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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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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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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 死如飞蛾

爱情就是一杯甜水,喝起来的时候很甜,回味却很苦!

小时候的贾建设常常被自己的名字困扰,当小朋友们集体对他喊:“假建设,真拆台!”的时候,他的困扰来到了顶峰。周围好像都弥漫进了雾里,一切都不再真实,头上似乎还开满了花。他回家质问父亲,为什么我们要姓贾?他的父亲笑着回答:“因为先有假,然后才有真”。他没有听懂,父亲又说,这是传承,就像太阳一直就叫太阳,月亮一直就叫月亮。

他生活在一座北方的小城里,小城里有一座大学,父亲是这座小城里的一名大学教师。1984年的父亲意气风发,在学校附近的村落里买了块地皮,建起了一座小楼,用来迎接新生命的诞生。

坐落在村落里的小楼夜晚安静的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在安静里倏忽长大的贾建设却长成了风的性格。

6岁半像风一样的贾建设掠过村落里熙熙攘攘挤着的麦苗,到了大路上整理好衣衫,然后学父亲一样慢条斯理地迈步前行一百米左转,就到了自己的小学。

早熟的贾建设是被家里满墙的书催熟的,从一些比较特别的书里他懂得了不能显示真实的自己,要学会隐藏,要学会装。他的书包里常常装着零食和糖,以便随时贿赂学习好的同学,和最后一排高大粗野的孩子。他和他们都能玩在一起,语言和动作都可以随时切换丝滑无比。虽然他的装在成年人看起来漏洞百出非常幼稚,但是没有丝毫阻碍他成为班长的步伐。他很享受这种被重视的感觉,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找到他。

班主任王老师课间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有人举报你偷了东西!”

7岁的贾建设懵了,他实在是想不出会遭遇这样的场景。他以为自己会在铺满鲜花的道路上一直前行到永远的,永远却止步于这办公室一角。他无法证明自己是偷了还是没偷,班主任也只是警告了他,下不为例,并没有告诉家长,也没有在他的询问之下说明是谁的告发。看似一件小事的处理方式撕裂了他幼小的精神世界,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有类似信念的东西在崩塌。回到班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突然被扩音器放大,如同一千只麻雀在啄着他的耳朵。他突然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拍了桌子站起来,吓得正在讲课的数学老师一哆嗦。他慢慢又坐了下去,屋里安静下来。

贾建设从此不再担任班长,并在教室的角落里度过了整个小学生涯。

整个小学生涯他唯一的朋友是一名女生。那是个春日里偶然的下午放学后,值日结束的贾建设走到一栋三层教学楼下抬头望去,看到没有护栏的楼顶垂下来两条小腿摆来摆去。

他意识到那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他脑袋因快速思考产生的胀痛使他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快步跑到了三楼楼顶。那里坐着一个安静的女生,瘦弱而细长的脖子上面只能看到泛着些许枯黄颜色的马尾。颤抖的贾建设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蹑手蹑脚地坐在她旁边,同样在楼顶的空气里垂下小腿。女生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开始望着远处的麦田发呆。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年的麦子没那么绿!”

贾建设说:“嗯!”

在那个春日下午的第二天放学后,贾建设在家附近村子里唯一的池塘边又遇到了她。她很奇怪地在对着池塘喃喃自语。

池塘的水不深,却泛着让人胆寒的澜澜波光。池塘曾经是个这个村子里的禁地,据说1962年大饥荒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来不及埋葬就都填入了这座池塘。尘归尘土归土,该归入尘土的入了水,就有了许许多多诡异的流传。这个村子里吓唬小孩的故事都跟这个池塘有关,有关水鬼的传说都有十余个版本可供选择。

贾建设因为昨天那新鲜的一面之缘大起胆子喊了一声:“你在那干啥呢?”

女生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她看见贾建设,眼睛里明显地闪烁了一道光,然后走了过来。

她说:“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他说:“我在这附近住,你看,那个小楼就是我家。”

她说:“哦,我家是才搬到这个村子里的。我叫苏灵,你呢?”

