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菊花终于相信这个村庄不再是以前的村庄。
她想,回一趟娘家,要是能顺着村外的河流往下,一直随波逐流到高悠村就好了。
仿佛见了鬼似的,原本热热闹闹的村子,一下子只剩几处鸡鸣狗吠,丈夫和儿子又都外出务工,留下自己一个人守在孤零零的家中,虽说不是守寡度日,可心底着实也有说不出的苦衷。想到这些,菊花心底觉得少了一根筋似的,自己日复一日熬着,却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她现在一日三餐吞下去的哪是以前热喷喷的农家饭菜,倒像是一团团没有味道的棉花,软是软,可怎么啃也啃不出个味道来。
她又想,没有卜宽在身边,清净倒是清净,可日子却长得很,数星星数山羊,就是数不来卜宽和孩子回家的身影。她白天干活回来,要硬着头皮面对四处发霉的木屋子。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即便是月色当空,她却依旧习惯对着昏黄的灯泡发愣,像是要在缕缕暗光中寻找生活的答案。菊花看着挂在半空的那盏孤零零的灯泡,就好像看到了她自己此时的模样。一想到了自己,她就不禁想起了当初来到钱家时的那些日子。
2
菊花把藏在心底的旧日历往前翻,即使是那些琐屑的陈年旧事,却也历历在目。
那时候,逢年过节,山里炮声连绵,山上歌声缭绕。要是碰上亲戚朋友办结婚喜酒,那热闹的场面更是山外的城里人人所猜测不到的。有性情的人家会请来村里的芦笙队,在办喜酒的主家跳起激情的踩堂舞,或一伙人对起山歌,或弹起琵琶唱起情歌。粗狂的男人们几碗米酒下肚后,一帮人就会带着醉意,手搭肩膀围着一个圆圈跳起多耶舞,直到夜里都舍不得散席离去。
菊花又叹起了气来。孩子们长大后,每次看到别人家里娶了媳妇,钱家人就有些不安起来。想想也是,家里的孩子没一个给老祖宗争气的,一家人忙乎几十年,到头来家里还是只有菊花一个女人撑着。小卜算起来还小,可只要二卜没有找到媳妇,就意味着现在还找不到女人给钱家传宗接代。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菊花心里洪水般的汹涌起来。自从她嫁到钱家后,门前确实很久没有堆积过红通通的鞭炮纸屑了。
这么些年了,菊花连自己的娘家还没有去成,村里村外却没有了以往的身影忙碌的朝气,似乎整个寨子像一块被抽干了水的鱼塘,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再也找不到波光粼粼的场景了。
十年前,沿河一带的人们常常在清晨或者傍晚提着竹鱼竿插满河岸两边,有条件的人家便买来一张宽大的渔网,从上游撒到下游,又从下游撒回上游,整条河流热闹得很。直到有一天,那条弯弯的河平静了下来。进城务工的浪潮不知不觉地渗透到了山沟里,村里人便开始不再留恋河流两岸的灯光渔火,也不再惦记着家里的几块田地,大家纷纷硬着肩膀挑着一担棉被和衣物走出了村庄。有人说出去找票子,也有人说出去找女人,嫁到高原村的菊花却很不在乎,她想,嫁狗随狗,嫁鸡随鸡,只要男人和孩子都在自己身边,她就对这些事情看淡得很。
3
菊花,这个年近半百的女人,狼虎之年却能压得住自己浮躁的身子,没日没夜为钱家人忙碌着农活,卜宽看了也觉得她是个过于本分的女人家。因她过早结婚,生下两个儿子后,又刚好碰上了进城打工的浪潮,丈夫和孩子都到广东沿海一带的大城市干活后,她的忧愁才像两鬓白发,不断地增加起来。
她多想看到钱家能找来一个儿媳妇,可卜宽和两个儿子都外出务工了,家里一下子没有了往日的阳气。菊花就像村外河里的一条鱼,一个人整天在干巴巴的空气里晃来晃去,家里地里到处流动着她的身影。时间一长,她也早把儿孙满堂的奢望抛在了脑后。
当年,她是沿着河流逆流而上嫁给了高原村钱家的卜宽的。河流一带的寨子都有一个习惯,对外来的媳妇都好奇,谁家娶了个外来的媳妇,那算是天大的新闻。高原村的老人说,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过这么排场的婚礼。菊花出嫁到卜宽家里那几天,寨子里热闹得很。寨子里的人不管是不是房族亲戚,几乎集聚一堂,杀了五头猪,整整吃了三天。菊花是高原村多年以来第一个外来的媳妇。前来祝贺的人自然挤满了屋子,有的人好奇而来,有的人混酒而至,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比村里以往任何一门喜酒都响得持久。
那些日子,高原村的生活条件自然没得说,村里茶树杉木很多,村民主要跑到茶园采上一天茶青卖给下游的茶贩子,或爬到山上砍树,再沿着河流往下放排,把杉木卖到了村外,人们的腰包自然就会鼓了起来。再早些年前,缝纫机、录音机、“梅花牌”“上海牌”手表和“凤凰牌”自行车这些有头有脸的行当摆满了自家的吊脚楼,河流一带的其他村子只得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可让菊花觉得幸福的还是卜宽这个男人。那时候他的身体还壮得很,寡妇们就常常把卜宽当成话题来聊,弄得菊花吃了不少酸醋。要不是因为菊花也算是容貌娇美,卜宽恐怕早就经不住寡妇们的暗送秋波了。
菊花嫁过来没几年,山上的树木就渐渐稀少了,高原村也就断了财路。跟其他人一样,卜宽终于熬不过进城务工捞金的诱惑,带着家里的两个孩子二卜和小卜,嘴里哼着邓丽君的《甜蜜蜜》,扛着大袋小袋行李一路跑到广东找票子去了。
菊花自己守候在家中忙碌农活,父子三人一去便不再过问家里的事了。开始去的那几个月,父子三人还隔三差五地寄来几张票子,菊花倒也笑得惬意,毕竟家里三个男人算是有出息了。可时间一长,寄来的钱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就连白花花的票子也不再是她的盼头。
幸好菊花是一个酿酒的好手,她酿造出来的红薯酒成了村里男人们的最爱。有人开玩笑说,菊花烧出来的红薯酒没有醉人,可她自己却把男人的心灌醉了。菊花听完只是点头微笑着,当作成年人的玩笑,她知道自己必须得对着这些好酒的男人微笑,要不就连这最起码的微薄收入也会断了源头活水。
再仔细想一下,菊花还来不及数清自己嫁到钱家多少个日日夜夜,卜宽父子三人却已经在广东整整当了三年的打工仔。
4
菊花万万没有想到,卜宽从广东回来后,没了以前的体贴,更没了以前的好脾气。更让菊花生气的是卜宽还时不时用外面学来的几句粤语跟她说话,听着语气像是在骂她什么,这让菊花感到莫名其妙。
卜宽还染上了烟酒和赌博的嗜好,村里哪家红喜白喜都有他的份儿,村头村尾总能听到他的吆喝声。卜宽的脸一天到晚红通通的,本来羊脂玉一般的牙齿现在也变成了黑炭,身上的四肢像干枯的树枝,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菊花心里一阵心痛,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个缘由,又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好好一个男人,怎么去了一趟城里却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起初,菊花还以为自己的男人在外面中了什么邪术,特地找过村里的巫师给他驱过邪。巫师开玩笑跟菊花说,早些年你要是嫁给我的话,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了。那时候,巫师到高悠村走过寨,又在菊花家里坐过夜,可惜菊花就是死活看不上巫师这样的算命先生,就连她的家人也嫌弃这样的算卦仔。
