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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以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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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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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的猎人

祖父越来越奇怪了。这是我回到老家作田野调查后发现的。

听村里的老前辈说,我祖父的母亲是个漂亮的女巫,也就是说我的曾祖母是个女巫,而我的曾祖父原本是个解放军战士,后来成了村里最出色的猎人。

这让我感到有些好奇,但又觉得有些迷惑。像祖父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活了大半辈子,在村里连个响屁都不敢打,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找不出半点巫婆遗传的痕迹,更看不出一丝解放军战士和猎人的气度,他怎么会是猎人和女巫的后代?村里又有人告诉我说,你一个大学生懂什么?你的曾祖父当年还是个大英雄咧,他和那个漂亮的女巫一起挽救了全村人的性命,后来又一起参加了城里的解放战争。不过他们两个人也命苦啊,你的祖父就是他们在深山的那间茅草屋里生下来的,后来村里人才到深山里把他们请回寨子里居住。

我的专业敏感性告诉我,这个故事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的田野调查任务也将从这里开始吧。

祖父是我此次调查的第一个被采访者,所以我有必要在这里介绍一下他的情况。虽说祖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也有倔强的时候,当那张布满皱纹的古铜色脸蛋暗下来时,一股邪气似乎就要降临了,这时的他才真的像是女巫的种子。比方说三叔的婚事吧,三十好几的三叔好不容易从新疆带回一个女朋友,一起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沟,人家还来不及嫌弃你什么,祖父却先不干了。他说这么大一个中国,为什么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个女人咧。找了也就找了,可祖父又说那姑娘听不懂我们家乡这边的话,聊天起来牛马不对头,不成体统。最让三叔无奈的是要结婚也可以,但祖父要求这个新疆姑娘学会这边的土话后才能办喜酒。这下人家可不干了,过完春节,一屁股走人,再也不见踪影,害得三叔至今还一个人吊着卵泡过日子。

二叔在城里当干部,好心的二叔三天两头来电话要祖父搬到城里跟他们一家人过日子,也好有个孝敬的机会。但祖父不干,虽说老伴已经离去多年,但他确实舍不得村里的田地。按他的话说,要是自己看不到这些田地,就算搬到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去也安心不得。二叔实在说不动祖父,自然也就顺了老头子的意思。

后来祖父问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城里过日子吗?我摇头。

他用一只粗糙的手掌把我拉到身边,压着嗓子说,我让你看样东西,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你要帮我保密。那东西是你曾祖父用过的,我得一辈子看着老头子的宝贝。

啊?是鸟枪!我差点喊了起来。

祖父扛着一把锄头走到茅厕边,偷偷在土堆里挖了一阵子,像是在找祖上存留的宝物似的,却挖出了这杆鸟枪。这杆枪算不上精致,枪杆上已经锈气斑斑,但看得出来祖父却对它爱戴有加。祖父说这杆枪是前些年政府下来收缴的时候,自己撑着胆子偷偷埋下来的。他还说只要自己的老命还在,这杆枪就不能让别人拿去。

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但我想敢背着政府私自把枪支埋下来的人一定不是什么老实人,有智谋,有勇气,像传说中的曾祖父。但事实上,除了祖父是一个猎人和一个女巫的后代外,还有一个事实就是他还是一个本分的农民。

这话是真的,我有田野调查日记为证,也有我整理出来的曾祖父的遗留日记为证。

1.2012年4月4日,清明,上午,阴天,山村老家


这是我的第一篇田野调查日记。

清明节这天,祖父挑着一对簸箕穿过长满杂草的墓地,亲自带我来到了曾祖母的坟前。坟堆不大,高度不及祖父的膝盖,宽度也就一个成年人展开双臂的距离,从头到尾挺多只有一条竹扁担那般长,周边长满着青黄不一的杂草,十来根早已枯黄的草叶垂到了坟前,刚好遮盖了巴掌大的墓碑。我真不敢相信,难道这就是女巫曾祖母的坟墓?那时候在村里有通灵技艺的女巫可比恶霸地主还有威望咧。

祖父放下肩上的簸箕,从腰间拔出了镰刀,一个劲儿地往坟堆上的杂草砍去,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草怎么就枯不死呢,一年接一年的没完没了地长。我没有回应祖父的话,用手认认真真地拔下了墓碑上方那些枯萎的杂草,那张巴掌的青石墓碑赫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在大学学的是历史专业,我知道想要了解墓主人的详情,墓志铭是最好不过的史料了。

我仔细注视着眼前这块粗糙的墓碑,又像是在端详着曾祖母的脸,可终究还是有些失望,我读不出曾祖母这个女巫的身世,因为模糊的墓碑上没有找出半个文字来。

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你的曾祖母漂亮着咧,只是脸上有了一道多余的疤痕,但当年可有不少匪帮的人打过她的主意,可到头来还是跟我曾祖父在一起了,真是缘分啊——祖父又自言自语地说。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祖父已经把坟堆四周的杂草清理干净了,曾祖母的坟墓终于大大方方地躺在雾气缭绕的家族墓地上。

我问祖父,曾祖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从其中的一个簸箕里拿出祭祀用的纸钱和香蜡,又在墓碑前方摆上了一块已经煮熟的猪肉和一只土公鸡,尔后又往三个瓷杯里倒满了侗族农家米酒,再从另一边簸箕里把那些只有巫师才用得上的行当抓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糯米稻草杆堆上,划燃一根火柴,浓浓的烟火终于给阴凉的山岗增加了一些温暖。

我都这么老了,你曾祖母的坟墓也就这么老了。祖父忙完手里的活儿,放松一口气对我说。

我不再追问曾祖母到底是不是女巫,熊熊烈火中的祭祀品已经告诉了我一切。可祖父又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你知道吗?这个坟墓下面躺着两个人。

我被祖父的话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怕鬼,而是祖父这样中规中矩的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这让我更加迷惑起来。

祖父看到我一脸茫然地站在坟前,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他随手把三个倒满米酒的瓷杯往闪着点点火光的炭灰堆里洒去,说你们两老就安心喝酒吧,家里有的是米酒。

两老?那另一个墓主人一定是曾祖父了。他们夫妻两人怎么会同时埋在一个坟墓里呢?难道是在同一天过世?难道……我仿佛变成了一个专业的考古学家,面对这堆很难跟考古联系到一起的坟墓,一连串的疑问挤满了我的脑子。

没错,另一个人就是你的曾祖父。你的曾祖母比他走得早,后来他就跟家里说,死后一定要跟女巫埋在一块,所以……

总不能把曾祖母的坟墓挖起来,再连同曾祖父一起下葬吧?我问。

不是,那怎么可以呀,挖祖坟那是大不敬。祖父一脸严肃地说。其实两老的坟墓是并列在一起的,两座坟墓的距离不到一个拳头,每到清明节,我们都要往坟堆上填一些土,日子一长,两个原本不是邻居的邻居又变成一家了。说完这话,祖父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我也感到欣慰,这拳头大的距离也许让他们两老在此长年不安呢。可现在好了,一家人不开两道门,多么恩爱的老祖宗啊。

我下跪,不是跟曾祖父和女巫祈祷保佑升官发财,而是作为他们的子孙后代,我理应完成这样一个简单但又沉重的动作。

我站起来,亲手往瓷杯里倒满了米酒,一杯递到了祖父的手里,一杯捧到了墓碑前,剩下一杯我握在手中,对着满头大汗的祖父说,爷爷,我给你,还有太公、太婆敬一杯酒。说完一口把浓烈的米酒收到了肚子底。我想这肠子有多长,米酒的味道就有多长。祖父看到我一个小孩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似乎觉得这才像是女巫遗留下来的血统呢。他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微笑,说,好,干了。

祖父放下手里的酒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叠发黄的纸张,说这是你曾祖父的日记本,昨晚他托梦给我了,说想看看以前的东西,我给他带来了,现在就给他烧过去。

曾祖父的东西?我的田野调查跟村寨的族谱构建有关,或许我可以从这里得到什么发现。

我说我也想看看,祖父把那叠发黄的纸张交到了我手里。这是一本手抄本日记,一根电线粗的麻绳穿透本子的左侧,牢牢地套住了这叠又软又薄的纸张,发黄的纸张上残留着发霉的印记,祖父说那是因为长年压在木箱底下的缘故。但字迹还算清晰,第一页上用毛笔写着“战事札记”的行书字样颇有几分气质,但跟行书大师米芾比起来,祖父的功力连小巫都算不上。再往下翻,都是些筷条头那般大小的密密麻麻的字迹。

祖父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读过几年私塾,四十岁那年当上了红军,又在解放军队伍里当上了通讯员,算是个文化人。现在祖父能够背诵的那些老学文章还是当年曾祖父教给他的。老先生还算是学有所成吧,要不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祖父怎么会变得如此中庸呢。

我跟祖父说,这本书不能烧,烧了就不能证明曾祖父是解放军战士和出色的猎人了,也失去了曾祖父跟女巫曾祖母伟大爱情的历史见证和他们的英雄事迹证据。

祖父听着,一头雾水,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农民,一辈子除了会照料村里的几块田地,哪里知道什么爱情和历史见证。

祖父听到我说要留着这本日记,自然不好推脱什么,最后答应了我的请求。不过他补了一句,说等你把日记看完后就拿来烧掉,曾祖父在那边等着要看咧。

2.2012年4月4日,清明,晚,老家的房间

回到家里后,我仔细研读了曾祖父的日记。我发现这些存留纸上的文字不仅仅是日记那么简单,这里有当年的风花雪夜,有当年的刀光剑影,有曾祖父的足迹,有女巫的面容,有寨子的喧嚣,还有村庄的炊烟……这明显是一本不太专业的纪实体文学作品嘛。

我想,除了要在寨子里做些田野调查和实地采访外,曾祖父的手抄日记本应该是我最大的着手点。

我开始整理曾祖父日记上琐屑的文字,把一篇篇日记连接起来。日记里没有具体的日期,只有年份、气候、地点、时间、人物以及事件,这本手抄本日记除了或许更应该说具有文学价值,或者说更像是一本故事书。从这些皱巴巴的纸张之间,我走进了那段岁月,找到了曾祖父的脚印,看到了女巫曾祖母的娇容,拾回了寨子里那些早已远逝的动荡和激情……