他说:“我叫贾建设。”

然后两个人觉得尴尬,沉默地分开,一个往南去了,一个向北。

贾建设偷偷地回头看过去,觑到她灵巧地转过一个弯,然后消失不见。

后来他才在父亲母亲偶然的聊天里知道,苏灵的父亲是新调到大学的教师,租住在学校附近相对便宜的村子里。苏灵有个姐姐,刚刚过世,父母离了婚,父亲带着她离开故乡,到了这座千里之外的小城。

苏灵显得离奇的的身世使得贾建设对并不漂亮的她产生了极其浓厚的观察兴趣,他时常会在放学后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微黄马尾的她,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尾随观察。

有一天他跟着她转过街角,她突兀地转过身:“你跟着我干啥?”

贾建设说:“这也是我回家的路。”

苏灵笑笑:“那我们就一起走吧,我叫苏灵,你呢?”

贾建设泛起似曾相识的疑惑:“我叫贾建设……”

两个人默默地往村子走去,麦浪在路的两侧翻滚。贾建设没有想那么多!

以后的一个月,偶尔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回家。贾建设每次都走在苏灵身后,盯着她的后脑勺,看着她后背校服的褶皱,那里有一块不太明显的补丁,用的是蓝色的布料,被她歪歪扭扭地画成了一朵小花。

一个月后苏灵消失了,在放学后的人潮汹涌里他再也没有看到她。

又一次的晚饭后,父亲跟母亲说起那个住在一个村子里的苏老师,他说:“他女儿生病了,好像是很严重的抑郁症。苏老师没办法,所以搬到有治疗条件的大城市去了!”

贾建设的生命中从此再也没有了她。

他偶尔会胡思乱想,苏灵是不是一个精灵?好像出现过,又好像没有!然后时间几乎完全抹平了这段记忆。

苏灵离开那座小城的时候刚刚入夏,路两旁的绿已经深得像是要滴下来。从上了公交车开始,到绿皮火车缓缓离开站台,她没有说一句话。苏老师不间断的叹气声把他内心的无奈溢于言表,苏灵只好自动屏蔽了声音和内心。火车和公交车都是一样的拥挤,所有人的汗水都穿越了衣衫,蒸腾起了云雾。

雾气缭绕间透过火车车窗,苏灵看到了姐姐。她还是那样随意地光着脚,穿着一件蓝色的连衣裙踩在远处云雾蒸腾的水面上。她的笑声像麻雀的叽喳让人心烦意乱,然后,她慢慢向着水面沉下去,连衣裙绽放,如同一滴蓝色墨水,在天地间晕开。

这不是苏灵第一次看到的幻觉,从6岁因为看到幻觉被送进白色的医院经历地狱般的治疗历程出院以后,她就不再跟别人描述她的幻觉。她开始逐渐分不清幻觉还是真实,封闭似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只有一个人让她意外,那是个个子低低的同龄男孩。他的招风耳让她想笑,她害怕自己真的会笑出来,所以不得不躲着他,然而终究还是会遇到。他可笑的样子,和沉默的样子一起,会在梦里变成另一种颜色。

苏灵离开了这个让她不安的小城,似乎仅有的一丝希望还是在远方。

绿皮火车呼啸着呜咽着穿过田野,扎进大山。然后又从大山的腰里爬出来,扎进田野,最后停靠在一座大城。

来接他们父女俩的是一个漂亮的阿姨,她顶着时髦的卷发忙碌地安排着一切。苏老师抹着额头不断浸出的热汗,不安地看看阿姨,又看看苏灵,表情让苏灵想笑,忍得很辛苦。她突然发现自己想笑的次数变多了,多过了想哭。

苏灵一家在大城里安顿下来,漂亮阿姨成了苏灵的后妈。为了治疗,苏灵不间断地吃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药物,然后她忘掉了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十年以后苏灵即将离开家去上大学,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了一件旧衣服,那是件小城里小学的校服,后背有一条裂口,缝上了蓝色的布料。