当然,十里八方都知道,那时候钱家的条件还是不错,可菊花嫁进来后,真没想到会有一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菊花再三恳求巫师不要再说以前的事,看在同村人的面子上再帮自己一把。巫师觉得无奈,就答应了她的要求。可不管巫师怎么往卜宽的身上喷洒法水,法事结束后,卜宽还是原形毕露,该喝的他照喝不误,整天醉醺醺像一坨烂泥。菊花再次去找巫师帮忙的时候,巫师再也没有答应,他说天上的神仙也没办法救她的男人了。实在不行的话,建议她选择离开这个家,重新过好自己的日子。
菊花开始感到不安起来,她觉得巫师是在胡说八道,她跟卜宽是几十年的老夫妻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卜宽和两个儿子。
她的两个孩子一直在广东打工,一年到头也不回家一次,年头一个盼,年尾一个盼,最后心底还是落了一个空。菊花怎么也无法理解,河流一带那些去到城市的人怎么就不喜欢回家了咧,生意做得再大也总得认祖归宗吧。还有那些逢年过节才匆忙赶来的人,他们怎么也变了个样似的,让人越来越觉得陌生,再也看不出之前村里人土生土长的老模样了。
5
想都不敢想,五十来岁的卜宽竟然不能下地了,也不能上山了,更不能跟以前那样在家里死活疼爱菊花了。菊花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一个人照旧忙碌着身边的那些家事农事。
菊花娘家的老人都已经故去。虽说是上游下游隔着几个村子,可她自己也说不清有多久没有回一趟娘家了。想到这些,菊花鼻子一酸,在屋里低声哭泣起来。堂屋响起了吵闹声,她从床板上支起身体,伸长脖子探听,是大儿子二卜的声音。
二卜尖着声音喊,爸,你怎么又喝酒了?在广东还没喝够吗?是不是又打我妈了?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样不要脸。有种你继续到广东去打工不要回来了,喝死在外面算了。
儿子家门还没有进,爷俩又闹起来了。菊花从床上吃力地趴了下来,赶到屋外,看到卜宽像一架稻草人似的坐在堂屋地板上,她弱弱地说,儿子,你怎么打你爸呀?天会打雷的。
二卜说,妈,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护着他。菊花头发散乱像鸡窝,二卜又来气了,还想过去踹卜宽几脚,菊花忙拉住了。
菊花说,春节还没有到,你怎么又回来了?
二卜说,南方那鬼地方太热了,我受不了就回来了。
菊花摇头,又问,老弟小卜从拘留所出来了吗?
二卜呼出一口气,说,上次你从家里把钱汇给我后,我就去拘留所把老弟赎出来了。他只是跟工厂里的人打架被带走的,没有动刀动枪,还算不上犯罪。
菊花瞪着二卜,憋了一肚子的火。毕竟两个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老弟还不到十八岁,他不懂事倒也是可以谅解,树总有长大的时候,人总有成熟的一天。可眼看二卜已经到了讨媳妇的年龄,这年头在农村干活的男人,年过三十后就很难讨到媳妇了,哪怕是个带仔的离异妇女,家里也是媒婆不停。菊花这个当妈的心里自然越想越不是滋味,眼看这个家就要败落,她着急得很。
三十岁来岁的人了,二卜还养不起自己。尽管村里村外的媒婆跑遍了河流一带的几个村寨,可就是没有哪家姑娘看上二卜这个单身汉。菊花头发白了一半,村里像她这样年纪的妇女大多都当上了婆婆,自己却还得不到享清福的福分,当妈的心里自然不好受。看着菊花一个人在村里忙里忙外,村里就有人说是卜宽和两个不争气的孩子造的孽。
菊花被卜宽和二卜气得清醒了过来。她换了件干活的旧衣裳,吩咐二卜在家里休息,毕竟刚从广东回到家里,也算得上是长途跋涉,担心累坏了二卜的身子,免得有些好事的女人在背后说出什么闲话来。抓好菜篮子后,菊花自己一个人上菜园摘青菜去了。
菊花刚上菜园,半路上就碰上一个年轻的寡妇,她穿着一身黑色土布衣服,看着像是黄昏下的乌鸦,寡妇大老远问,听说你家二卜叔回来了?
菊花说,是啊,才到家呢,有时间去坐坐吧,吃广东糖去。
你还不知道呀,别人都说二卜带女人回来了,是要回来结婚的吧?寡妇笑道,像是自己重新找到了新郎。
菊花一愣,说我怎么不知道呢?家里连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呀。别人瞎说的吧?回过神来时,寡妇已经抬着屁股摇摇摆摆地挑着一担青菜走远了。菊花看着黑乎乎的背影,想到了村里私下流传的小寡妇跟巫师的丑事,心里飘起了一层乌云,暗骂真是一对男盗女娼。
6
沿着河流两岸的几个村寨下去,到广东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鸡鸣狗叫的声音倒成了村里的稀罕事。村里能够行歌坐夜的姑娘也是翎毛凤角,姑娘们都听说外面城市是个遍地黄金的地方,只要一屁股做到工厂里,装出来的一定是闪闪发亮的金子。还没等到她们的辫子长到肩膀,就跟着长辈们跑去打工了。
看到城里不一样的世界,时间一长,姑娘们也十有八九嫁给了外面的男人,再也不回来时的那个村寨,即使有的偶尔回来几次也是水过鸭背,在村里住上一两天就魂不守舍地跑了。菊花看到这样的女人,打心底看不起她们,说她们是一群忘本的蒲公英,到处随地飘荡,飘来飘去就飘到了外面男人的怀里去了。
广州有一条街,租住的都是高悠高原高布一带几个村寨的老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中国在美国的唐人街。村里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都知道,卜宽就是在这条街上认识老乡并学会喝酒赌博的,也是在这条街上迷上了这座城市。二卜也跑到过那里,还让几个本族兄弟给他介绍外地媳妇,刚认识的几个姑娘跟着二卜去KTV唱了几个晚上的歌,可歌声静下来后,一个个娇嫩的身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姑娘以前也曾经对二卜有过暗示,过年的时候她们还去二卜家里打过几个晚上的油茶,虽没有达到试婚的地步,可钱家人却高兴得很,差点杀了年猪来讨好她们。老姑娘们走到二卜的屋里,看到两兄弟和两个老人共住三间低矮的木屋,家里的电器还是当年的“四大件”,加上一个要死不活的醉鬼,她们立即打起了退堂鼓,这年头谁也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堵死。
二卜从广东回来后,没在家里老实几天,像一只发情的疯狗似的,每天都沿着河流下游的高悠村疯跑。村里人笑他开始懂得想女人了。他骑着家里早已锈气斑斑的老凤凰牌自行车,跟着几个光棍的屁股从高原村出发,再到高布村、高悠村,一个村一个屯地去走寨坐夜,找媳妇,对山歌,哪个村寨只要有女人的味道飘出来,他们就能闻得到,绝对不会放过蛛丝马迹,颇有当年鬼子进村扫荡的架势。二卜沿着河流两边的村寨走了个遍,仔细算来,剩下的那些年过黄花的老姑娘和寡妇们其实也不到十来个,光棍们看了倒也一阵阵吞口水,但他自己却兴奋不起来,他走了一圈还是觉得高悠村的小菲最好。