3.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大山,深夜


这是我永远不想回忆的一天,但为了救命的恩情,我愿意忍受这份伤痛。真像是一场梦,又像是一段浓烈的记忆,那时正是冬天的某日。

事情发生在三省坡上。这不是一个坡,而是一座高山,像寨里的鼓楼一样,直直拔地而起。冬季一来,这里周边几十里内的寨子满是白雪一片,村里人说千百年来都是这般景象。我的生与死就是在这里的寒风中演绎着。

那时,我已经脱离解放军剿匪部队半个多月了。我是因为迷路才掉队的,后来怎么走也走不出那座大山。山里的匪帮看到我身着解放军军装,二话不说就一路追杀来了。当时我的身上只有一杆钢笔,一本空白的小册子。

我身负刀伤在山里的雪地上逃亡。除了头上的那顶军帽,上半身赤裸着,没有悬挂一块布料。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胸横到右胸,鲜血从伤口流出,滴到肚皮的时候就被刺骨的寒风冻结,形成一点一点红色的小冰块,一些来不及凝固的血滴则顺着大腿流到了地上,洁白的雪地渐渐绽放出红艳的小花朵,又像是军帽上那枚鲜红的五角星。

寒风凛冽,一阵阵痛楚从我的心底泛起。刀痕刚好划过胸前雄鹰图案的头部,图腾是我参加解放军之前就有的,母亲说那是村里成年男人的一种荣耀,现在却被匪帮里的一个女人用刀划伤了。这远比身体承受的伤痛更让我难受。

我依然在雪地上逃跑,双手被牛皮绳子死死捆绑着。一路跑来,身体的重心不好控制,雪地打滑,连滚带爬,日夜逃跑,却依旧没能摆脱匪帮的追杀,他们是一帮占山为王的土匪。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逃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逃出了匪帮的地盘,来不及回过神,身后就传来了一连串的马蹄声和撕心裂肺的叫杀声。我慢慢地回头观望,匪帮已经把我围成了一团。几个裸露胸膛的彪形大汉骑在马背上,手里紧握着大砍刀,眼睛死死盯着我发抖的身躯,不是我害怕他们,是山里的寒风实在刺骨。

我已经筋疲力尽了,眼前一片模糊,整个身子一下子瘫在了雪地上。来吧,大不了一死,死我一个,还有千千万万的战士。我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死亡降临。我知道在这个动乱的年代,战乱和死忙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

迷迷糊糊中,我在心里数着死忙倒计时。突然听到几下枪声,随后就有东西沉重地掉到了雪地上,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并消失在冰冷的荒野。

4.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大山,深夜


我没有死。

我被一帮猎人救了回来。他们本来在高山上放牛打猎,刚好碰上我被一群匪帮的人追杀围困,就在匪帮快要拔刀向我砍下时,猎人们举起土制的砂枪吓跑了他们。

我被猎人们带回了寨子里。尽管没有死,迷糊中却依稀能感触到一丝疼痛。我知道自己心里渴望什么,要不是因为这份渴望,我是不会受伤的,我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下垫着一层厚厚的稻草,一件不算太厚的破棉袄盖在我的身上,胸前的伤口已经被白色的布料紧紧绑着,整个身子觉得暖了起来。

一个强壮的猎人坐在木板床头,看到我醒过来后,小心地把我扶了起来,说:“兄弟,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说:“感谢你们救了我,要不我就倒在那帮匪帮的手里了。”

“不用客气,我姓高,是猎人们的队长。”

他指了指放在枕头边的军帽,说:“你是解放军吧,怎么会跑到深山里来了?”

我说:“跟解放军剿匪部队走丢了,对这里的地形不熟悉,自己怎么走也走不出这里的大山。”

“你是一个文化人,又是战士,这些东西还给你。”高队长说着,一边把钢笔和日记本递给我。

我微笑起来,自己哪里是什么战士,小时候在私塾读过几篇老学而已。在部队上也只是一个小小通讯员,离枪支弹药远着咧。

他问我怎么会落到匪帮的手中,我实在不想去回忆那段羞辱,那样的伤痛让一个解放军战士感到内疚和惭愧。大部队应该早就走出深山了,他们说是要到贵州和湖南一带剿匪,完成任务后再北上。这冰天雪地的,加上自己又是个外地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们的步伐了,就算是走出了大山也跟不上他们的行军速度。

我抓紧了手中的军帽,沉默起来。

高队长没有往下问,拉着我走出了帐篷,要我同寨子里的其他猎人一起喝酒。我知道猎人的性格都是这么豪爽,我自然点头答应。走出帐篷,我才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没有原先的疼痛。他们去山里采来了野生的草药给我治伤。高队长说寨子里的人基本都会用这样的草药来疗伤,不管是骨头断裂,还是枪口刀伤,只要到山上采来这些野生草药,一条小命是完全可以保住的。

高队长带着我来到了其他猎人兄弟的身边,向大伙介绍了我的情况,说这位解放军兄弟是山外的人,福大命大,能逃脱匪帮的刀口,又碰上了我们,说明这是缘分,等到开春了我们再送他出山。说完,他又示意一个助手抱来一坛高度米酒,让我跟猎人们一起尽兴。我的左手把右手的拳头一握,说感谢各位兄弟出手相救,你们的大恩大德,在下永世不忘,来,我们干了。

那一晚,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勇气。冰雪融化之前是没法出山了,干脆答应了高队长的请求,也成了队里的一名猎人。

寨子里的猎人有个习惯,每次在山上放牛打猎时,不管白天黑夜都会燃起一团篝火。大伙三五成群地围着火堆烧烤打来的野味。随身携带的米酒喝到尽兴的时候,一伙人又常常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起多耶舞,唱起浑厚的山歌,欢声笑语响彻云霄,熊熊的烈火照亮了每个猎人的笑脸。

虽然我一直跟随着解放军部队,但自己却连一只野鸡都不忍心下手,所以只有那杆钢笔才是我的武器。猎人们坚持要教我打猎的本领,在这白茫茫的雪山之间,有人教我放枪,有人教我射箭,有人教我弹弓……他们说只有学会了打猎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猎人们都不相信一个解放军居然不会玩枪,有人往我手里丢了一杆鸟枪,说它以后就是你的了。猎人们用的土制鸟枪没有解放军手里的步枪那样复杂,但我把弄半天也摸不出个名堂。高队长看到我有些为难,说你以后慢慢就能学会的。

我相信猎人们的话,并庆幸自己被这样一群人解救。要不是自己走丢了队伍,我现在可能已经走到了大山外面的城市。

自从加入猎人队伍的那天起,猎人们就开始相信我的为人,这使得我后来能跟他们一起出征反抗匪帮。

5.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大山,白天


山地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花,飞鸟走兽没有之前出没的那么频繁。打猎队伍在深山里奔跑了几天,除了几只野兔和山猫,大的猎物却没打到多少,我们自然不甘心空着口袋回到寨子去。

寨子里的寨老从山下派人来报信了,说百里之外的匪帮又到村子里来抢杀了,整个村子损失惨重。钱财和粮食被抢走倒不说,寨子里许多无辜的小孩和妇女也被他们抢走了。山外的硝烟才刚刚缓和下来,现在竟然有人抢到寨子里来了,真是无法无天,这让所有的猎人都愤怒起来。寨子里的寨老们要猎人们先回到山下,好一起商量如何应对此事。

我们提前结束了打猎的计划,我想大家都猜得到,没有什么比保卫家乡的和平更加重要的了。

我跟其他的猎人们回到山下后,看到村里村外残垣断瓦,一片废墟,整个寨子只剩下鬼哭狼嚎。猎人们一个个流下了泪水,这帮丧尽天良的匪帮,怎么比当年的反动匪军还要狠心咧,他们怎么忍心把不满一岁的婴儿抓去当俘虏?高队长带领大伙回到村里后,自个儿一个劲往寨老们集聚的鼓楼奔去。

我也紧跟着高队长来到了鼓楼。十来个寨老正坐在长板凳上围着火塘商议对策。

高队长一个跃跳到火塘中,双脚对着火苗一阵猛踩,满嘴大骂匪帮的恶行。鲜红的烈火被他踩灭,几个还未烧尽的树根正冒着一缕缕青烟,火塘里的烟灰顿时飘得整个鼓楼都是。年长的寨老们不断咳嗽起来。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鼓楼里一片安静。

大伙注意到人群中多了我这样一张陌生的面孔,又问高队长是这什么人,高队长跟寨老们介绍后大家才放下心来。

我接着先发话了,说:“寨老们,真可惜解放军部队已经往贵州湖南那边转移了,要不可以帮大家这个忙。我们还有什么可商议的?非要等到寨子里的人都被那帮匪帮杀光了才算?我们不能再软下去了。”

鼓楼里还是没有人说话,寨老手里的长烟杆正发出咕咕的声音,像是一个即将断气的病人在低声呻吟。

高队长听了我的话,眼前一亮,指着火塘里微微冒出几缕青烟的树根,说:“匪帮就像刚才的火,大家不要围着它看,而要让这把火彻底灭掉。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山外面的大城市有好多地方都解放了。我们容不得匪帮在山里胡作非为了。”

鼓楼里还是没有人应答,偶尔听到旱烟燃烧时发出的吱吱声。

高队长转身向我示意一下,我们一起走出了鼓楼,剩下年长的寨老在小声嘀咕着什么。

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高队长推荐我当剿匪队副队长,这让不少在场的兄弟感到奇怪。他却说,你们莫要大惊小怪的,这位兄弟跟过大部队,走南闯北的,能力在我之上,要不他怎么可能逃脱得了匪帮的虎口?他的为人我们也早有所闻,瞧他身上那股气就能看得出来是把好料子。我老了,但我跟你们一块出征。我们不是恶霸地主,也不是野蛮土匪,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副队长的事就他了。