同样的时间贾建设也离开了家,去了另一座远方的城市上大学。那是一座四季如春姹紫嫣红开遍的浪漫城市,在那里贾建设收获了爱情、友情等很多看起来美好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像酒缸里的泡沫,因为发酵不够,所以完全无法掩盖酒的苦辣。

2001年9月的春城大学,迎来了新生入校。贾建设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靠近土木建筑学院的新生接待处。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专业,为此还曾和父母激烈争吵。父母的意向是让他学习金融财经之类的热门方向,他固执地拒绝。他没有告诉父母他的真实理由,是因为这几年来他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梦里他在爬重重叠叠的高楼,却总在即将推开顶层平台大门的时候醒来。他以为那是一个暗示,既然无从解开暗示的真相,那就亲手建设高楼,看的多了,也许总有一天会看到梦里顶楼的风景。

接待处桌子后面坐着穿红马甲的两男一女,学长和学姐的热切招呼让贾建设日渐淡漠的内心泛起波澜。他突然意识到,在这里他不再被家庭约束,自由的空气使他难得地微笑起来。

微笑起来的贾建设有点帅气,加分项还有家族遗传180以上的身高,那是在苏灵离开之后才疯长起来的。他看到帮着拿东西的学姐突然脸色红润,好看的眉毛弯弯,就像画报里的天使。

忙碌的校园里容不下他思想的虚无了,他和学姐恋爱,和室友喧闹,和朋友们打球,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一起喝酒。终于他知道了青春就是用来宣泄的,完全不需要情绪的稀释。

临近大四的时候贾建设和学姐分手了。学姐即将毕业,依照父母的意愿回去老家的县城。他们之间没有未来,现实就是一把裁纸刀,轻松地割裂了两颗年轻的心,那怕曾经被一支箭穿的再牢固。

贾建设没有参与学姐的各种毕业聚会,也没有送她上火车。他的恋爱倏忽即逝,如同每一个白天和夜晚的转换一样普通。以后的日子依然是年轻人的聚会,然而他开始不胜酒力。浮沫散去,酒精冲击着他的肠胃和肝脏,痛感使他麻木。

他开始专注于学习,对建筑的兴趣重新回到他的生活。考研还是工作?他选择了前者。顺理成章地他去了另一座大学深造,这个埋葬了另一段记忆的城市也在他心里逐渐隐去。

苏灵的大学读的是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早在小学阶段生病期间,她就以阅读大量的文学作品为食。是文学名著治好了她的症状,是诗歌点缀美化了她的生活,是米兰·昆德拉撕碎了她对爱情的向往,是一个厚厚的日记本记载了她的思考,是一部老款的佳能相机记录了她的感观。

她的大学没有爱情,除了上课之外,她都游荡在阅读和思想的缝隙,出没在山和海之间。

2002年的暑假,她在一座东海的小岛上盘桓了将近一个月。那是个绿山如黛海如烟的去处,她爱上了那种灵魂出窍的生活。

她居住在一座民宿的石屋里,出了门往南一百米就会迎面撞上浩瀚无垠的东海。海的蓝叠翠在山的绿里,云的白搭配着石屋的斑驳,霞光背书着灯塔。她在安静里入眠,在安静中醒来,和解成了她生活的常态。

她不再抱怨,从黑暗里解脱出来的她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苏灵傍晚经常会去岛上一家叫做“翠花东北菜”的饭店吃饭,她总是吃完饭后绕行一圈回去自己的石屋。这一天的晚霞格外特别,仿佛在明净的天空里燃烧了七彩的光。只顾抬头看天的她在一条小路上绊到石头跌倒,崴伤了脚。

这是个偏僻的小路,疼到不能走路的苏灵只好用袜子缠住了脚踝,休息了许久,才试着单脚蹦跳着回去。在小路的尽头她遇到了一个男生,男生看到了她的窘状,犹豫了一下,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去岛上的医务室还有漫长的三百多米,无计可施的苏灵答应了他的帮助。