7
那天晚上,二卜终于在火塘边把带女人回来的事跟菊花老实交代了。二卜低着头说,妈,我要结婚。我已经把人带回来了,找个时间让你们见面吧。”菊花爽快地答应,这样的好事还要商量什么,土猪都在圈里给他养着了,过些天再给他烧几缸米酒。本来家里储存的米酒早就够用的,但被那个老不死的卜宽喝得只剩下米渣。
二卜说,那倒不急,办酒也得等到入冬了才热闹,那个时候回家过年的人很多,我要让这条河上下游的村寨都知道,二卜也是有女人的男人了。
菊花急着,这也快了,过了农历十二月尾就能办,明天我让村里的巫师看个黄道吉日。
二卜说,行,有个好日子好时辰以后才有好生活。
菊花还没有见过二卜带回来的女人,心里自然放心不下。她怕又像之前的一样,姑娘们一个个只进屋里来走马观花,打一个圆圈,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了,让人笑话不止。菊花的担忧不是多余的,二卜的笑话在村里已经够多了,多得像卜宽肚子里的米酒一样,让她更加难堪起来。
二卜带回来的姑娘跟菊花同是高悠村的人,二卜和她是在广东的一家工厂里认识。不用请媒婆去搭线,菊花省了很多事。菊花去了一躺巫师的家,让他找个黄道吉日把婚礼给安排妥当。
占卜回来后,菊花就迫不及待地翻起自己那套压在木箱底下几十年的嫁妆。菊花想,自己当年的那一身行头,就算现在给儿媳妇戴上也不会掉价。瞅着箱底折叠着当年的嫁妆,菊花静静发呆,跟卜宽结婚那天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可卜宽已经不是以前的卜宽了,她的记忆只能默默埋在心底。
烧酒的几天里,菊花找回了自己久违的欢笑。菊花烧酒的时候,埋着头蹲在公家用的火灶旁,像个老姑娘出嫁时害羞的样子,烧了一缸又一缸。按照村里的习俗,办喜酒,除了要烧米酒,还要生火煮大锅饭,烧上几天的饭菜,耗的柴火自然会很多。卜宽还年轻时,年年存有几人高的柴堆,烧一年都烧不完。现在卜宽每天喝酒,半醉半醒爬在菊花的酒缸旁边说起迷糊话,家务什么都干不成,整个家的活都落在菊花一个人身上。眼看自己的儿子就要娶媳妇了,卜宽倒也收敛了很多,晓得天天背着一个装满米酒的葫芦,上山砍柴火去了。
转眼就到了农历十二月初六,这天是钱家过的节日,沿河村寨的亲朋好友都会不请自来,吃喝之余也算是图个热闹。二卜说姑娘要来家里做客,一家人没等天亮就忙碌起来。菊花从床上起来蒸糯米打糍粑。二卜也跟着起来,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帮菊花忙起家务来。菊花在屋里喊,二卜,今天是我们家过节,你去一趟高悠村,把你的准媳妇接回来吧,我还没有见过她一面咧。二卜连连点头答应,说这就去,这就去。那个姑娘叫小菲,可一提起小菲,菊花从不叫她名字,菊花叫她好姑娘,她觉得这样叫亲切很多,好像小菲已经是过了钱家门的儿媳妇一样。二卜说,妈,那你去多买几斤猪肉,我叫上几个兄弟一起去接她,晚上一起到家里来热闹热闹,让大伙儿都晓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太阳刚刚偏西,一伙人带着小菲回到了高原。二卜把小菲接到家时,菊花刚出门去石井打水,看到小菲时,她觉得这姑娘的面像感觉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菊花说,姑娘,你们回来了,快到家里坐吧。几个人进了屋子,卜宽正在火塘边一边喝酒,一边砍柴火准备做饭。卜宽给小菲让座,仔细端详着姑娘的脸,他也感觉小菲似曾相识。小菲的面容让卜宽迷糊的脑袋顿时清醒起来。可卜宽就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这个姑娘。
菊花在井水边刚装满水桶,二卜随后来了,说小菲不是城里人,她说在我们村里有亲戚,但她不知道哪家是她的亲戚。菊花白了二卜一眼,说还能是谁家?她来了咱们家里,钱家就是她的亲戚。二卜挑上水桶回头就走,菊花跟在后面,悄悄问二卜,说,那姑娘以前来过咱们村里吗?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呢?
二卜说,妈,我们这条河两岸的村寨有四个,长得相像的人也不算少数呢,眼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说明她跟我们一家有缘分。
菊花点了点头,又问,你确定这个姑娘以前没有来过咱们村里?
二卜不耐烦地说,人家是高悠村的人,沿着河流下去隔了3个村呢。我们一起在广东上班,哪里来过咱们这个山沟啊。你一辈子没有出个这个寨子,一定是你看花眼了。
菊花来不及仔细端详小菲的模样,就到屋里忙着做饭了。这次二卜总算没有空手而归,他在地摊上买了一套二手彩电和音响。他想让自己的洞房热闹起来,尽管人们已经对这些玩意儿见怪不怪。小菲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楼上唱歌,唱得三间木屋都翻腾起来,对面山沟里传来余音袅袅。二卜听了又听,觉得这些行当总算没有白买,就跟有了小菲一样,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卜宽放下手里的刀和柴火,抓起酒壶就把二卜拉到屋外,父子俩一起嘀咕起来。
二卜把小菲的情况告诉了卜宽,卜宽从地上跳了起来,刚开口想说什么却又蹲了下去。二卜说,自己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小菲不是城里的女人,你们老人家不是喜欢山里的儿媳妇嘛,她是高悠村的,跟妈的老家是一个地方。卜宽又站了起来,仰起头猛灌了几大口米酒,脑子一下子又有些迷糊起来。小菲在楼上伸出了一个头,问二卜在说什么,卜宽正好又抬头灌了一口酒,小菲的脸就出现在卜宽的眼前。卜宽顿时吓了一大跳,他不相信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看到她面孔,她怎么可能跟二卜在一起呢,不是留在广东了吗?卜宽还想仔细看一眼,小菲已经把头收了回去。卜宽一下子慌了神,又忘喉咙里灌了半壶米酒,涨红着脸死活不同意二卜和小菲结婚,说这个女人要不得,赶快叫她滚蛋。二卜一时摸不清头脑,小菲跟钱家又没有血缘关系,非亲非故的,老头子怎么要反对呢。他以为卜宽一定又喝多了。
8
卜宽趁着酒气倔了起来,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二卜感到奇怪,老头子不仅喝醉了酒,还中了邪。他问卜宽为什么要反对这门亲事,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愿意刚跟自己过日子的姑娘。卜宽一句话也没说,提着酒壶又是一阵猛灌下去,东倒西歪地走出了家门。二卜抓着酒壶猛砸在地上,心想这老醉鬼也太不讲情面了,他想让自己儿子硬着屁股打一辈子光棍吗?