喝完鸡血酒后,我就这样当上剿匪队副队长,尽管我才刚刚懂得一些打猎的本领。

6.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寨子,清晨


几天过后,猎人们把寨子里的残局收拾了一番,又按照寨老们的旨意,召集寨里一百多号人马出征山那边百里之外的匪帮。

出征当天,老人们从山里请来了一个女巫师,说是要她给猎人们算好时辰,然后给大家每人做一道护身的法术。仪式开始时,神台就摆放在鼓楼门前,上面摆放这三碗大米,每碗大米里插上三柱点燃的香,一头被刮得干干净净的土猪横着放在女巫的面前,她手中拎着一碗冷水,顺时针沿着滋润的嘴唇转了三圈,然后含着一口冷水往猪头猪尾喷去,土猪被女巫用黑墨画上了一些奇怪的图案和符号。寨老们说那是女巫跟神灵沟通的语言。女巫最后从神台上拿起了一对被一模一样分为两半的小木块,这是她用来占卜的道具。小木块的外侧为圆柱形,内侧截面平坦,她拿起两片小木块合在一起往桌面上砸去,连续咋了好几下,两片小木块都是用同一面朝向天空,这才说明这个时辰适宜出行。

我承认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大约三十来岁,尽管她的脸上留有一道伤疤,但那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娇媚。女巫的头上围着一块绣满花纹的头巾,几束银白色的长发垂到了她那上瘦薄的肩膀,白嫩的面容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令人生畏,要不是亲自听到从她那单薄的嘴唇上弹出的咒语,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是一个女巫。

寨子里吹着芦笙给猎人队伍送行,人们一路给猎人们敬酒,我们一直喝到了寨门外才不舍地离去。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给我们带队的不是高队长,而是一个身着黄色军装的陌生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村里的其他猎人也没有见过。她跟几个助手杂在队伍中,一句话也没有出口。高队长说这个女人是山外派来协助剿匪的,外面也早有消灭匪帮的打算。听族里的长老们说过,匪帮曾经劫持过外面那些军队的军饷和武器,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些匪帮的。当出战匪帮的消息传到山外面时,他们就派来了助手,也就是现在这个给猎人们带头的女人。高队长还说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她之前在部队里是搞情报出身的,对匪帮的情况比较了解。

我谨慎起来,想跟高队长说些什么,但现在显然已经为时已晚。我自己不也是一个外人嘛,应该相信寨老们的眼里才是。

女人穿着一身宽大的土黄色军装,但山里的猎人见识不多,谁也都看不出来她属于那支部队。她的眼神确有几分妖媚,寨老们看着也会打个冷颤。当她每每向我投来犀利的目光时,我总是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觉得这个女人不只让人感到陌生,还让我有些感到不自在,有时候甚至窒息。

她是谁?

我问高队长:“你真的了解这个女人的来历?这女人长得跟山上的野白兔似的,你们以前打过交道?”

高队长摇头,他也只是听寨子里的寨老们说,这个女人带着一份部队的文件来到这里的。谁也不认识她。

我对这个陌生的女人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不只是因为她穿着一身残余势力的军装,她那一脸的冷漠更让我觉得她怎么也不像个女人。跟寨子里的女巫比,她是多了几分妩媚,但少了那份淡定和纯朴。但为了完成出征平乱的责任,只好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一路奔去。

女人带头骑马冲在前面,像是一弯跨在猎人们面前的彩虹,他们怎么看都觉得漂亮,浑身力量紧跟着她一路往深山老林里飞奔而去。

7.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大山,午后


天气依旧严寒,地上盖满雪花,队伍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白茫茫的山林。一路前行,被积雪压断的树枝啪啪地响个不断,猎人们握紧了手中的土制鸟枪,像要开始一场狩猎大赛。

离寨子越来越远了,陌生女军人带的路让出征的猎人们感到不解。大伙长年在山上打猎,却从来没有到过这的山林里来。一个女人家怎么会知道这条不寻常的山路,真不愧是军人出身的女将。

女军人依旧一言不发,包括我在内,猎人们都以为这个漂亮的女人过于清高,她不屑跟山沟里的猎人们打交道。

山林里雾气很重,两米开外就看不见彼此的面孔。一条深深的小道穿过灌木丛生的山林伸向山头。

到了午饭时,猎人们都歇了下来,在雪地上找来一堆干树叶树枝,点起了篝火。我的脑子里一路来都是女巫的身影,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真的像寨里人说的那样可以通灵吗?我有些怀疑。

高队长趁空跟我讲起了女巫的故事。女巫的巫术不是拜师学来的,她甚至很反感这种令人生畏的法术,但那个家族从她的曾祖母的前三代开始,生下的都是女人,她们的男人都不到三十岁就死去了,就在她们男人死去的第二天夜里,这些女人就会自己发作尖叫起来,叫声惊吓了全村人,那可怕的声音一直传到深山里去,后来有了通灵的巫术。人们害怕那些女巫,但有时候又有求于她们。

我半信半夜地听完了高队长的讲述,还想问些什么,但启程的时间到了。

我们都把这个女军人当成了剿匪队的头儿,在女头儿的带领下,我们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在雪地里觅食的野兔被吓得到处乱串,猎人们早已无暇顾及这些曾经苦苦猎杀的美味佳肴。

山里的雾气越来越大,脚下的落叶也没法辨认是绿色还是黄色。高队长根据自己多年的打猎经验,提醒大家要提高警惕,因为匪帮从来不跟我们讲究什么战斗规律,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杀来是匪帮常用的手段。

猎人们本能地提高了注意力,注意着丛林里一草一木的动静,肩上的砂枪和腰间的砍刀随时在蓄势待发。一路上奔跑了大半天,我们终于进入了匪帮管辖的地带。这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成群的杉树直入云霄。带队女军人依旧不慌不忙地骑在马背上带路前进。

“等等……”队伍前面有人喊了起来。

高队长和我一起从队伍中间赶到了前头。原来是前排的猎人看到女人挥鞭加快速度,一眨眼功夫穿过深林的迷雾,消失在山林里去了。这里毕竟是匪帮的地带,猎人们不想让这个带路的女人过于鲁莽,以免惹来杀身之祸。

高队长,谢队长,我们的女头儿怎么自己跑了?我们的行踪不怕被匪帮发现?负责报信的一个猎手说。

高队长觉得不对劲,一路走来,这个女人早不跑晚不跑,怎么一进入匪帮的地盘就没影儿了呢,莫非上了匪帮的当?但这个女军人可是村里的寨老们一起推荐的呀。他马上下令猎人们做好防范准备,随时准备战斗。

大家都握紧手里的土砂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林四周。一下子死一般的安静起来,枝头的树叶都不再迎风摇晃。突然,从山坳的两侧滚下来一个个巨大的石块和稻草编成的火球,山坳底一下子慌乱起来。高队长下令迎战,可猎人们却没有看到匪帮的身影。熊熊燃烧的火球砸向山沟里的猎人,让人触不及防。整个队伍一下子慌乱起来,叫声一片。一个接一个猎人被石块砸伤,要么被烈火活活烧死,当高队长下令撤退时,山林里顿时喊出杀声一片。

我想,我们真的上当了,上了那个女军人的当。

这有可能是一个陷阱,我早有预感,高队长也应该有所觉察。那个陌生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难道她早被前面的匪帮给杀死了不成,她冲在前面带队,完全有可能已经牺牲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辨别谁的是非,拔出腰间的砍刀迎战扑面而来的匪帮。

尽管我们都是身经百战的猎人,可大家捕杀的都是山里的猎物,如此血腥的场面我是不愿意看到的,我相信所有的猎人也都不愿意看到。可我们无法挽回了,因为大家还没有完成族里的使命。

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猎人,因为自己亲自猎到了匪帮,或者说真正为寨子里做出了奉献。我始终没有开枪,也没有拔出腰间的大马刀,一个又一个匪帮倒在猎人们的拳头下。私塾先生曾经教导我要做到孝道仁义,可我现在究竟在做什么?现在这场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匪帮仅仅是为了掠夺山里的财产吗?我们又只是为了拯救被抢的妇女和孩子吗?写到这里我完全糊涂了。

只记得,匪帮一刀挥向我的脸部时,我一下子从思绪中惊吓过来,一个退步躲过了刀口,对手紧跟着一个狠踢把我踢下了一个小山沟,头部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来不及感觉一下疼痛,眼前一片漆黑,渐渐失去了知觉……

8.2012年4月5日,清晨,阴雨,寨子里


这算是我的第二篇田野调查日记吧。

从曾祖父的日记中惊醒过来后,天已大亮。绵绵的细雨飘落在寨子的瓦片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着整个村庄,让人怎么看也看不透那层云烟背后的秘密。祖父已经打好了早餐油茶,我匆忙吃了两碗,祖父要我再加一碗,我说留着下次吃,现在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得去村里问问。祖父问我是什么事情,我说曾祖母这个女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祖父放下手中的油茶,叹了一口气,说你要真想了解的话,去村口的五保户瞎大爷那打听吧,他应该知道一些,但不要问得太多。

瞎大爷的岁数跟祖父差不多,双眼失明,没有后代。我跟他说明来意,他倒是很乐意跟我这个大学生谈起那些老话题。他喝了一口浓浓的山茶,紧闭的双眼轻微的动了几下,那双深凹下去的眼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是你爷爷叫你过来的吧,这就对了,对了,该是好好聊聊的时候了。

我感到奇怪,瞎大爷似乎话里有话。

看到我的双眼了吗?真是报应啊!瞎大爷放下手中的瓷碗说,你曾祖母是个好女人,坏就坏在她是个女巫,你知道吗?那时候的女巫是不能跟寨子里的人同住在一起的,那样会招来邪气。你曾祖母二十岁那年死了男人,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很快就会变成女巫,所以才把她连夜赶出了寨子去,有把她那间祖上留下来的吊脚楼也一把火给烧了。据说她哭喊着往深山里跑去,后来她再也没有回到寨子里过。那天晚上是瞎大爷的祖父带头驱赶女巫出寨的,后来瞎大爷一出生就看不到寨子的模样了。

