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雨后,阳光变得通透,轻轻漫溢在南峡山的群峦之间。微风自北江水面拂来,携着湿润的秋日凉意,穿过层层交错的林木。在山间氤氲的水汽与清朗秋光的共同作用下,树叶的颜色也悄然转变——青冈与樟树由深绿渐转苍郁,枫香和乌桕则染出斑驳的橙红与暗红。远望山脊,林相疏朗而富有层次:常绿的藜蒴和马尾松依旧沉静浓郁,零星的黄桐与山乌桕点缀出明亮的暖色调,而某些槭树已泛起淡淡的胭红。整片山野虽未形成北方那般炽烈奔放的秋色,却以低饱和、多层次的青绿、赭石与淡金,交织出一幅宛若宋人小青绿山水般清远疏朗、含蓄蕴藉的画卷,于宁静中透出清远特有的微凉与诗意。
晨起入山时,雾气尚未散尽。石阶湿漉漉地向上延伸,隐入苍苔斑驳的林深处。每级台阶上都落着深浅不一的叶子,有的还带着夜雨积蓄的水珠,踩上去悄无声息,只留下一个渐渐洇开的水痕。山径曲折,时而遇古亭半嵌于半山之间,黛瓦覆苔,木栏沁凉,恰是远眺北江的好去处。江水在秋阳下如练如帛,偶有舟船行过,拖出一道长长的波纹,却又很快平复如初。
愈往高处,秋意愈是分明。清远的秋总来得迟疑,若非细心观察,几乎要错过它悄然而至的痕迹。樟叶虽仍多绿,却已不如夏日那般肥润光亮,边缘微微卷起,透出几分倦意。枫香树则开始偷偷改换衣装,从树梢往下,一层层染上橘红,阳光穿过时,几乎透明如蝉翼。最动人的是乌桕,一树之中竟含诸色:青的叶、黄的缘、红的脉,仿佛将一场渐变的秋光收拢在同一枝头。
行至南峡主峰,视野豁然开朗。山势在此趋于平缓,巨岩错落有致,石色苍黑,与山间斑斓的秋林形成刚柔相济之景。岩边矮松丛生,根须盘结如网,深深扎入石隙,虽历经风霜,犹显苍翠顽强。立于观景台向四周远眺,但见群峰起伏,层林点染秋色,北江蜿蜒如带,环绕山脚。江面时有轻舟划过,拖出缕缕细纹,平静的江水映照着天光与飞鸟之影。偶有白鹭自岸边芦丛惊起,双翅掠波,恍若水墨画中灵动的一笔。
在山顶饱览秋光后,我们择背阴小径而下。此处苔藓深浓,人迹罕至,树木愈发葱郁,枝叶交叠成拱廊之状。光柱从叶隙间斜插而入,映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与氤氲湿气。正静行间,忽见道旁有泉自石罅涌出,无声汇成一洼浅潭,潭底落叶层叠——红黄青褐交错相织,俨然一幅天然锦毯。俯身掬水,只觉寒意料峭,饮之却透出山泉特有的清甘。
下山途中,偶遇一位本地采药人。他鬓发已白,目光却清亮有神,正坐在道旁石上歇脚,身边竹筐里满是新采的狗脊、土茯苓之类山货。见我们驻足,他笑说每年秋天定要上山采药,“这时节的根茎饱蓄地气,药性最足。”言谈间他忽问:“可知南峡秋色,为何不如北地那般浓艳?”未待我们回答,他便悠然自解:“只因清远无严寒相逼,树叶不必匆匆褪绿奔逃,可以从容染彩,慢调颜色——秋在这里,不是决别,而是流转。”
此言让我们恍若启钥。再观山色,果然另得一番意境。北方秋色炽烈如焚,似最后一曲壮烈舞踊;而清远的秋则含蓄绵长,如宣纸上次第晕染的浅绛与花青。没有濒死的决绝,只有时序的更迭。青黄红褐交织并存,绿不退场,红不独占,彼此渗透过渡,构成一幅无限细腻的渐变图卷。
待到暮色渐合时,山间微微泛起薄雾。秋光在西天铺开一道绯霞,斜照为群山镶上金边,林梢叶片纷纷透亮,宛如万千烛火同时点燃。此刻瞭望北江,水面浮光跃金,对岸灯火已初明,恍若另一个世界正缓缓苏醒。
一日的登山,如同展读了长卷。南峡山之秋不示人以惊心动魄之美,却赠我们含蓄绵长的余韵。它藏在樟树渐苍的叶缘中,藏在乌桕斑驳的彩衣间,藏在岩下幽兰微枯的卷瓣里,藏在老僧扫起的一堆落叶之下。须得心静如潭,方能映照这低饱和度的丰富、这慢节奏的绚烂。
当下山时回望峰峦,它已沉入黛青色的暮霭之中,唯余轮廓依稀,如一首渐渐隐入余音的诗。忽觉肩头微凉,原来又是一阵秋雨悄至,细细霏霏,沾衣不湿,只将满山草木之气蒸腾而起,清冽入肺。
清远之秋,就在这般不经意间,漫进人的衣袖与心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