菊花叫二卜去房间里拿广东糖给客人吃,二卜没有去,只是两眼瞪着卜宽的背影,像斗牛场上两头即将开战的公牛。菊花看出了破绽,小声劝了他,说父子俩有事情等过了今天再说,哪怕是忍也要忍过今天。她担心把好事搞砸了,再也丢不起祖宗的脸面。
从卜宽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没有人理会。做完饭,堂屋里霹雳啪啦地响起鞭炮声,村里人来看新人了。几个年轻人和阿叔嘴里叼着香烟,眯着半截眼睛,站在烟雾里,手里夹着一挂鞭炮,鞭炮在半空中不停地响着。大伙在鞭炮声中起哄,闹着要看准新娘。二卜的心却随着鞭炮声一阵阵颤抖,卜宽走出去了,似乎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村里人大多出去打工没有回来,房族里平时有喜事的,连个陪新娘吃饭闹洞房的人都难得找,现在自然只有老家伙们上。二卜给客人让座,嘴里牢骚着,都怪你们这帮大哥大叔,还没到放炮的时候咧,可别把我到手的鱼吓跑了。
有人笑着接话,跑了?她敢跑?她要是跑了,咱们一帮兄弟就敢把她抬回来。二卜听了傻笑。
摆好饭桌,前来祝贺的人都已经坐下。卜宽也从外面走了回来,却一个人傻傻站在屋外没有入座。二卜走出屋来,看到菊花正死死地盯着卜宽,魂不守舍的模样让人看得不解。
妈,你们也吵架啦?现在人多嘴杂,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快到屋里吃饭去呀。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菊花睁大呆滞的眼睛,压着嗓子说,你爸疯了,这老鬼真是中邪了。
二卜更加迷惑起来,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菊花颤抖地说,你问问这个老不死的酒鬼吧。他这么一闹起来,这门亲事八成是要黄了。他要是真不想要这个儿媳妇,我一个女人家还能怎么办。真是丢脸。
二卜睁大双眼看看卜宽,又看看菊花,气得一脸发青,一句话没说就往屋内走去。
客人们在酒桌上欢声笑语,闹着要二卜把媳妇拉出来,好给大伙过过眼瘾。二卜说,喝完酒就让阿哥阿叔们看。他一个挨一个地敬酒,心里却一直在想菊花和卜宽两个老人到底怎么了。
大伙喝得正上劲的时候,菊花偷偷摸了进来,捧着酒杯给饭桌上的每个人敬过酒后便退出去了。一帮男人在喊着粤语酒码,酒也越喝越来劲,跑码和输码的人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地喝着。外人看来,这个喜庆热闹的场面跟新婚喜酒没有什么两样。
二卜偷偷退下酒桌,上楼去了,他想在大叔们面前好好风光一把。二卜把房门关好后,坐到了小菲的身边,说大叔大伯们想看看准媳妇,要她一起下楼去坐坐。她以为这个男人怎么这样急性子,还没过门就想提前入洞房。小菲想往后挪一下,二卜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说,你不下去也没事,改天我们办酒了再下去也不迟。有件事想问你,假如我的家人反对你和我办酒,你还会跟我一起过日子吗?要不,我们一起去城里打工生活。
小菲愣了一下,甩掉了二卜的手,说你家里父母不同意我们结婚,你怎么还叫我来你家过节呢?虽说我爸已经客死在广东的工地上,我妈也改嫁到了外地,可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看看你们一家人,现在连寡妇都看不上你,你们居然还嫌弃我。小菲说完,起身迈出了房门,半个响屁也没有留给二卜,挥着泪水一个人往村外跑去。
9
吊脚楼下有人在大声喊二卜,楼上的二卜探出头来,看见李屠夫腆个大肚子抬着个人站在路上,仔细一看,却是他爸卜宽,二卜一下子火冒三丈。
二卜不晓得卜宽什么时候喝醉跑出了家门,饭桌上的阿哥阿叔们也没有在意。二卜从楼上奔下来,酒桌上的人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纷纷放下手里的酒杯,也跟着从屋里涌了出来。
卜宽像一块软肉横在李屠夫的肩膀上,二卜用两手把住卜宽两边腰一夹,从李屠夫肩膀接过卜宽,像扛一头瘦弱的公猪似的,往屋里拖去。卜宽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喝醉就闭上眼睛打呼噜。他趁着酒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着,千万不要答应这门亲事,这个媳妇要不得。阿哥阿叔们听了莫名其妙,好好的一门亲事怎么突然就要反对了呢,看到有姑娘主动跑到家里,别人求还求不来的呢。
这姑娘是妖魔鬼怪?是钱家的私生女?还是嫌弃人家没有双亲?卜宽低着头没有说话。
站在卜宽身边的二卜急了,一巴掌打在了卜宽的脸上,说我这个儿子也当够了,好不容易家里多了一个女人,你们现在却还挑鱼刺。这一巴掌响得好干脆,菊花心底也跟着震了一下。二卜也不知道这一巴掌为什么打得这样的响亮。
旁人惊愕起来,劝二卜有事好好说,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千万不要动手打人。卜宽没有埋怨,自个儿一个劲地流泪,小菲的那张面孔清晰地映在卜宽的脑子里,怎么删也删不掉。在场的人都以为卜宽一定是深度酒精中毒了,要不然他怎么会把好好的喜庆氛围搅没了。他再怎么醉也好,也不至于这般撕心裂肺地反对这门亲事吧,大伙又开始摸不清头脑。
卜宽左右掌了几下自己脸,迷迷糊糊地说,自己该死,被雷公劈死了活该,反正二卜就是不能娶这个女人。在场的人分不清是卜宽喝醉了,还是大伙都醉后听错了话。反正卜宽的话越听越是迷糊起来,这个老酒鬼真是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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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小菲从钱家离开后,二卜像变了个人,一下子焉了下来,像老酸坛里的菜叶。他每天吃完几口饭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是睡大觉,而是嘴里整天嘀咕着小菲的名字,再也没了前些天的笑脸,也没了那份准备婚礼的干劲。菊花生怕二卜憋出病来,要是想不通把脑子想坏了就更糟了。她隔三岔五地带着眼泪站在房门口安慰二卜,说,孩子啊,你别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一个大男人,出去走走,你爸说的都是酒话,是你爸先失礼得罪了人家姑娘,小菲也许是有急事出去的,来不及跟我们打招呼。二卜听得不耐烦,又拉着被子蒙头躲了起来,他的脑子里到处流动着小菲的脸蛋。
菊花心里堵得慌,儿子那块快要到嘴的肥肉又被卜宽的一阵胡闹吹走了。卜宽把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头。眼看儿子办酒的日子越来越近,好好的亲事却因为卜宽的醉话给搅黄了,换谁谁也无法理解卜宽中了哪门子的邪气。菊花现在也不晓得该从哪里着手,她甚至想自己要是能变成一个媒婆就好了,那样的话她就能给自己的儿子二卜找女人,让他真真切切当一把男人,可这样的邪念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她整个人像一棵被大雪压垮了的树似的,想直却直不起来。
11
临近春节,河流一带的家家户户都备起了年货,只有卜宽一家还跟往常那样冷清,没有丝毫迎春的气象和氛围。巫师早已定好的黄道吉日就要到了,二卜却没有另找新人的打算,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菊花心里急得快跳上了屋顶。
菊花还是彻底失望了,几十年来钱家一直阳盛阴衰,用二卜的话说只要卜宽还醉酒,钱家就是养一条母狗也早晚会被他拖累死的。她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送信,说家里还没有做好办酒的准备,二卜的喜事也许要推迟时间,叫大家不要着急。可每当菊花跟别人说完这话后,泪水总是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也没有掉下来。她现在担心的,不是这门婚事能不能成,而是二卜还是那般的固执着,不论菊花怎么央求,他就是走不出小菲留下的影子,迟迟不肯走出房门。