我开始确定曾祖父日记里的女巫是确实存在的,而且这个女人的名字应该写在我的家谱上。

9.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匪地,傍晚


我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但傍晚朦胧的月光和扑鼻的血腥味告诉我,这不是梦。

我没有在这场冲突中死去,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猎人兄弟的尸体中间,挂有鲜红五角星的军帽还扣在我的头上。同伴的鲜血把我染成了红孩儿,全身都是血的味道,闻着令我感到心碎和愤怒。他们怎么可以如此下得了手呢,如果说我们这些猎人在那个饥荒年代里残杀动物,那么那些匪帮真算得上是荼毒生灵了,他们远比日本人的南京大屠杀还要肆无忌惮,还要惨绝人寰。

我庆幸自己没有被匪帮的人补上一刀。我被踢到小山沟下的时候,头部刚好碰上了一块石头昏迷过去,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从血泊里爬出来的时候,匪帮已经退了回去。整个山沟里一片狼藉,雪地上血流成河,不管是白色的雪花还是黄色或者绿色的落叶都被染成了红色。看着那些横躺在雪堆里一动不动的兄弟,我第一次感觉到杀戮原来如此的残暴和冷酷。我慢慢爬到小山沟上面,树林里静悄悄的,偶尔有树枝断裂的响声也足以让我心惊胆寒,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骨头被寒风吹断。左摇右晃地走上一片小平地,又一步跨过一具黑马的尸体,步伐是那么的沉重,好像地狱里的妖魔鬼怪在拼命地往下拉着我的双脚。

“你没事吧?”突然有人从死亡的安静中蹦出话来。

负责生火做饭的聋子也没有死,他平常都是负责给打猎队伍起火煮饭的。他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菜刀向我走来。

“其他兄弟都牺牲了吗?”我问。

他可能没有听到,也就没有说话,我们一起用眼睛扫了四周一下,谁也不再说话。

沉默中,身后的雪地上又传来轻薄而清脆的脚步声。队里年纪最轻的小猎人和瘦裁缝也没有死。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沉没在一片血流成河的山谷里。

“看到高队长了?”我问。

“我看到他被匪帮带走了。”小猎人说。

只剩下我们几个了,我无法相信眼前这般惨景。看到红色的雪地上堆满了尸体,我彻底愤怒起来。

撤退是不可能的,这不是解放军战士的作风,况且高队长还在匪帮的手里。出征前,他曾经嘱咐过我,不论出征的结果怎样,如果我没有死的话,一定要帮他把幸存的猎人带回村里去,这是他的使命。

现在去拯救高队长也成了我的使命。

我们四个幸存的猎人修整好身上的行当,继续沿着陌生女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一路上寒风入骨,雪花纷飞。我们在想,要是那个陌生女军人还在那该多好,至少我们不用走很多弯路,而且很快就可以救出高队长了,我们相信她的情报是可靠的。可她现在却在未完成任务的时候就没有了踪影,她一定也死在匪帮的偷袭下了,她的尸体也一定就在成堆的尸体中间。

我们继续跟着匪帮的脚印追赶去。真正看到匪帮营寨时,已经到了次日的凌晨。

10.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蛮地,凌晨


我们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倒不是我们猎杀不到山里的飞鸟走兽。看到山脚下匪帮的宿营时,我们四个人开始兴奋起来,比喝用野猪膏药浸泡的烈酒还要让人感到充满干劲。

我收拾好身上的钢笔和日记本,用身上的土布衣服擦着手里的鸟枪,又要大干一场了,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这次的行动是复仇,是杀戮,或者是正义,或者是拯救。我知道,在这深山老林里,就算喊破嗓子也招不会山外的大部队,作为猎人却应该在这个时候做些什么了。

翻过山顶,四个人悄悄顺着小路滑到了匪帮的宿营边。十来个茅草篷里传出了欢声笑语,十米开外就闻到了浓浓的米酒味儿。门外依稀点亮着用竹筒做成的酥油灯。高队长被一根镰刀柄那么粗的铁链锁在了木桩上,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他的跟前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我们四个人分从四个方向靠近高队长。为了不暴露目标,我们没有使用砂枪,用上了自己制作的弓箭。箭头涂上了麻醉药,这些麻醉药平常都是用来闹鱼或者止痛用的,浓度大的话可以麻醉人的神经,只要跟身体一接触就能让人失去知觉。寨子里的人都见过这种草药,现在成了我们拯救高队长的武器。

站在门口守卫的匪帮一个接一个中了我们的麻醉箭,倒了下来。我们偷偷跑到了高队长的身边,使劲地撬开铁链,砂枪管被弯成了半月形,可铁链没有丝毫松动。可能是铁跟铁的碰撞声引起了匪帮的注意,我们还没有把套在高队长身上的铁链扭断,匪帮已经敲锣打鼓,发出了紧急信号,一拨人已经从四面围了过来。

“你们快走!不要再管我了。”高队长怒吼着,比被活抓的老虎还要令人震惊。

“不行,我们要把你救出去。”我说。

“你们都给我听着,再不走咱们就全得死。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快到了,你们赶快给我滚回去。”高队长怒视着我们。

匪帮的人越来越近了,锁住高队长的铁链还是坚固如初。高队长绝望地怒吼起来。

“你们全他妈的给我滚。快点!”高队长一边吼着一边伸腿用力向我们踢来。

“你,记住我的话,一定要把他们几个带回村里去。这是你一个副队长的职责和使命。”高队长几乎绝望地对着我恳求。

“撤!”我忍着泪水喊了出来。

四面都有匪帮包围过来,正当我在找突破口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匪帮的茅草屋背后闪了出来,她是女巫。她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她也是匪帮的人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可她确实是女巫,那个为我们找好出征时辰的女巫,她正在向我招手。来不及在想什么,我们往女巫的方向跑去,在她的引导下我们冲出了匪帮的包围,越来越多的疑问在我的脑子了堆积起来。

女巫的目光还是那样淡定,白嫩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的畏惧感,特别是当她把目光重重打到我身上的刹那,像是快要被闪电击倒的感觉,或者她已经往我身上施加了一种巫术。

匪帮的人赶到高队长身边时,我们四人已经从来时的便道逃出了他们的宿营地。

“啊——”身后传来了高队长撕心裂肺的喊声。

我一边奔跑,一边转过头去观望。天啊,站在高队长面前的不就是那个陌生的女军人吗?她没有死,她是匪帮的人。

我的脸上布满了汗水和泪水,但心里比这腊月的飞雪还要冰冻。

一把长长的刺刀穿进了高队长的胸口,鲜血喷向把刀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带领我们出征匪帮的那个女军人。

“高队长——”我吼了一声,往回跑不到两步就被聋子、小猎人和瘦裁缝一起拉了回去。我们含着泪水逃到回了山顶上。

11.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蛮地,傍晚


我们逃到山头的时候又到了傍晚,大家都已经筋疲力尽。四个人一起扑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冒出了一股股暖气。我们失败了,高队长却用自己的鲜血拯救了我们。这让我感到羞愧,想起来让人心酸,我甚至觉得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和无奈。

我们扑在雪地上往山脚下望去,借着朦胧的酥油灯光,看到高队长的尸体被匪帮用火焚烧了。火堆前女军人正死死地盯住这个山头,她的视线仿佛滑过了白茫茫的雪堆,穿透了我的身体,让我不禁一颤。莫非她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难道她也是女巫吗?我越来越迷惑起来。

逃离匪帮追击前,高队长告诉过我,这个女军人以前确实在残余势力的部队里做情报工作,但她是匪帮这边的人,还是匪帮头头的女人。她之所有要忍辱负重地混在残余势力的队伍里,是因为想利用军队的力量把我们整个寨子一起消灭。

我诧异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对我们的寨子如此痛恨。高队长叹气说,这个女人很小的时候,一家人被外来的匪徒残杀了,那帮匪徒还当着她的面轮奸了她的母亲,又当着她母亲的面轮奸了这个幼小的女孩,然后再把她的母亲杀死,并割下了女孩的舌头,这样残忍的手段只有丧尽天良的畜生才能干得出来。当时女孩失去了知觉,但依稀听到匪徒说过跟我们寨子有关的消息,这是女孩最后的一丝记忆。女孩没有死,她后来被匪帮收养,并在匪帮的地盘上长大,她和匪帮一直以为那是我们寨子里的猎人干的,所以耿耿于怀,怀恨在心。

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女军人一路来都没有开口说话。她那充满冷漠和仇恨的目光远比巫师的咒语令人恐惧。

没等换完一口气,我们又趁着雪地反射的月光往另一边山脚下继续跑去,心中不断默念着,希望女巫的护身符可以帮我们逃过此劫。

12.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大寒,蛮地,傍晚


女军人真的追来了,她的身后是一支长长的匪帮队伍,直直向我们逃跑的方向赶来。脚下的雪失去了洁白的颜色,到处是一片杂乱的脚印。

半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头即将被冻死的野猪。饥饿了两天的我们不假思索地拔刀拨开了野猪的肚皮,尽情地喝下还冒着热气的鲜血。聋子用菜刀利索地割下了野猪肉,我们生吞下几口,突然感觉到这野猪的味道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肚子稍微平静了下来,我们又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山林里奔跑去。

雪很大,白茫茫的地面盖住了来时的方向,找不出哪里是我们出征走过的路。山沟里那片被鲜血染红的地方也早已覆盖着厚厚的洁白雪花。我心里想,这样也好,免得那些没有良心的匪帮吃了兄弟们的骨肉。

小猎人和瘦裁缝实在跑不动了,两个人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挥手要我和聋子先走,我走过去把他们两个人拉了起来,说再咬咬牙,翻过那个山头就回到寨子里了。背后还看不到匪徒的踪影,但哑巴女匪那双让人发寒的眼睛却时时在注视着我们,再不走就真的没法走了。

我把小猎人背到了肩膀上,一只手握着一把笨重的大马刀,另一只拉着瘦裁缝一路往前赶去。

我们是在后半夜碰上女巫的,那时她正好提着竹篮在雪地里挖野菜。我彻底被女巫的出现折服了,她更像是一个幽灵,该出现的时候她出现了,不该出现的时候她也出现了,这让我、聋子、小猎人以及瘦裁缝四个人都感到很奇怪。她怎么会在三更半夜里到雪地里来挖野菜的?我再也不敢往下想去。她镇定地从篮子里拿出了四个糯米糍粑,随手丢到了聋子的跟前,然后往雪地的一方指着,说你们往那边走吧,他们抓不到你们的。