他搀着她走了十几米,看到苏灵因为疼痛冒出的冷汗,建议背负着她前行。苏灵第一次来到了一个同龄男性的后背,她的心跳如同打鼓似的咚咚响起。他高大的身躯在路灯下变换着巨大和矮小五次,就陪着她来到了医务室。

处理妥当的苏灵又被高大的身躯背着返回石屋,他把她放在床上,礼貌地告辞离去。

当晚的梦变得极其有趣,总有似曾相识的身影在其他身影里飘来荡去。她一晚上都在寻觅那个身影,从匆匆忙忙,到小心翼翼。终于她在一座山的裂缝里找到了他,他回头笑着看着她,面容迅速泯灭。

醒来的苏灵发现了放在床头钱包里的现金泡影一样消失了许多,只有两张一百的人民币还躺在那里。苏灵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与其说是失落,还不如说是原谅和理所应当。

2004年9月的苏灵和贾建设其实有过一次相遇,在中原枢纽城市的火车站候车大厅里,他们面对面坐着,但是对面不识。

因为苏灵的美丽,贾建设多看了几眼。苏灵回瞪过去,贾建设尴尬地低下头看手机。片刻之后,两人起身登上不同的火车,依旧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

贾建设去了更南的南方,苏灵去了最北的北方。

坐在列车上的苏灵突然想起刚刚看到的有点熟悉的那对招风耳,回忆了半天一无所得,也就不再在意。贾建设则根本没有想到刚才那个美丽安静的姑娘就是小时候唯一的朋友苏灵。

2007年,硕士毕业的贾建设因为需要照顾父亲的身体,签回了小城的大学,也成了一位大学老师。他在土木建筑学院入职,因为年轻,除了上课之外,还让他兼职了大一新生的辅导员。

当辅导员的日子就像被鞭子抽打的飞马,每天辗转腾挪在各种事务性工作当中。当三年后年轻人初始的热情逐渐褪色,贾建设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

忙碌的他已经两年没有达成科研工作量化的考核标准,年底的绩效工资还被扣了好几千。他决定辞去辅导员的工作,专注于教学和科研,所以找院领导谈了好几次。

所有的院领导都打着哈哈说理解他的不容易,接着转折说了但是。但是是万能的,包含的内容五花八门,诸如院里的困难很多,人手不足,年轻人要多一些磨练,再干几年一定满足你的请求。贾建设只好等下去,这个几年被但是无限拉伸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七年后的那一天。

贾建设在妻子的抱怨里无奈的走出家门,约了一个老伙计去家门口附近的小酒馆喝酒。酒到半酣,在男人间冗长无序口齿不清的交流中,贾建设被老伙计支了一招:“既然在院里发展不下去,就停薪留职去南方发展,挣钱才是硬道理。你既然学的是建筑,正好学以致用,现在正是房地产行业跨越式发展的时期,有大把的钞票在远方等着你……”。

深夜,贾建设的梦里就剩下“跨越式发展”这五个字在盘旋。

贾建设的平行宇宙里住着苏灵。这个时间的苏灵正在经历一场浩大的离婚风波。

苏灵研究生毕业去了首都的一家报社。后来不愿意受朝九晚五的约束,干脆辞了职,做了一名专职的编剧。她写的故事短小清冷,却颇有卖点,所以很受一些拍短视频和小短剧的导演欢迎。稍微勤奋点,也就不用为五斗米折腰了。

她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生活,独自捧着咖啡读书,独自逛公园看电影,独自去旅行。她觉得独自一个人才是修行,只需审视自我,无需顾忌他人。

2013年的一场病改变了苏灵。当她检查出了甲状腺癌的时候,为了不让千里之外的父母担心,决定隐瞒病情独自面对手术。她自认为已经规划好了一切,可以做到从容面对。但是当那一刻真的来临,一个人被推进手术室,恐慌就像藤蔓缠绕并且勒紧她的内心,让她沮丧地喘不过气来。

刚刚手术完苏灵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孤单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有一次雇来的护工去吃午饭,她的身体不小心滑到床边的夹缝里。孤助无援的苏灵被这道夹缝困住了足足25分钟,25分钟被夹缝吞噬封印的煎熬使她突然明白:“有些事情是她一个人无法面对的!”