临近年底,冬雨不断,村外的河流又回到了急流的季节。从广州等沿海城市打工回来的人,像河里的雨水似的,也越来越多了起来。河流两岸的村寨,那些办喜酒的人家也一天没有断过,今天东头喝酒,明天西头设宴,鞭炮声响彻河流两岸,河面飘荡的尽是红通通的鞭炮碎纸。
二卜还照样憋在房里,卜宽也淹没在酒缸中,亲朋好友家结婚需要帮手,父子两人也没有急着去帮忙干活。菊花坐在火塘边酸鼻子,之前让巫师给自己儿子看好的日子,现在却成了别人家的大喜日子,心里怎么想也不是个滋味。
第二天一大早,菊花沿着河流的下游去了一趟高悠村。菊花来不及去娘家坐坐,就一路打听着小菲家的下落去了。小菲家里只有剩下三个人,爷爷、奶奶和小菲自己。小菲的爸几年前就去世,她的妈后来也改嫁去了外面,不再回来。老人死活要留下小菲这个独苗,小菲初中毕业后,去了广东才跟二卜认识上的。小菲看到菊花走进了堂屋,转身就走进了家里,把门关了起来,说你来我家也没有什么用了,我在你们钱家丢尽了脸面,心都死了。
菊花没有跟小菲争什么,她跟小菲的爷爷奶奶说明了来意。她这次不是回来走娘家,也不是回来跟小菲逼婚,她想要小菲当自己的干女儿,一起回去看看二卜就好,儿媳妇当不成,干女儿总是可以的,这是他们钱家欠的一个大人情。
小菲的爷爷奶奶坐在堂屋里愣了好一会儿,没有一个带头表态。菊花又跟两个老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来意。他们看到菊花说的都是认真话,自家多少也算是菊花的半个娘家人,自然不好推脱什么,就说我们老人家没有什么意见,要是小菲自己同意的话就更好了。菊花走到屋门边,把嘴巴贴近了门板,对着屋内的小菲说,孩子,真是对不起,是我们钱家得罪你了,阿婶不是来向你逼婚的,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当我干女儿吧,你二卜哥现在整天关在房子里,我真是担心他憋出病来。你有时间也去看看,算是阿婶求你了。
屋内安静了一阵子,从门缝里传来了小菲的声音,二卜疯了活该,他死了更好,免得我没脸见人。
菊花放声哭了起来,说屋外的爷爷奶奶都答应了,你要是也答应的话阿婶就给你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屋内一片沉静,菊花转身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两个老人,她知道只要这块门板没有向自己打开,今天这一趟就肯定是白跑了。菊花跪了下来,把头对着木门板砸了三下,说阿婶求你了,小菲你就答应了吧,我们钱家人给你赔罪了,是我们不好,不应该反对你们的婚事,不应该让你颜面扫尽。
两位老人跑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拉着菊花起来。她就是不起来,说这是自己的罪孽,老天爷就该让她跟小菲赔礼道歉。
门板还是死死的闩着,菊花对着门板发愣,两个老人实在看不下去,就劝着屋内的小菲,说乖孙女,你就出来吧,阿婶来一趟不容易,好歹你得出来见一面。
门开了,小菲流了一脸的泪水,她把菊花拉了起来,说不是我不懂事,我只是觉得自己真的太委屈了,命贱,配不上你们钱家的二卜。
菊花知道小菲还在说气话,只得低着头不断道歉。老人的心总算软了下来,他们又一起劝了小菲,说不是还没有办酒嘛,最后小菲也答应了菊花的请求,愿意当钱家的干女儿。但这不是小事,小菲母亲这两天就要从广东回来了,正好可以跟她通一通气,也算是对得起老人的养育之恩。菊花没有意见,说等小菲的母亲从广东回来后,她再去高悠村一趟也是一百个愿意。
12
回到家里,已是过了晚饭时间。屋里屋外黑乎乎一片,卜宽还没有从外面回来,二卜也还在房间里横着。菊花没有心情煮饭,就上楼对着二卜的房门说了自己今天去高悠村的事情。
二卜摸黑打开了房门,对着站在门口的菊花说,你也好意思去做这样的事,我们哪里还有脸面去跟小菲一家人说话,我死了算了。菊花听到这话,一巴掌往黑暗处打去,刚好扇了二卜的耳朵一巴掌,说你死了倒好,小卜在外面不知死活,你爸现在也是不人不鬼的,我们钱家以后怎么办?山上的地和村口的田就这么荒下去不成?二卜没有说话,菊花对着黑洞洞的房门放声大哭起来,心底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向黑夜里飘来。
三天后,菊花又决定一趟高悠村,二卜也终于跟在她身后一起去了。这次她带了十斤猪肉,五斤分给了自己娘家的大伯,另外五斤拎到了小菲的家里。
菊花和二卜来到小菲家里时,他们一家人正好在打油茶,一起坐到了饭桌上。菊花和二卜都发现,小菲和她妈长得真像一对双胞胎姐妹,母女俩的脸蛋简直就是一个模出来的。菊花客客气气地坐在家里吃了一碗油茶,最后鼓起勇气开口说出了她跟二卜两人这次的来意。
两个老人不想过多地参与这个事情,放下饭碗就退到了堂屋外。小菲的母亲也不再唠叨什么,说话像个城市的妇人,一脸的淡定让菊花看着觉得别扭,她开口就问二卜,说你跟小菲以前在广东就认识的吧?二卜点头答应。又说你跟小菲一起那个过了吗?二卜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小菲,小菲也低下了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小菲的母亲接着说,你们两个人既然都已经有了夫妻之情,你们还有脸一起做干兄妹吗?说完,她看了菊花一眼,菊花也低下了头,不再搭话。二卜,你就是二卜的吧?二卜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就叫二卜,你爸跟我说过,我们差点就成了一家人。不信你就回家问问该死的卜宽吧。
二卜感到莫名其妙,拜干爸干妈这样的事情,不答应也就算了,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呢?他知道,确实先是自己的家人对不起小菲,现在自然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他跟菊花的心情一样,现在巴不得卜宽一口喝死算了,免得让钱家人在这里丢人现眼。菊花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又担心小菲的母亲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心里堵着一口气不敢轻易漏出来。她强笑着跟小菲的家人道别后,就拉着二卜的手走出了小菲的家门,心想自己的娘家就先不进去了,等下回换了个好心情再来走亲戚吧。菊花和二卜母子二人急匆匆地走出了村外,顺着河岸逆流而上,往高原村赶去。
不知是人算还是天算,二卜没有憋死在房间上,卜宽也没有淹死在酒缸里,菊花却先病倒在了床上。
这天,正好是隔壁家二蛋叔给儿子办喜事。天刚蒙蒙亮,二蛋叔的老婆就来喊菊花去帮忙。菊花起了床,打开墙上的木窗,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菊花说,天还没亮哩,我穿好衣裤就过去。菊花答应后,又躺在床上,可怎么翻身却睡不着了,她在瞪着眼睛等着太阳出来。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细听着,隔壁那里有说有笑,她一边流泪,一边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在钱家过的日子。
菊花觉得这个夜晚要比以往漫长很多,隔壁的欢笑声久久没有停下,天上的太阳也迟迟没有露出头来。她对着床头边的木箱叹了一口长气,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像村外那条弯弯河流的涓涓流水,只是少了悦耳的清脆声。
说来真不平常,天还没有大亮,二卜却已经起来了。小菲走了以后,他头一次这么早这么主动地走出房门,打开房门的瞬间,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既然家里的父母都不在乎了,自己大不了光棍一条。
有人在火堂边咚咚地劈柴烧火。菊花躺在床上压着嗓子说,二卜,你怎么那么早就起床了?