我很少在山林里见到阳光,可没完没了地走了一个夜晚后,无数的星星被我们泡到了脑后,匪帮的火把也洒落在冰天雪地之间。我们看到了阳光,是在次日的清晨。

13.一九四九年,腊月,小雪,小寒,大山,清晨,阳光


这是另一个清晨。

我们再次迷失了逃亡的方向,无意之中来到了一个山谷里。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我们在深山里看到了一个用杂木搭建起来的草棚。

多日的逃亡,早已心疲力尽,要不是为了兑现高队长的遗言,我宁可与匪帮们同归于尽,也不愿如此苟且逃亡。总算是得以重见阳光了,但草棚里没有炊烟,只有一只白色的鸽子在草棚顶上来回走动着。

我们几乎以闯入者的身份来到了草棚里,一个脸上蒙着一块黑色土布的女人被我们的动作吓到了墙角。从着装上可以断定,这个女人应该是匪帮那边的人。我担心这个女人会叫喊,扑过去捂住了她的嘴巴,另外三个兄弟也跟着上来准备拔刀往她的身上砍下去。我叫住了他们,并要他们退到一边去。草棚里一下平静了下来。

我把身上的刀丢到了一边,对女人说我们不想害她,我们只是想借这个地方逃避一下。因为有一个哑巴女人正带着一支匪帮队伍在追杀我们。女人不再挣扎,也没有嘀咕什么。说完,我松开了手。

这人烟稀少的山谷里怎么会有个蒙面的女人呢?我想不明白。

蒙面女人没有反抗,反而平静地说,如果是那个女哑巴在追杀你们的话,恐怕是逃脱不了的。我不明白这个女人的意思,但我确信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偷偷去告密的,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的善意。

女人背着我们摘下了脸上的遮布,像京剧里的变脸把戏似乎,把一张熟悉的面孔送到了我的眼前。让我们吃惊的是,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在跟我们碰过几次头的女巫。

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注视这个女人的脸,看得出来,她没有哑巴女脸上那般抚媚和妖艳,她很好看,发亮的眼神里散发的光跟村里的女人们一样纯朴可爱。

我问她为什么要用一块黑布遮住自己的脸,她指着自己的脸,说是为了治愈脸上的那道伤痕,她试尽了各种草药,但作用不大。我跟她说就算脸上的拿到伤痕治不好,她也照样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白嫩的脸蛋上泛起了红润,低着头,不再说话。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来到山里居住。因为我早已从聋子的嘴里得知,女巫在我来到寨子之前就已经在山里居住了。女巫是不能跟寨子里的人居住在一起的,能够通阴阳两界的人在人们的眼里就是另类,那样会给全寨子的人找来噩运,尽管人们把女巫驱除出寨,但有时他们又有求于女巫的帮助,好在女巫也没有对人们滥用巫术。

把我们安顿好后,她一个人来到了草棚旁的小溪边,我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我担心这个看似平静的女人也像女哑巴那样深藏不漏。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发现了。

她站在溪水里一边打捞着什么,一边叹气说,如果我想杀害你们几个的话,恐怕你们兄弟四人早就尸横深山了,你不知道我也在匪帮那边吗?她看出了我的疑心。

不过,你们放心,他们跟寨子里的人一样,是请我去帮他们占卜,找时辰的,这样他们就会给我一些吃的东西。

我来到她的身边,她却一直面对着溪水在注视着什么,然后用手撩起自己额头上的小盖花,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

通过水面反射出来的那张女人的脸蛋真的很漂亮,她的脸上完全没有女哑巴的冷漠和清高,只是头发将尽有一半跟地面上的雪花一样洁白。我问她怎么知道我在跟踪,她说她是这一带山林里唯一的女巫师,所以她能感觉到身边的一切。

我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是一个女巫,巫师不是长得很丑陋吗?而且行为和语言都很诡异的吧?可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一点与传说中的巫师有关的痕迹。她突然从水里抓起了一条大鱼,说要给我们几个做野菜炖鱼汤吃。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我心里吃了一惊。

女巫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脸上的刀疤是匪帮的执刑人送给她的,她给匪帮算卦的时候说,他们的日子没有多少了,山外的世界都解放了,那里的人们开始过上了安定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很快就要来到山里了。匪帮的头头不相信她的话,还说他就是山里的大王,百姓们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跟着匪帮一起打天下。女巫没有给出好听话来,他们也把这个女人驱除出了宿营,并要她永居深山不得出现。一个女人在这个猛兽出没的深山里存活了下来,只有巫师才有这样的法力,所以匪帮的人也相信这个女人其实是个不得了的巫师。起初还有匪帮偷偷摸到这里来探个究竟,但好几次都在回去的半路上意外身亡,后来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个深山里的草棚。

女巫是我所有日记中出现的第二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跟仇恨和杀戮无关的女人。这个女人是如此干净,即使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她心甘情愿地隐居在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我开始相信这个女人不是女巫,是神仙。

14.2012年4月6日,上午,晴,女巫的茅草屋


出于对曾祖父日记里提到那间茅草屋的好奇,我试探着祖父,说不知道曾祖母以前在山里住过的那间茅草屋还在不在?祖父竟然说,你要是真想看的话,我们两个现在就去,茅草屋四周就是我们家的田地,我每年都要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等下我们带上大米酸肉,去那住上一晚。听到祖父这么一说,我还真的动心起来,我想这个田野调查算是有个实物证据了。

走到女巫的茅草屋时,刚好是正午。曾祖母的茅草屋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古老和破败。祖父说,他从十岁那年开始就每年都要给这件茅草屋修葺一番,因为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下雨的时候他就给屋顶添加些干草,刮风的时候他就给屋子多加跟木柱,五十多年来这间茅草屋就这么存留下来了。

曾祖母的茅草屋跟日记里记载的一样,面积不大,估算一下大概二十来平方米,中间隔着一栏篱笆,靠门边的是堂屋,中间挖着一个盘子般大小的火塘,四周摆放着四个大小不一的大青石板凳,往里的那间就是女巫的卧室了,四根一米多长的木棒靠着墙壁格成一个长方形,里面整整齐齐地铺放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床头放着一个破了半边的圆木桶,其他的再也找不出什么了。茅草屋左右两边都是高山,长着茂密的杉木林,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山谷深处流出来,经过茅草屋的窗前,接着叮咚叮咚地往山外奔去。

祖父喊着眼泪说,女巫就是在里面的那间卧室把他生下来的,他跟女巫、曾祖父三人在这里住了三年,直到女巫去世后才跟着曾祖父搬回寨子里安居下来。

我围着曾祖母的茅草屋转了几圈,在笔记本上画下了一张茅草屋的草图,遗憾的是有些故事无法从这张草图上看得出来。

晚上,祖父在小火塘里点燃了杂草,他往地面上钉了两根树杈,把一个被熏得黑乎乎的铝锅架到了上面,从小溪里打来的水一下子就滚了开来,热乎乎的雾气直直往屋顶的茅草冲去。

15.一九四九年,腊月,晴天,小寒,小河流水处,晌午,晴天


等聋子、小猎人和瘦裁缝恢复体力后,我叫他们提前赶回寨子里去,我留下来帮他们转移匪帮的注意力。他们起初不肯,我瞪着眼睛扛起了鸟枪,说你们不回去的话寨里的猎人就要断后了。

他们离开后,山林里只剩下我和女巫两个人。

女巫说,现在山上的雪开始慢慢融化了,小溪里的水也慢慢涨了起来,正是摸鱼的最佳时节。尽管我已经是寨子里的猎人,但还从来没有下水摸过鱼。我完全相信女巫这样的理由,可我怎么也想不通,她光用两只手来当诱饵也能抓到这么大的鱼,也许真的有什么法力帮助了她。

我向深山里的荒野四处张望,然后对着女巫那张荡漾在水波里的脸说:“你每天都来这条小溪边捞鱼吗?”

“是的,我每天都来,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即使看不到鱼儿出现,我也会心满意足,因为我看到两个太阳,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山顶。”女巫低着头说。

我注视着水波里那张忽散忽现的脸,清透的水面依然完好地收藏着她的娇容。我想,这深山老林之间难得有这样一处流水人家,假如可以的话,我愿意放下手里的鸟枪,敢当女巫和溪水之间的小桥。

女巫的双手在清澈的溪水里轻轻波动,然后对着我那倒在水里的身影说:“你不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在容纳你和我吗?包括脚下的溪水和鱼儿。”

女巫在说“你和我”?我迷糊起来,但又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在这终日难见一人的山谷里,我似乎明白女巫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到小溪边赤手摸鱼了。

我和女巫把鱼拿到草棚里正准备煮汤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然后陆陆续续有匆忙的脚步包围了整个草棚周边。屋顶上那只洁白的鸽子用力地拍打着翅膀,好像是在跟女巫传达这一不好的消息。

我坚信是女军人追来了,但没有想到匪帮的速度会这么快,也没有想到他们会追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来。

女巫示意我不要出声,她翻开了一块木板,下面有个地窖,我弯着腰挤了下去。盖好后,女巫一个人走出了草棚外。

女巫的草棚并没有封得严严实实,我们从木板下面杂草的缝隙看到了外面。女军人冷静地骑在马背上,向女巫慢慢走来,草棚四周被匪帮死死围困。辛亏聋子和瘦裁缝已经离去,要是他们见到这样的场面,说不定会忍不住尿裤子。

女军人下了马背,一个劲往草棚里走来。女巫紧跟其后,匪帮的人也一起围了进来。女军人往整个草棚里扫了一眼,一把拉住女巫的衣领并扇了她一巴掌。匪帮的人问女巫有没有见过四个逃亡的人经过此地,女巫一个劲地摇头,说没有见过。女军人嗅了嗅鼻子,好像猎狗闻到了猎物的味道。正准备伸头往木板下的地窖看时,女巫突然大声念起了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匪帮吓了一跳,以为女巫是在念咒语。他们把女哑巴一起拉到草棚外面,并示意大家赶快离去。

