间渗下的清冽水汽,呼吸泥土苏醒的微甜。风过处,草木簌簌低语,穿林而过,亦似穿透心底那些无声的褶皱,轻诉着往昔漂泊与此刻沉厚的沉积。
安居于此十数载,最终了悟:瓷乡如同一只沉静的手,将我安放于此,如幽暗中向上伸首的笋尖。风雨早已无声地将我的根系与足下沃土缠结。我的一呼一吸,也悄然化入清远的山峦起伏、江河脉动之中。生命,从此找到了坚实的锚点。
故而,林间清风拂过,涤荡的何止是耳畔?心境的澄明已然与之同频。清远的山光水色,早已化作灵魂深处的沃壤,让我这棵“异乡之木”得以从容舒展枝叶——生命的根脉正执着地向着更幽暗、更丰饶的深处潜行,盘绕于此方水土的草叶脉络、沙石肌理之中。任时光长河奔涌不息,唯根脉深处那无声却持续的生命力,在此绵长光阴里,与此地沉稳的心跳悄然共鸣,共振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