二卜说,别人都忙早饭了,现在不早了。
菊花问,天亮了?我的头胀得很,怎么---怎么我的窗户却是灰蒙蒙的?难道太阳真的不出来了?菊花说话有些奇怪。二卜觉得菊花说话有些不对劲,就奔到房里来看个究竟,一进房门就看见菊花坐在床上,两只手在空气里乱摸乱抓。
二卜跑到床边扶住菊花,说,妈,你怎么了?
菊花说, “二卜,我的眼睛很眩,看不清东西。说完,眼睛里两行泪蚯蚓似地往下爬。
二卜看见妈脸上流着泪,二卜心酸了,说,妈,你怎么那么傻呢?小菲走了就走了,现在高悠、高原、高布、高团一条河流下去几个寨子女人多的是,我又有手有脚的,你担心个啥。二卜也哭了,他和卜宽哪里知道,这些日子来,每天夜里陪伴菊花的只有她自己的泪水。
菊花摸着二卜的脸,说,你都年过三十的人了,人家都结婚了,是妈对不住你啊,要不是当年妈太挑剔,你的孩子也该上小学了。我心里现在就是堵着一口气啊,你那个早不死的老醉鬼,真是败家的狗佬。
菊花眼睛真让人担心,村里没有人晓得她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二卜更不明白,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个模样。真不知道卜宽跟她说了什么狠话。
13
大年三十就要到来,河流两岸村村寨寨都已经备好了年货,可二卜却带着菊花到处寻医去了。
在乡里的医院,菊花打了几天针也不见好转。转到县里,医生说不是白内障。菊花是操劳过度,泪水过多引起的暂时失明,打几天针用点药,回去好好休息就能恢复光明。菊花从县医院回来,状况并没有好转。钱花了不少,可菊花连二卜和卜宽这么个两个大活人站在面前也看不到。村里的老人建议用草药试试,二卜又接连跑到郎中家给菊花找药,把河流一带的村寨跑了个遍,菊花的病情却更加糟糕起来,并开始说起了迷糊话。
菊花的神智越来越混乱了。亲朋好友都到家里来安慰菊花。你这病得慢慢治,你就是想的太多了呀!家里三个男人都要你一个人操心,难啊。菊花也开始叹气了,我知道你们是来安慰我哩,我这病没得治了,心里的气散不去,心病难医呀。你们说,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是我上辈子做的善事不够多吗?我自己的命也就认了,可苦了他们两个孩子啊。说着,菊花从眼缝里流出了泪水。
我谁也不怪。卜宽喝的酒是我酿的,两个孩子是我生的,眼睛也是我哭成这个样子的,罪孽啊。要不,钱家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有人提高嗓音,胡说,别说上辈子了,咱这辈子也没上一次庵,没烧过一柱香,更没修铺过一条路,还不照样活得好好的,自己怎么活还是自己说了算。村里那些信封迷信的老人,每到农历初一、十五就到河边的庵里去烧香跪拜,可菊花只会忙乎家里的家务,她哪里有时间去理会那些牛鬼蛇神的事情。
一群人还在二卜家的堂屋里滔滔不绝,菊花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在又梦里看到二卜小卜的外公外婆了,他们叫我回家,两个老人去世后,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娘家烧香孝敬老人了。她的说话越来越让在场的人听不懂了。
听完菊花的话,大伙相互对视,谁也没有说话。菊花拉长嗓音说,我听外村人说过,高布山上有座庙,以前不少人在那里出家修善,后来他们得到了保佑,家人都顺顺当当的。我也想找个出门的好日子,去那里修行了。
菊花从不相信拜神仙这一套。当初让巫师给儿子找个黄道吉日办喜事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为了顺应一个习俗。可现在,菊花相信了,她相信卜宽一定是在广东中邪了,她还相信钱家神龛上的祖宗一定以为烧香祭祀的纸钱不够厚,要不怎么也不会轮到今天这个样子。
有人生气了,说你菊花现在人都这样了,还修什么行?你愁的什么,尽是胡思乱想。要真的有菩萨显灵,你也不会累到这个地步了。
菊花还嘀咕着,我就是缺阴德,我要去修行了,你们都别来拦我。只要我出家了,二卜就可以娶到媳妇了,卜宽也不会再中邪了,小卜也一定会有出息了。
有人低声对二卜说,你带老人家去外面大的医院看看吧,她的神经肯定有问题了。没等这边的话落地,菊花那边话就来了,我不去外面了,浪费钱,家里没钱。家里的钱要留给孩子们办喜酒。我要去出家。
人们听完菊花的糊涂话,一个个哭笑不得,只得摇头散去。
菊花病倒后,家里的重担落到了二卜肩膀上。卜宽还是每天抱着酒壶喝酒,趁着二卜不在,见了躺在床上的菊花就骂,你这个婆老,好好的妇人不当,却要去当尼姑,你是嫌弃我这个老酒鬼了吧?当初就不应该把你这个女人娶过来。早知道这样我就留在广东不回来了。嗯,好酒,真是好酒。卜宽说完话,又拿着菊花烧出来的红薯米酒往喉咙里灌去。
这天,菊花突然清醒了过来,动作也麻利得很,不像之前的那个病秧子。她趁着家人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往巫师家跑去了。巫师一个人正好在家,看到菊花轻步走进了家门,先是吓了一跳,一个离异的单身汉家里,怎么可能会有女人自己上门来,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等确认是菊花后,巫师才让她到屋里坐下。
其实也没什么事,菊花就是要巫师帮她算一卦,看看钱家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样子,看能不能请神仙开开恩,帮改一改钱家的运气。巫师看着嫂脸上镇定的神情,又躲不开她那双哀求的目光,本来想再跟她开几句玩笑,可情趣一下子全被菊花的冷淡冲掉了。
巫师在堂屋里摆设了祭神的器物,点燃纸香后他就开始全身打抖起来,菊花看得出神仙已经附在巫师的身上了。两个人一问一答,谈了很多话。菊花完全迷信,正在跟她对话的已经不是巫师本人,而是天上来的神仙,神仙不会骗人,按神仙的话去做,钱家人就有好日子过了。
菊花从神仙那里找到了答案,她终于知道卜宽为什么终日酗酒,也知道二卜为什么迟迟未娶,还知道小卜为什么整天吊儿郎当,这些都跟菊花本人的命有关,她嫁入钱家后,一家人的生活就注定只能这么过了。菊花觉得是自己的命克了他们父子的运气。
巫师还跟菊花转告了神仙的话,说要改变钱家的命运也可以,但她必须要忍受那样的苦难,如果可以忍过去了,卜宽也就不再沉迷酒坛,二卜也会找到媳妇,小卜更会改邪归正了。菊花问神仙,到底是什么苦难?她愿意去忍受,只要钱家的日子过得好。巫师叹了一口气,说真是造孽啊,神仙给了答案了,你只能选择离去,你离开了,钱家的运气也就通了,运气通了生活就自然会好起来。