临走前,匪帮的人说,这四个逃亡的人害死了女哑巴的一家,匪帮誓死要拿他们的人头回去交差,所以他们是不可能逃离的。

女哑巴带着匪帮撤离时还不时地回头张望着草棚,似乎感觉到这里一定有什么遗漏。

女巫看着匪帮在树林里远去后,匆忙地回到了草棚,把我从地窖下面拉了出来。两个人总算是可以松了一口气。

女巫说她从小就认识这个女哑巴了,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匪帮收养。这个不幸的女人真是可怜,因为一次不幸的遭遇,心灵深处的伤口已经无法愈合。这个女人长这么大几乎没有微笑过。女巫没有说出女哑巴的具体遭遇,但我早就从高队长那里了解到了。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残害女哑巴一家的不是当地的土匪,而是一帮匪军混子。这些年来,他们经常冒充军队或者猎人到村里明目张胆地掠夺百姓的钱财和家里的牲畜以及粮食,就是当地的土匪有时候也要让他们三分。

听完女巫的话,我心底有说不出的滋味。

女巫拿一把草药放进了鱼汤里,生火煮了起来。沙锅里冒出缕缕香喷喷的雾气,让我感觉已经回到了家里。女巫说,喝下她煮的鱼汤可以让我更加有力气和精神。也许是过于饥饿,也许是成功逃亡,也许是女巫的盛情,我像压扁了肚皮的猪八戒张着嘴巴吃个没完。

吃完鱼汤后,已是夕阳西下。休息多日的体力慢慢恢复了起来,毕竟还是匪帮的地盘,加上孤男寡女的,我自然不便久留,天黑之前打算跟女巫告辞,继续赶回村里去。

女巫给我指出了回去的方向,沿着小溪上去,要走出匪帮的地盘还要翻过一座高山,然后穿过一片不大的原始森林都可以了。

临走时,女巫突然开口说,你还会回来吗?

我望着远处的雪山,说也许吧,只要我们都还在,我就一定会回来。

正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女巫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那双明亮的目光注视着我不放,说你跟其他男人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们害怕女巫,可你没有。

看着女巫白嫩的娇容和丰满的身躯,我心底涌出了一股股热流,那双充满忧郁和渴望的眼神使我的坚守彻底的崩溃。我转过身来,轻轻用双手搂住了女巫的细腰,然后两个人站在一起谁也没有下一个动作。

我说我是解放军战士,什么牛鬼杀神都不怕。

女巫听完红起了脸,头一次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离开时,我把那杆珍贵的钢笔送给了女巫,我知道她不会用来写字,但那是我的一片真心。我喝下了女巫捧过来的一碗冷水,她说喝了这碗水就会平安无事。我沿着溪水逆流的方向继续往上跑去。我清晰地记得女巫那张清秀的脸中横着一道伤疤,那双充满诱惑和慈善的眼神就这么牢牢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16.一九四九年,腊月,大雪,小寒,蛮地,傍晚


我在一片原始森林里遇上了聋子、小猎人和瘦裁缝。他们三个人在这里周旋了好几天却一直没有走出去,这让我感到不安起来,莫非我们这些猎人真的要走到了尽头?

难道我们早已中了女哑巴的魔咒?为什么始终逃脱不了匪帮的追踪视线。我们还来不及提高警惕,丛林中飞来一支箭头,正好射在了聋子的后背,来不及过去帮忙,他已经一头直直地栽下了山坡。该死的聋子,叫你先回到寨子里去,可你就是不听话,现在中了女哑巴的咒语了吧。我刚想伸手去抓聋子的身体,可他像块石头似地滚下了山坡。

我吃了女巫亲自炖的鱼汤和做过法术的圣水,体力正好充沛。我现在只想完成一个职责,也就是高队长最后交付的任务,把幸存的猎人带回村里去。我下令撤退,让小猎人和瘦裁缝一起先往女巫告知的方向跑去。我则一个人引开匪帮的追杀,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往另一个山头跑去。

山头那边的寨子就是我的终点线了。但我的奔跑已经绝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和一份职责,起跑线上那张清纯的脸蛋也成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烙印。我在杂乱的思绪中想,这次哪怕在奔跑的途中失去了性命,但至少我已经走过一段精彩的回忆。

进到原始森林后,我确信匪帮不会再紧追过来了,因为这里已经到达了我们寨子的地盘。野蛮的匪帮人宁可空手而归,也绝对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闯入这片是非之地的,这一带的地形我比他们更加熟悉,心里自然多了一些底气。

我不知道自己跟小猎人及瘦裁缝什么时候走散。在杂木丛生和灌木横倒的森林里,时常有野兽出没,我们身上都没有鸟枪,虽说是猎人出身,但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我们很有可能成为野兽们的美餐。不知他们两个人是否安好。

17.一九四九年,腊月,阴雨,大寒,山林,夜晚


夜晚,天上飘起了小雨,山林里野兽的叫声逐渐多了起来。我是第一个跑出那片原始森林的人。身上的衣物早就破烂不堪,身上被杂草刮开的伤口一道连着一道,但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看着头上的月光重新洒在身上,不远处升起了缕缕青烟,我想终于要到家了,我的职责和使命就要完成了。我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僵硬的微笑。

小猎人和瘦裁缝也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森林里跑了出来。我问他小猎人怎么没有跟他一起出来。瘦裁缝低着头却没有说话。

我用力抓着瘦裁缝的肩膀,问他小猎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只是你一个人从林子里跑出来的。

瘦裁缝在我的再三逼问下终于开口了。他说他跟小猎人一起跑进原始森林后,被一群野猪追赶着,为了引开野猪的追赶,两个人分开两路各自逃跑。后来他一直也没有见过小猎人,一个人跑出了那片森林。

瘦裁缝说话时有些打颤,甚至不敢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话。我的直觉在提醒自己,这个狡猾的瘦裁缝一定在撒谎。小猎人的本领可比瘦裁缝要强很多,他怎么可能会失踪呢。

瘦裁缝在我的怒视下又改了口,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他们两个人并没有被野猪追赶,小猎人是在逃亡中被匪帮的人用弓箭射死了。自己胆子小,来不及回去营救小猎人而独自跑出了森林。

我拉着瘦裁缝的手往村里赶去。他挂在胸前的一块银饰品在月光的反照下闪烁着光芒。我要他摘下来,以免暴露行踪,让匪帮发现我们的行踪。可他死死抓着挂件不放。一个小挂件有什么这么稀奇的,我用力抢了过来,原来这是那块从来没有离开过小猎人身体的长寿锁。这块银锁是小猎人一家的传家之宝,他家祖上都是银匠,靠加工银器为生,后来年代动乱,土匪横行,银器被抢夺干净后才改行当猎人。这块银锁是从小猎人的祖祖辈辈传到了他的手中。可现在怎么会挂在瘦裁缝的身上呢,我感觉有些不对劲起来。

我故意问瘦裁缝,是不是小猎人送给他的。他说不是,是在路上捡到的。

瘦裁缝的话更加让我怀疑起来,按照我对小猎人一家的了解,他们宁愿丢失自己的性命也不会把银锁丢在别人的手里,更别说会轻易地掉在路上。

我把瘦裁缝扭了过来,让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大声吼着:“瘦裁缝,我们一路逃过来容易吗?你在撒谎!猎人们不会原谅你的。”

这时,瘦裁缝哆哆嗦嗦地说:“小猎人可能被老虎吃了,我逃跑的时候,看到小猎人坐在地上向老虎挥动着手中的马刀。”

瘦裁缝把银锁递到我手中,说:“我和小猎人确实在森林里撞上老虎了。小猎人跑在我的前面,他的速度比我快很多,我根本赶不上。后来我担心被老虎吃掉,才假装摔了一跤,好让他跑回来帮我一把。他真的跑回来帮我了,用力地拉着我的手,但老虎已经追到了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心想这下子一定完蛋了。就在小猎人拉我起来的时候,我用涂有麻醉药的针头扎了他的大腿。”瘦裁缝哽咽地说。

“你真是混蛋——”我气得差点把瘦裁缝撕碎,但还是松开了手,他要是没了,那寨子里的猎人可就真的绝种了。我拉着瘦裁缝的手继续往村里的方向赶去。

终于看到寨头的闪闪灯光了,瘦裁缝甩开了我的手,一个人奋力地往村口的寨门跑去。我说你慢点,等等我,再这样跑的话村里会以为你是匪帮呢。

我没有追赶上瘦裁缝,他快要跑到寨子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沉闷的“呯——”不远处传来了枪声,瘦裁缝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我往寨门的方向飞奔而去,瘦裁缝已经倒在血泊中,他的双腿被铁珠子打折了,一股股血液在朦胧的月色下喷出。

我向看守寨门的人怒吼着,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瘦裁缝受枪了,我们是剿匪队的。

村里得知是剿匪队回来后,他们打开了寨门,一起跑出来迎接着我进去。我把瘦裁缝扛在肩膀上,一言不发地往寨老们聚集的鼓楼走去,看到瘦裁缝软乎乎地贴在我的身上,跟随的人再也不敢靠在我的身后。

瘦裁缝恐怕要残废了,寨子里又少了一个猎人。

18.一九四九年,腊月,阴雨,小寒,寨子,傍晚


我活着回到寨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出征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回到村里那晚,村里的寨老们号召各家各户都拿出最好的饭菜,一起到鼓楼坪来拼桌摆设百家宴。我没能顺利完成高队长的遗愿,也没能尽到自己的职责和使命,我更不是出征的英雄,无法理解村里人的盛情款待出于什么意义。看着一排长长的百家宴,再想到之前猎人们出征时那支长长的队伍,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罪恶感和愧疚感。或许这一夜丰盛的晚餐就是对兄弟们最后的祭奠吧。

我找到了村里的寨老,跟他们透露那个带队的女哑巴其实是匪帮那边的人,是她把整个出征的队伍给残害了。一百来号人马,现在却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猎人。听完我的讲述,村里的寨老和猎人兄弟的家人都陷入了沉痛和悲伤。这么一支威武团结的猎人队伍就这样长眠深山老林了,寨子里从此就要进入一个无比孤寂的世界。千百年来猎人的身影就要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山沟里烟消云散。