苏灵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期待陪伴,憧憬爱情和婚姻。出院以后,她开始接受来自父母那里积压许久的相亲。

2014年30岁的苏灵结了婚,她的对象是她老家市里水利局的干部。苏家算是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苏灵的父亲是大学教授,苏灵的研究生学历和首都编剧的身份又使她罩上了数道光环。所以要登对上苏灵的人其实身份并不简单,只看他一个不知名的小学校二本毕业之后的履历就知道,不是谁都能在五年从小科员三级接跳到副处级的。

苏灵的老公叫李秋风,是个外表光鲜,内心流脓的花花公子,一身的本事全在如何哄女孩子欢心上面。刚认识苏灵的时候,每周末必准时来北京送鲜花,陪着苏灵看书看电影看日生月落。苏灵在感情上面是个踏踏实实的弱者,遭遇到李秋风的降维打击很快就被俘虏。

婚姻就像围城,被圈进去的苏灵很快觉察出来了不对劲。婚后苏灵退掉了首都的出租房,回到老公所在的城市想着要专心地相夫教子。可是一年过去了,子还没来,夫却出了问题。

李秋风商务招待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回家的越来越晚,甚至隔三差五不回家了。

淡漠性子的苏灵开始的时候并不过问,时间长了,还是会有好事者煽起的流言蜚语吹进耳朵,何况现在还是个网络发达的自媒体时代。

又是好几天不在家,打电话也不接。如芒在背的苏灵坐卧不宁,决定去他的单位看看。

走进水利局大门,看着每个遇到人脸上莫名其妙的奇怪微笑,感觉每一道目光都是射向自己的毒箭。

苏灵转身就走,回家收拾好东西,锁上门,重回首都。

回到首都安置好,苏灵给李秋风发了个离婚函。信上说只要是他的时间允许,随时可以一起去民政局。

第二天,李秋风就来到了首都,疯狂地打电话找她。不厌其烦的最后还是接听了电话,电话里传来沙哑的男声:“苏灵,你别听信谣言,跟我回去吧!”

苏灵摇了摇头,也不管他是不是看得见。

李秋风接着说:“你要为我的仕途着想,很快我就要升职,调到水利投资开发有限公司当总经理了,副处升正处……!”

苏灵挂了电话!

晚上,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她的公公。李副局长是市公安局的行政副局长,二把手,能量大的惊人。平时架子十足,哪怕是家宴,也是一直端着从未放松过。他从来没有给苏灵打过电话,出于礼貌,苏灵接听了电话。

李副局长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大意是要为家庭着想,要为男人的前途牺牲。压根不提李秋风的风流韵事,更没有表达出李家一点点的歉意。

苏灵礼貌地表示了自己的坚决,礼貌地挂了电话。

气急败坏的李家人不同意离婚,事情就一直僵在原地。

一直拖着总不是办法,勇敢的苏灵决定主动出击。她需要的是一个大爆发,以突破现在不尴不尬的窘境。

要突破首先就是要金刚钻,最好的金刚钻就是李秋风出轨的证据。有了证据,就等于是站上了道德制高点。有了证据,才可以在和李家的交锋中占据主动。

苏灵找了做私家侦探的朋友杨阳。三天后,杨阳约她见面,递给了她一个移动硬盘,然后说:“去战斗吧!”