菊花听了神仙传达给巫师的话,先是一愣,心里一阵阵翻滚,眼前浮现出了卜宽和二卜小卜的面孔,接着又连连点头,她觉得这三个男人原来都这样可爱。菊花还想到了前些天跟二卜去小菲家的那些画面,那两张异常相似的脸蛋让菊花分不清谁是小菲谁是妈了。小菲母亲的那些话像巫师跟前的香火一样,轻轻缭绕着,盘旋着,在她的心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轻掠过跳动的心脏,菊花顺着这股青烟追去,一下就解开了压在暗处的那朵谜团。
离开前,菊花把算卦的钱一分不少地给了巫师,说他总算做了一件正经事。巫师补了一句,说你要是离开钱家的话,就来跟我一起过吧,反正自己也是一个人过。菊花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家门。
菊花病后,她不让家里人告诉远在广东的小卜,担心他年少心浮,知道此事后安不下心去工作。广东那边却来电话了,电话打到了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是小卜工厂所在地的派出所打来的,说小卜跟一伙年轻人闹矛盾,被他们打坏了,脑浆都流了出来,还在医院一直昏迷不醒,叫家人赶去广东一趟。这个消息传来一天不到就在村里炸开了,有人想掩过菊花的耳朵,可菊花却还没有糊涂到认不清自己儿子的地步,这样的雪上加霜完全把她的心给冰冻了。
14
菊花失踪了。
那天,菊花一个人平静地躺在屋里。二卜去乡里办事,一是想知道能不能找找郎中,在地摊上碰到什么灵丹妙药,二是特地去乡里的派出所了解一下小卜的情况,是不是真的在外面闹出人命了。
太阳还没偏西,村里去赶集的人都没有回来。二卜留下菊花一个在家也不放心,所以回来得早。可回到家里时,菊花却不见了,床上剩下一张皱巴巴的棉被,就连那只听话的看家狗也不知去向。
二卜叫上邻居大叔沿着河岸一家一家地找,连平常最爱到二卜家里来闲聊的阿姑阿婆们也问了个遍,可就是没菊花的下落。大家都说,今天连菊花的影子也没见过。二卜又找到平时跟妈最谈得来的姑婆,姑婆拉长下巴,说,我今天带着两个小孙子在晒谷坪上坐了半天,没见过你老妈出来啊,她眼睛看不清楚,一个人能到哪里去?姑婆话还没说完,小妹妹在一边说,我看见了,奶奶,二卜叔叔的妈妈戴着个斗笠出去了。姑婆对小女孩黑着脸,说,你胡说,一个小孩懂什么啊?还戴着斗笠。大白天开着太阳,又没下雨,小孩子瞎说当心烂嘴巴。
我就是看见了,我就是看见了,就是奶奶一个人出去的。小女孩闹了起来。
二卜问,你看见她去哪里了?小女孩用手指着村外,说,大姑往那边的小河去了。他往村西边的小河方向跑去。一直找到傍晚,天上乌云密布,黑暗遮住了稀疏的光线,雷声轰轰地响起,像花炮节似的,菊花却依然杳无音讯。一会儿工夫,雨水像麻绳似的一根一跟往地下垂。亲戚好友都奔在雨里大声呼喊着菊花,可雨下得太大,路也都被雨水淹了,加上夜路难走,大伙只得被迫回了家。雨整整下了一夜,山上的红泥巴被雨水冲进了村里的小溪和水沟,村外那条急流的河汹涌起红色的浪花,向下游奔向,看的人一阵阵心慌起来。
天亮后,一大群人上山下河到处去找。一座山头接一座山头地喊,一条冲挨一条冲地串,就连菊花身上的一张破布也找不到。大伙担心菊花落水,又做了个铁钩,一截河流接一截河流地捞,可就是没看到菊花的身影。整个房族里的人找了三天也没有菊花的下落。姑婆说,菊花不会真的出家当尼姑去了吧,这段时间她每天都嚷着要去庙里出家咧。
李屠夫喘着粗气说,我杀了半辈子的猪,别说我有多傻,但菊花现在连路都看不清楚了,哪里还能去庙里念经啊?尽是瞎说。她嘴里常念叨要回家,八成是赌气回娘家了。
村里的亲朋好友又是去庙里看,又是去外婆家打听,到头来还是没有菊花的消息。村里原本热热闹闹等着过年的气氛,这几天被菊花的突然失踪搞得紧张起来。
菊花被找到时,是在她失踪后的第四天。这天,大伙赶到村东头的红薯土窑,阿叔带头急急忙忙往土窑里探去。他看到一个身子斜倒在一堆大小不一的红薯上面,身子斜靠在土窑的土墙边,脚下洒落几粒白色的圆形药丸。听话的黄狗尾巴一摇一晃地在那里围着转来转去。快来啊,是菊花。阿叔在土窑里大喊。邻居们把菊花从土窑里抬出来时,二卜和随行的亲戚已经泣不成声。
菊花死了。按当地的习俗,菊花四十来岁的女人就这样离开算是不干净的,她的尸体也不能放回家里。钱家跟村里商量后,最后同意把菊花临时安放在村外河岸边的福桥上去了。
钱家请来了在村里主持丧事的巫师。巫师说,除了年幼的小孩和已过花甲的老人,村里的其他人可以来看菊花最后一面。二卜在菊花身边哭个不停,巫师直直地站在菊花的尸体边,伸长脖子看了看早已紧闭双眼的菊花,用手指沾着冷水往菊花僵硬的身上弹去,嘴里开始嘀咕起大伙都听不懂的词来。
二卜跪在一旁开始哽咽,我的妈啊,我们几个当初就不应该去外面打工啊,这些年来,你一直一个人在家里操劳着,我们却还一心想着外面,真不应该留下你一个人在家啊,真是苦了你啊,妈……那哭声不算太悲,但也够让人揪心的,围在菊花身边的亲朋好友听了后也跟着低声哭泣起来。
巫师挤到了二卜的身边,三叩首过后,蹲下来问,你妈是怎么走的呢?不是说眼睛不好吗?她怎么就……二卜擦了擦眼泪,回头对巫师说,大叔,你不知道,我妈是在一夜之间被我们一家人弄成了这个样子的。
哎……她前几天还去我家里要帮她算一卦,我本来不想算的,可看了她那个样子不算肯定也不行。后来她又向我问有没有灭鼠药。我问她要用来干什么,她说是担心土窑里的红薯被老鼠吃了,原本满满一土窑子的红薯,被该死的老鼠啃去了一半,谁也觉得可惜啊。听完菊花这么说,我就给了她灭鼠药。可没有想到啊,真的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巫师叹气说。
阿叔,都是我们一家害了自己的妈啊,求你了,就让我们的妈在黄泉路上一路走好吧,再也不能让她受苦了。巫师沉默了起来,没有说话。
菊花五十未到,算是中年去世,按理不应下葬在房族共有的墓地里。有人说菊花是外来的媳妇,又是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吃老鼠药死去的人,哪里能葬在祖坟墓地里,怕是坏了整个房族的风水。有人应和着,说去得不干不净的人要拉到河边去焚烧,只有这样才不会闹冤魂。闹了大半天,房族们还是拿不定一个好的主意。卜宽这天总算没有喝酒,听完大伙的议论,他死活就是沉默着,不同意把菊花的尸体火化,也没有说出一个好的点子来。菊花毕竟是他的媳妇,他脑子里想什么谁也摸不清,族里的人自然也就拿他没有办法。
钱家的房族喊来了菊花的娘家。菊花的娘家人看到钱家人都泣不成声,钱家房族里的人也在为菊花的丧事忙碌不停,自然不再说出什么狠话来。大伙又围在菊花的尸体边一起商量着处理尸体的事情,卜宽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在场的人都感到迷惑起来。菊花的娘家人发火了,他们骂卜宽不是个男人,连帮自己媳妇找个安息的墓地都不能。卜宽想,钱家毕竟是在高原村,村里自由村里的规矩,若是不同意他们火化的意见,万一日后闹出了问题,还是儿子吃亏。他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同意把菊花火化,还要把她的骨灰洒到村外的河里去。卜宽是菊花的男人,他说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大伙再也没有必要做出多余的吭声。