气氛沉重的宴席结束后,私下有人跟我说,其实剿匪队里的猎人们能否战胜匪帮,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就在我们离开寨子出征的第三天,反动派的残余势力,也就是寨子说的黄军又派人来到了村里,这些黄军主要由反动派残余势力、土匪、以及一些好吃懒做的地痞流氓组成,他们跟寨子里的人们商议了合作的事宜。匪军们打算把寨子和匪帮都收到自己的旗下,好让大家在山里一起过上安稳的生活。黄军们编造说他们的活动趋势很得力,只要乡亲们积极配合,不擅自给山外的解放军通风报信,黄军就会保证大家能吃咸的喝辣的。看到一帮穿着黄色军装的人说得如此生动,寨老们同意了匪军的意见。他们想,如果匪军真的能够让寨子里的人和匪帮合为一家,没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

我崩溃了下来。真是荒谬!大家再怎么无知,也应该知道现在的新中国是毛主席带领共产党打出来的呀。区区几个残余势力的黄军就想收买大伙的心,真是太阴险了。我为寨子里部分人的决定感到失望,他们这样的决定未免有些忽视了猎人们的生命。

我再一次跳到火塘中间反对他们的意见。

19.一九四九年,腊月,阴雨,阴冷,寨子,白天


黄军里的人终于得知了我反对合作的消息。他们又一次秘密派人到山里来跟寨老们商议。跟上次不一样的是这次来的黄军手里多了几杆冲锋枪和几门高射炮,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笨重枪械可以镇得住乡亲们的胆子,好让他们的阴谋早日得逞。

我当着寨老的面对这黄军说,你们的算盘打错了,你们看不到东边升起了太阳吗?黄军们哪里知道村里又已经把剩下的猎人组成了一支新的剿匪队伍。

寨老们来到我的面前,说你现在是队里的头了,但你要想想,整个村子的人现在都渴望和平解放,寨子里早已疲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我说虽然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外来人,但我知道猎人应该做哪些事情,不应该做哪些事情,跳出这个山沟沟道理其实明白得很。

我找到了黄军派来商议的士兵。我问他们以前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对待那个女哑巴,为什么非要让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家破人亡。他们除了往我的身上瞪着大眼外,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这个复仇心切的可怜女人在他们的眼里显然已经是多余的了。

20.一九四九年,腊月,阴雨,阴冷,寨子,夜


这天夜里,女巫来到了寨子,那时黄军和寨老们正围坐在鼓楼里的火塘边商议合作。

我依旧坚持反对寨子里的人跟黄军合作。有人憋不住向我发火了,说你只是一个掉队的解放军通讯员,你在部队的那一套在山里行不通。从这时开始,黄军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这对他们来说很不利,对我自己更不利。

就在我快要被黄军和一些寨里人赶出鼓楼的时,女巫从门外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每一个在场的人,所有在座的人一时下都站了起来。

女巫对着鼓楼里的人说,你们想干什么?高队长不在了,你们就想把这个山外来的猎人赶走?他只剩下半条命还赶回这里来,你们现在却这样对待他。你们就不担心寨子会招来报应吗?

寨老们一个也没有吭声。

黄军那边有人说话了,你一个女人管得了这么多吗?寨子里的事情寨老们说了算,你再多嘴小心我们毙了你。

你敢!我大声吼着。

十来个黄军一起把枪口指向了在座的寨老,围在火塘外的猎人们也支起鸟枪对准了黄军。四下静悄悄的,只剩火塘里四处喷散的火花啪啪地作响。

谁也不要乱动。女巫终于开口了。

你们都把枪放下来。寨老们也跟着说。

你们几个黄客(黄客是寨里人对黄军的尊称)不是想开枪吗?你们朝我这开吧,只要枪声一响,山外就会大解放。女巫瞪着眼睛给他们说。

黄军再次举起枪对着女巫。寨老们都站了起来,说她是女巫,你们杀不得。

管你是什么女巫还是女鬼,顶得住枪杆子里的子儿吗?

女巫靠近了一名黄军的枪口,说不信你就开枪试试,我要是死不了的话你们就马上滚出寨子去。

黄军听着慌慌张张地给枪上了堂,女巫轻轻挥了一下手,砰——枪口冒出了红色的火花,子弹没有打着女巫的身上,却直直射中了鼓楼的石墩,反过来把另一位黄军的小脚给打穿了。

鼓楼里的人都惊慌起来,女巫又显灵了。

女巫在慌乱中对我说,你跟不跟我走?

我说现在不能走,我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得帮乡亲们把事情摆平了再走。

女巫冷冷丢下了一句,说你真有种,你不走是吧?我走。

说完,女巫转身往鼓楼外走去。

21.2012年4月7日,夜,爽朗,鼓楼


我跟祖父说,如果曾祖父的日记里记载的都是真实的话,那鼓楼里应该还会留下一些当年的印迹。祖父说有,石墩上的子弹痕还清晰得很,随时都可以去鼓楼里找。

我走到鼓楼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火塘里烧起了大火。鼓楼还是当年的那座鼓楼,火塘四周的长板凳已经被摸得发亮,看得出来曾祖父和女巫都在上面坐过。几十年来,寨子里只对鼓楼做了简单的翻瓦和砌墙。火塘围坐的不再是当年的寨老,熊熊的火苗把整个鼓楼内照得通亮。我跟在座的老乡们说清了来由,他们倒也热情得很,说鼓楼里有大把好故事。

我不是来找故事的,只想让这次田野调查多一些佐证。

除了火苗伴随夜风呼呼地乱叫,剩下的只是一些老人抽旱烟的巴兹声,当年的喧哗已经荡然无存。我趁着火光沿着墙角一个挨一个石墩观察,大多无图无文,更谈不上有子弹的痕迹。快要心灰意冷时,靠在鼓楼门板后面的一根大柱下看到了一个刻有文字和花纹的石墩。我双膝跪在了地面上,低着头把眼睛靠近了石墩。石墩下半部陷入地基足有五寸,好在上面的文字和花纹依然清晰可见。我按亮了早已准备的手电筒,往石墩照去。圆柱形的石墩是用大青石雕刻成了,上面花纹有飞鸟,有野花,有鲤鱼,有祥云,栩栩如生,令我赞叹。花纹下方刻有两行文字,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共两列,刻着“光绪二十七年,信士吴氏婄四捐石墩一座”。再往下看只有一个凹进去足有两寸深的小坑,我起初想这应该是工匠不小心留下的败笔。但从上方雕刻的花纹模样和文字体形来看,这个工匠不一般,至少算得上是一个技艺精湛的石匠,怎么可能会留下这样一处明显的污点呢。女巫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残缺的东西。

祖父说曾祖母的姓名就叫吴氏婄四,她当年是叫寨子里最好的石匠帮她完成了那个石墩。起初寨子里并不接收她的捐赠,说女巫的东西用在鼓楼上会不吉利。可后来寨子里正好缺少一个石墩,他们到山里请女巫出来做鼓楼奠基仪式时,女巫也随身带来了那个早已刻好的石墩。寨老们看到了,实在不好再说什么,最后各让一步,寨子里接收了女巫的捐赠,但她的石墩不能用在鼓楼的主柱上,只得用来支垫门板背后那根不太显眼的柱子。

石墩上的小坑就是黄军当年留下的子弹痕,这一点我已经确信不疑。我从口袋里摸出智能手机,连续给石墩拍了几张照片,这次调查又多了一些份量。

22.一九五O年,初春,凉爽,晴天,原野,白天


我是在女巫离开寨子后的一个月被黄军出卖的,他们跟寨老说我想私下勾结山外的解放军进行剿匪,说要伙同女巫祸害所有黄军和寨子里的人。我的争辩显然失去了力量,尽管还有不少猎人坚信我的解释,但这已经无济于事了。

我只能选择离开,像女巫一样选择离开,十来个猎人偷偷站在寨门外给我送别,我们都留下了眼泪。他们说一定会等我回来。

离开村子后,我沿着茅草棚的方向一路奔去,我多么希望匪帮的箭头能从丛林中飞来,然后重重射穿我的心脏。没想到几个月前的灾难,现在却成了我的一份奢望。

我徒步穿过了那片原始森林,杂草丛生的树林间遮挡着头顶的灿烂阳光。我多么希望那头吃掉小猎人的老虎能再一次出现,然后把我也一起吃掉,好让我们好好团圆。但这仅仅只是一个梦想,自从黄军串到山林里后,这里的老虎和其他野兽像是学会了小聪明,已经好久不再出没了。

森林里飘来了浓郁的芳香,含苞未放的花朵没能把我挽留下来,目光穿过茂密的丛林,不远处的高山脚下就是女巫居住的小草房了。

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得有些意思,依稀可以看到潮湿的土地,雪花下的土层渐渐露出了肥沃的真面,泥巴上的小绿色在冰冷的雪水中安稳地生长。作为一个常年在深山里穿梭的猎人,我第一次发现生命之外的东西原来也如此值得赞赏和尊重。

我再一次爬到了山顶,不再回望人员嘈杂的村子,也没有俯视山脚下那片阴暗的原始森林。在另一边的山脚下,我看到了一缕缕青烟正从一个不大的草棚里缓缓升起。

来到山脚下的草棚边时,我又想起了女巫的野草炖鱼汤,整个身子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量,眼前一黑倒在草棚的门前。

小猎人左手撑着一边拐杖从草房里走了出来,他的左腿上包扎着一块白色的麻布,布面上沾满了青色的污渍,那是草药被碾烂后渗出的液汁。看到我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小猎人丢下手里的拐杖,一个跳跃扑到了我的身上。

我轻轻地微笑起来,两行带着热气的泪水融化了冰凉的心,长长松开一口气后,扭头往小溪边望去。

在朦朦胧胧的视线里,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缓缓流动的涧水中,丢下手中的鱼,正从小溪边向我快步跑来。