杨阳是苏灵的铁粉兼追求者,两人没有处成爱人,却处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苏灵很多故事的灵感均来源于他,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万事通。

“谢了!”苏灵接过移动硬盘,联线插进了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硬盘里的文件已经分门别类列好,有李秋风的开房记录,频繁到每周三四次之多;有酒店大堂的视频资料,铁证了他至少带着三个女性去开过房间。

看过资料的苏灵气的浑身发抖,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给了杨阳三千块钱,这是给杨阳的黑客朋友的。

两天后,苏灵回到老家所在的城市。这是个周日,她联系了李副局长,打车去了公公婆婆的家。

公婆住在市公安局的家属区,那是一个毗邻市政府的老小区。园区绿化很好,楼宇之间空隙很大,透着一股子庄严肃穆。

小区门口还站有警卫,负责检查来客的证件,拒绝陌生人进入。

警卫恭敬地给李副局长家打过电话证实了苏灵的身份之后才让她进入小区。走到楼下,苏灵深吸一口气提着电脑包上楼,敲门,开门的是李家的保姆。

保姆开完门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苏灵走进来,看到了客厅正襟危坐的公婆。一只宠物犬咆哮的冲上来,对着苏灵狂吠不已,好像是能够感受到苏灵身上的敌意。苏灵顺手抄起放在客厅架子上的一支明星签名的棒球棒,还没等她举起,小狗就呜咽着逃走了。

公婆轮番开启了教训模式,指出苏灵应该依照一切要以大局为重的家庭原则,避免矛盾冲突,不要无理取闹。苏灵冷笑着听完,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播放了拷下来的视频资料。

李副局长的脸都绿了:“你从哪弄到这些的?弄这些资料是违法的你知不知道?”

苏灵冷了脸、寒了心:“难道您不应该更关注您儿子的光辉事迹?”

苏灵又道:“如果李秋风不同意离婚,我就把这些发到网上。”

婆婆打圆场:“小苏,不要把事情做得决绝?好商量,你看你需要什么补偿?我们能做到的都可以答应。”

苏灵起身:“我走了,明天上午十点,让李秋风去民政局吧!”

李夫人猛然抓起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摔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地踩来踩去,把液晶屏踩得四分五裂。她也许是幼稚的认为踩坏了电脑就消灭了所有的证据吧!

苏灵笑了笑:“这个资料我拷了好几份呢!”

李副局长对着老婆拍桌子叫道:“够了!”屋子里瞬间安静,空气如同凝滞的冰。

沉默了一会儿,李副局长对苏灵说:“好,我答应让你们离婚,但是你要保证这些东西不会泄露出去并且全部销毁。”

苏灵捡起破烂的笔记本电脑:“阿姨,损害别人的财物您要赔钱的!”

李夫人瘫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苏灵走出庄严肃穆的公安局家属区,抬头看着线灰的天空,迎来了一场从天而降淅淅沥沥的秋雨。

苏灵如愿以偿地赢得了战争。数年后,李秋风的哥哥当了县长,然后出事弄得全民皆知。李家从此被查了个底掉,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时间才是真正的作家,它从不停更,不断地在笔下创造着各种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它赋予人类感受和记忆,赋予线索、故事和神奇。

贾建设活在自己的故事里,也曾挣扎抗拒,但是不得不时常屈服在命运的洪流里随波逐流。苏灵则不然,她的抗拒更加激烈,而且往往会取得胜利。

为什么?不要问我为什么。也许他们就像镜子的两面,就像平行宇宙的两个同一点出发相悖而行的线段。或许是苏灵更加舍得吧!舍得死才能更好地向生。

贾建设终于还是没有选择去南方,而是在大学里继续苟着。他离了婚,嫌弃他无能的妻子还带走了孩子。一个人的慢节奏生活使还算年轻的他经常焦虑不安,整宿整宿的失眠。才三十四岁就觉察到了深渊的凝视,好像自己也在凝视深渊。

深渊那头的苏灵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奇怪的男人影子始终在不远处晃着,用了整个晚上拼了命地去看,却始终看不清楚人脸。看不清人脸的男人泛着奇怪而熟悉的气息,并不让人讨厌。醒了的她觉得这也许是一种启示。“我累了!”

苏灵不再忙碌,关掉手机,在出租屋里呆了三天。吃了睡睡了吃,那个奇怪的梦再也没有出现。

苏灵决定,要过向往的生活。向往的生活在一个有风的城市,是她曾经去过最美的地方,大理。她要在那里定居!她要把身藏在苍山洱海之间,她要把心放在水波里荡漾,她迫不及待了!