菊花被抬到河边火化了,围在火堆周边的人除了钱家的卜宽和二卜,还有的就是村里的巫师和隔壁家的二蛋叔。其他人远远地站在村口,随着浓浓的黑烟一阵一阵地晃动着,好像是菊花在跟他们告别,或者他们也在跟菊花告别。
家里找来了一个腌酸菜用的土坛子,那是这些年来长期陪在菊花身边的家当。钱家人把菊花的骨灰装进了坛子里,二卜把菊花的骨灰捧到了村外的河边。卜宽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土坛子说,你们晓得吗?自从我的媳妇嫁过来后,我还没有跟她一起好好回一趟娘家,要晓得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她当年就千不该万不该答应这门婚事。哎……现在总算可以了,我想让她踏踏实实回一趟娘家去,我陪着她一起去。
给菊花送行的人挤满了河岸两边,一个个沉默地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晓得卜宽说的是酒话还是真话。
15
看着缓缓流去的河水,卜宽低着头不语,把憔悴的脸色映到了水面上,想起了前些年在广东打工的事情来。
那时候,卜宽厂里的一个老乡死了丈夫,工地上的工头赔了女人一些钱,算是私了。老乡一时难以走出失去丈夫的阴影,天天在工厂的宿舍里痛哭着,卜宽实在看不下去,便时不时到那去坐坐,跟她谈谈心,去了半个来月,她就天天盼着卜宽去聊天了。卜宽在广东就喜欢喝酒了,每次想起家里的菊花时他就忍不住要喝酒,喝完酒后身子一热,心里就更加想念菊花了。那天卜宽又想念菊花了,他足足喝了两瓶二锅头,喝完后他又想到了失去丈夫的老乡,他想去宿舍里跟她聊聊天,一方面给她暖暖心,其实也在给自己暖暖心,这个寡妇老乡跟自己的老婆年纪相仿,跟她聊天也就能找到跟自己女人唠叨的感觉。
事情还是发生了,两瓶二锅头下肚后,卜宽整个身子飘了起来,走进老乡的宿舍后,卜宽看到坐在床板上等他的不是老乡,而是菊花,他已经好久没有碰过菊花了,他把门关上后,趁着酒意扑了上去。事后,两人谁也没有怪谁,老乡没有了男人,菊花又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卜宽忍不住醉酒时的那般场景,偷偷跟厂里的寡妇老乡好上了。寡妇后来又背着卜宽改嫁给了当地一个年近七十的小老板。卜宽知道后就从广东回家了。他没想到,寡妇老乡的女儿,也就是小菲,现在却要跟自己的儿子走到了一起,还谈婚论嫁。更让卜宽难以接受的,是小菲的面容居然跟寡妇如此相像,连他自己都一下子分不清谁是谁非了。
前些天,卜宽趁着酒意看到小菲的时候,以为是自己的寡妇老相好回来了,他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自己以前的寡妇情人,他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反对二卜的这门亲事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个玩笑老天爷跟他开大了,以至淹没在酒精下的隐痛也涌上了他的心头。菊花知道卜宽的隐情后,心底倒也没有对自己的男人生恨多少,可这事情还牵扯到自己儿子二卜的婚事,算好了的吉日被卜宽闹成了凶日,媳妇没了,米酒没了,年味没了,心情也没了,一家人变得冷冷清清的,想想这些真是无法让人承受。
隔壁家的二蛋叔从拥挤的人群中挤到了卜宽的身边,用手扯了卜宽后背的衣服,低声对着他的耳边说,孩子他爸,菊花前几天还跟我说了一些话,我当时就以为她又犯病了,说的都是糊涂话,没有把她放在心头上。她跟我说自己要回娘家住上些日子,要是她不回来的话,就要我告诉你和二卜,叫你们托神仙帮找个好日子,去小菲家里请小菲和她妈过来一起过日子。还说小菲要是能嫁给二卜自然更好,不行的话小菲的妈嫁给卜宽也行,实在不同意的话就让卜宽当小菲的干爸吧,这样二卜也就有个心爱的妹妹了,只要她们过来了,人旺财气旺,钱家以后就会有好日子过了。你说这样的话像话吗?她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她现在走了,我还得跟你说,你们去不去小菲家,我管不着,我的话说出来了,心里也就舒服很多了。
卜宽听了二蛋叔的话,仿佛自己的耳朵被钉进了一根长长的铁钉子,生冷的铁钉穿破了耳膜,一直刺穿了喉咙,又扎到了他的心脏里去了。卜宽哽咽了起来,胸口一阵绞痛,伸出脑袋往河里撕心裂肺地大吼三声,又从口袋里拉出了一叠皱巴巴的钞票,当着所有人的面,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张张撕碎,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干脆利落地往河水里抛去。一张张细小的碎纸片飘忽不定地掉入河水里,偶尔有几群小鱼露出水面,向摇曳不定的碎纸钞追去,河岸上的人看到了顿时一阵喧哗。
听了巫师的吩咐,卜宽从二卜的手里抢过土坛子,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抱在怀里,几滴泪水滴到了土坛的盖子上。他突然对着河岸上的人喊着,她的骨灰我要埋在地下,我要埋在钱家的坟地里,谁拦我,我就跟他没完。
在场的人一下子转不过弯,谁也没有拦住卜宽。卜宽没有把菊花的骨灰埋在祖坟地里,他抱着土坛子来到山里的钱家自留地上,把菊花的骨灰葬在了一个平整的山头。站在山头上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山脚下的寥寥村庄,以及村口那条弯弯的河流。头七过后,菊花的坟墓边多了一个草棚,卜宽把家里的行当搬到了棚子里,从山脚下向上望去,不管白天黑夜,草棚里总会冒起缕缕青烟。
16
不久,二卜又依着卜宽的话,去了小菲家一趟。她的家人说,小菲过完年就回广东去了。二卜回到家里后,不再到山上去看望卜宽。现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得了,第二天他就背着行囊离开了村庄,越走越远。
一路想起刚刚经历的一切,他终于醒悟,生下自己的地方,未必能让自己一路成长,而在前面那些没有到达的远方,也只是回家或离家的下一个驿站。又或许,有人等自己回家的地方,才是有真的家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