打点行囊,告别了首都和朋友以及过去的一切,她奔赴山海而去!

她用所有的积蓄在洱海边开了一家民宿,民宿小小,只有十间客房。客房青砖红瓦,院子姹紫嫣红,小路曲径通幽。大门口挂着一方木牌,她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倾心”!

苏灵觉得这就是她的天堂,每天喝着淡酒吹着湖风,观察着人来人往,捡拾着时间的碎片,寂静欢喜安详。

闲下来的时候,她就一寸一寸地用脚步丈量古城,忖度洱海。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支起躺椅,看书发呆看云发呆。

然后2020年的春天没有来,新冠疫情用一张张铁皮,阻隔了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

苏灵发呆的时间更多了,没有生意,苏灵辞掉了所有员工,一个人生活着在隔绝的店里。过去的积蓄在漫长的的发呆里一点点地流走,苏灵一天只吃一顿饭,越来越瘦越来越轻。

2021年,断断续续地解了又封,封了又解。苏灵再也交不起房租,只能把民宿退租,把“倾心”关闭。

迷人的景色也再吸引不了人们的注意,空空荡荡的马路就像一根水泵,正在把洱海的水抽干!苏灵行走在马路上,脚下软绵绵地像是踩着一团水前行。她昏倒了!

醒来的苏灵发现自己躺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这是一幢民国时候建的古老的教会医院。高大的落地窗配合着雕花的窗棂和彩色的玻璃,透进来异样的光。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微风吹拂着白色的窗纱,窗外已经是夏天的蝉鸣。

一个全身包裹着防护服的人推开房门,拿着病历本对她说:“你叫苏灵?醒过来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姓杨。”

苏灵:“我在那?我怎么了?”

杨医生:“你在圣和医院。你阳了!”

十一

疫情放开了,千防万防,老头子还是率先中了招。前三天症状不明显,轻微发烧,有点咳嗽,第四天就住了院。拍了胸部CT,白肺,直接就转了ICU。进去之前老头子还很乐观,嘱咐贾建设照顾好你妈,进去七天,人就没了。

老太太在老头子住进ICU当天也开始发烧,她死活不去医院,担心进了医院就回不来了。她宣布:“我要死了也要死在家里!”她胆子小,担心去医院见不到亲人,孤单地面对死亡。可是死亡还是来找她了。发烧第三天的夜里,她叫进来守在门外的贾建设说:“我有点难受,别告诉你爸!”贾建设疯狂地打120,却一直占线。最终老太太没有等来救护车,躺在自己的床上过的世,嘴角居然还有一丝欣慰和欣喜。以老两口的性格第一时间贾建设就知道了这抹欣慰和欣喜是在说:“老头子,我先走了!我在自己家走的,比你强。”

贾建设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听到钟表还在滴滴答答地走,表针的声音很大,突然面红耳赤地生起自己的气来。他使劲生着自己的气,却说不出一句话。

老太太和老头子先后进了殡仪馆,费了好大劲托了好几层的关系才顺利完成火化。骨灰盒暂时存放在殡仪馆,贾建设也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

晚上做梦,贾建设看到母亲一个人在没有路灯的街上走,他赶快走过去问:“妈妈妈妈,你要去哪?”母亲说:“傻孩子,我要去医院找你爸。那个地方我一个人不敢去,得找到他一块!”

贾建设哭着说:“你不去不去吧,你别走!”

母亲说:“那你爸会孤单的!”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全然不顾没有路灯的黑也是她最害怕的。

贾建设还想追上去,前面出现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贾建设像小时候一样躺在地上嚎啕,却没有人像小时候一样来哄他。

他终于懂了什么是死亡。死亡并不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而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倒计时的失去。他们的表停了,我的呢?

我的记忆里海子唱着歌:“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 ”

十二

时光在病房彩色玻璃上流淌,将苏灵的影子剪成一枚薄薄的标本。杨医生的声音隔着防护服显得遥远而模糊,像从另一个时空渗过来的回响。她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渍,恍惚间觉得那是洱海退潮后留下的纹路,而自己不过是搁浅在岸的一粒沙。

午饭时,护士端来一碗白粥,米粒稀疏得能数清。她忽然想起童年北方小城的麦浪,风一吹,绿的波涛便漫过两个人的校服。两个人?那个人是谁?那个招风耳的小个子男孩!她已经记不清那张幼稚的笑脸了。

那时她总以为世界即便是口深井,自己也会和别人一样顺着井壁爬出去,未曾想多年后仍在逼仄狭窄的轮回里打转,并没有一个人可以托着自己的脚向上攀。

杨医生每日查房时都会多逗留片刻,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像两盏温吞的灯。偶尔他摘下防护帽,露出一头蓬乱的鬈发,那发梢的弧度像极了记忆里某座小楼的飞檐。

贾建设在殡仪馆取回骨灰盒那天空中飘着细雨,父母的遗像并列摆在客厅。相框里父亲很严肃地抿着嘴,而母亲嘴角的笑意凝固成一道永恒的谜题。他蹲在暖气片旁翻着父母留下的老相册,指尖忽然触碰到一张泛黄的纸——那是小学时苏灵塞给他的字条,字迹被岁月晕染得已只剩下断续的笔画:“今年的麦子……绿……,我在……等……”。

他鬼使神差地订了去大理的机票。飞机舷窗外云海翻涌,就如他起伏不定的心情。空乘递来毛毯时,他瞥见邻座女人刚刚打开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书页间夹着一片风干的蓝花楹当书签。

深夜到达的他下了出租车,拖着行李箱走向空空荡荡的古城酒店,洱海的风裹着咸涩的水汽扑面而来,青石板缝隙里疯长的野草正消化着白日的喧嚣。转角处有家紧闭的民宿,木牌上“倾心”二字被雨水泡得发胀,他还特意看了一眼,大门上贴着:“出租”!

十三

苏灵出院那日,杨医生递给她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信纸是从某本建筑图册撕下的,背面潦草地写着:“我找到了顶楼的风景,原来推开那扇门,外面是海。”

她捏着信纸站在医院长廊里,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模糊。走廊尽头的窗前立着一个高大的背影,穿堂风正灌进他宽大的衬衫,鼓荡成一面启航的帆。

“今年小城的麦子绿了吗?”她轻声问。

男人转过身,一双招风耳在逆光中透出淡红的轮廓。

蝉鸣骤歇,时光坍缩成一颗琥珀。

两个孩童坐在楼顶,小腿垂在虚空里摇晃。麦田在远处翻滚成绿色的海,而他们脚下正生长出透明的根须,穿透砖石,穿透岁月,最终在大理无名小巷的砖缝里,开出一簇细碎的蓝花。

贾建设终于明白,父亲说的“先有假,然后才有真”,或许是指人生如建筑——唯有虚构过千万种蓝图,才能在某片坍塌的废墟上,触摸到真实的风。

他们偶尔去洱海边散步,苏灵总爱赤脚踩水,贾建设提着她的凉鞋跟在后面。暮色将湖水染成旧报纸的颜色时,他会忽然驻足,望着波纹说:“你看,这多像我们小时候的那个湖。”

2023年秋天,苏灵在民宿原址开了间小书店,取名“飞蛾”。贾建设用废钢筋焊了盏吊灯挂在门口,灯罩是他亲手糊的桑皮纸,上面用墨笔画满夏花。人生如夏花灿烂,飞蛾却在人间扑火,都干我们什么事?

灯亮那晚,有客人指着图案问:“这是什么花?怎么没有根?”

苏灵正往陶罐里插一束野麦穗,闻言笑了笑:“有些东西生来就是要飘着的。”

窗外起风了,书页哗啦啦翻动,像一群急于迁徙的鸟。

生如夏花,向死而绽;

死如飞蛾,向光而终。

——故事从未终结,只是换了个宇宙继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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