……

23.2012年4月8日,上午,晴,老屋


我问祖父,日记里的那个小猎人是否还健在。他说还在,在城里跟孩子们一起过日子,现在也算是个老头子啰

小猎人比祖父大十来岁,说来他也是命大,被瘦裁缝的麻醉针扎伤后,他一屁股软在了地上,下半身怎么使劲也站不起来。那只老虎说来也怪,只是围着小猎人打转,却迟迟没有向他张开虎口。女巫在山里采野菜的时候救了他一命。

小猎人后来跟祖父说,女巫其实没有寨里人说的那么可怕,相反,她是一个善良的阿奶(母亲的尊称),这个女人给寨子里带来了福气。

祖父不知道曾祖母算不算是给寨子里带来了福气,但确实给家里带来了福气。祖父十八岁那年,祖母剩下了我父亲,后来又生下了二叔和三叔。再后来,我父亲二十岁那年,我的母亲生下了我,现在可谓儿孙满堂,祖孙三代算是对得住在天的女巫了。

我在田野调查日记本里写出了我们家的族谱,从上到下,枝叶饱满,主杆挺直,这个谱系的脉络延伸到我的血管里去。当然,我更在乎的是曾祖父那杆遗留下来的枪,看着它我浑身都精神起来了。

24.一九五O年,初夏,凉爽,晴天,荒野,白天


我跟女巫住在一起了。办喜酒那天,我们在茅草屋里摆了一桌菜,有野菜汤,有蘑菇汤,有炒鱼,有煮河蟹,丰盛得很。客人除了吴和女巫好,还有一个贵客,他就是小猎人。

我和女巫的洞房就是里屋的那一小间,靠床头的茅草墙壁上挂着一圈鲜花,那是我亲手从山里采来送给新娘的礼物。我们还折来了新鲜的枝叶作为围墙,小猎人说他头一次见过这么漂亮的洞房。

喝完喜酒的第二天,我跟小猎人说,我准备带队到山外剿匪了,你跟我一起去吗?小猎人往小溪里丢了一块石头,说不去的话我还是小猎人吗?我搭着他的肩膀不再说话。

女巫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从屋里走了出来,用无奈的眼神扫了我一眼,说你们还想回去?寨子里的人还听你的话吗?

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回去,有你在,猎人们会听我的话的。

女巫那张红润的脸蛋沉静了下来,她疑虑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

回寨子的前一个晚上,我和女巫一夜未眠。她说再也不想让我离开这间茅草屋。我跟她说等我们这支猎人队伍把匪帮打败就回来。女巫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打败。我没有直接告诉她,或许她比我更加清楚。也许一两天,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

天亮前我开玩笑说,你这个女巫不是会巫术吗?有你在,我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是我跟女巫相好以来从未见过的神情。她说有什么巫术能抵挡得了匪帮的枪支炮弹?巫术这个东西你相信,它就存在,你不信,那就虚无。你是文化人,你自己拿捏吧。

我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无法解答的难题,但我还得回去,回到寨子里去。

25.一九五O年,仲夏,凉爽,晴天,荒野,夜里


我、女巫及小猎人一起回到寨子里那晚,鼓楼坪上正在赛芦笙。黄军一个队,猎人一个队,鼓楼四周火把闪烁,人头涌动。

我派小猎人到鼓楼坪上叫来了一个老猎人。他看到我和女巫一起回到寨子里后,匆忙地拉着我们的手往暗处快步走去。

老猎人叹着长气,说你们终于回来了,你们不知道啊,自从你们离开了寨子后,黄军们就在这里为非作歹了。寨老们不敢在他们面前多说什么,猎人们又缺少一个头,现在每家每户的猪圈鸭笼都已经空荡荡了。这还不说,最要紧的是不少闺女被这帮畜生白白糟蹋了,真是报应啊。

听完老猎人的话,我差点咬破了嘴唇。女巫建议我们不要冲动,今晚正好是个机会,想好路子了再动手也不迟。

赛完芦笙后,黄军和寨老们又做到了鼓楼里,一边大腕喝酒,一边跟身着盛装的女人们对起了情歌。

巫女让老猎人私下把寨子里的其他猎人聚集到一起,然后叫猎人们一对一的跟黄军们敬酒。老猎人听着糊涂起来,他恨不得把那帮黄军活埋了,怎么还能去敬他们酒呢,不干。

女巫从布袋里摸出了一坨用白布紧紧包裹的东西,对着老猎人说,这个是迷魂散,你们去敬酒之前把药撒到米酒里去,半个时辰不到,黄军就会全身乏力,瘫倒在地。

我一时下不便直接出光,便叫小猎人趁着人杂的时候串到寨老们的身边,挨个提前跟他们透个信,以免到时候惊慌错乱起来。

一个时辰后,猎人们没有浪费一粒铁珠,也没有损失一根毫毛,黄军们一个接一个倒了下来,猎人们用野树藤死死绑住了他们的手脚,一起关押在鼓楼内,等待发落。

事后,寨子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和女巫出的主意,猎人们开始为我们欢呼,寨老们没有多说什么,一个个低着头坐在鼓楼的火塘,像一尊尊木菩萨。

有猎人说你们就在寨子里住下吧,这里比山里方便。

女巫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跟猎人们说,山外的城里还没有解放,解放军就要从贵州湖南过来了,我们一起出去迎接他们吧。

猎人们再次欢呼起来。女巫拉着我的手,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寨老们终于有人说话了,你们这些猎人出去迎接解放军,我们没有意见,但女巫不能住在寨子里,这是祖上的规矩,我们不能坏了祖宗的颜面。

我说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这么受苦?怎么算她也帮过寨子不少忙。

没有人回答我,静悄悄的夜色告诉我,哪怕一枪杀了寨老,这个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

天亮前,女巫一个人回到了山谷里,我没有挽留她的能力,临走时她说她在山谷里等我回来。

我集合了寨里的猎人,拉开一条长长的队伍,一路押着狼狈的黄军,一路往山外赶去。

26.一九五O年,初秋,温暖,阳光,山里,白天


几个月后,我带着猎人队伍从山外收兵回到了山里。

阳光普照的景象再次降临这块宁静的土地,山间的杨梅树上结满了红得发紫的果子。成群的喜鹊一下子聚在这颗树头,一下子又飞到另一颗树上,全然不把我这个地道的猎人放在眼中。小溪边的草屋里也多了一个婴儿的哭啼声,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清脆和可爱。离开一段时间,没想到这山谷里变得这般热闹起来。

女巫站在茅草屋门口笑嘻嘻地捧着她心爱的信鸽对我说,城里解放了。

这天高皇帝远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巫摸了摸手中那只洁白的信鸽,说你不信可以问她。

27.2012年5月1日,劳动节,夜,星空明朗,山村老家


将近一个月,总算把曾祖父的日记整理完毕。其间祖父曾托人给我几次电话,虽说没有什么要紧事,但我心底自然明白来电的缘由。因为清明节那天祖父还有一个心愿未了,老头子心里想必还在挂念着。趁着三天的假期,我再次赶回了老家。

踏入家门已是傍晚,平静的村子里开始炊烟袅袅,夕阳照来的红霞恰好还能透入祖父居住的老屋。一进家门我便喊着,爷爷,我回来了,我把本子给你带回来了。祖父连忙用破旧的衣物把鸟枪包好,放在了长板凳上,说你小子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祖父给我递来凳子后,又在火塘边摆起了八仙桌,桌子上摆放的行当跟上次去上坟的一样。祖父说,你总算把你曾祖父的东西捎回来了,他一定在那边惦记着咧,昨晚我有梦到他老人家了。

我把曾祖父那本发黄的日记放到了桌子上,说今晚就给他烧过去吗?

祖父的回答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他还从来没有看过本子里的文字,他说这是长辈的东西,曾祖父打小就不让他看,很早就压在箱子下面了,祖父不想坏了规矩。他也想看看日记里写着什么,他还想找找这本日记里有没有这杆鸟枪的影子。

我说有,曾祖父当年就是用这杆枪打猎的。上面还有女巫的身影呢。祖父听着微笑起来。

28.2012年5月2日,清早,有雾,朝阳东升,山村老家


我醒过来的时候,祖父已经直着身板坐在凳子上,一边用力拭擦着祖父的那杆鸟枪。

鸟枪的枪管子被擦得发亮,暗黄色的木枪把再也没有了残存的霉渍。一束柔和的光线斜着射进了老屋的门口,刚好打在火塘边的不锈钢锅盖上,我迷糊地睁开双眼,突然发现凳子上那个来回晃动的影子真像日记本里的祖父。

祖父看到我醒过来后,隔着烧得正旺的火塘说,昨晚我把本子和你整理的文字都仔细看了一遍,想不到那老头子和女巫还真能耐。

我看着祖父手里的鸟枪,说爷爷,你不会也想去打猎吧,都这把年纪了。

他说不会的,现在自己都有半条腿伸到坟墓里了,丢不起祖上这个脸。他只想找个好时辰把老英雄和女巫的坟墓好好修整一番,再把这本发黄的日记烧过去,顺便把这杆鸟枪也一起埋到坟里去。

我说,爷爷,你要是喜欢的话,还是把它们留下吧,怎么说也是祖辈的遗物。

祖父说要去城里过好些日子,怕是没有人帮他照料这些东西,他还想把它们交给主人的好。

祖父这是怎么了?再老实,再倔强也不是这么回事呀。

他说三叔前几天来电话了,说又在新疆找了一个姑娘,打算今年春节一起回来办喜酒。他们是在新疆的林场里帮人家干活的时候认识的,现在非法砍伐树木的人太多,那里也就需要这么一些人来看守了。三叔说空闲的时候还可以到山上打狍子,打野兔,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打到野山鹿。

我跟祖父说三叔的事自己少操这份心的好,三十好几的人了你还怕他少了一条胳膊不成。祖父咧嘴笑着,没有回答。

29.2012年5月3日,晚上,星空灿烂,老家火塘边


二叔也来电话了,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是要祖父今年无论如何也得去城里跟他们一起住,再不去的话他真成亲戚朋友眼里的不肖子孙了。要是老头子真的放不下村里的田地,那干脆花钱请人帮干不就得了。

祖父真是变了个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一个巴掌就把蚊子拍死。他说你们怎么安排都可以,能让我放下心来吃饭就得。我半开玩笑地说,爷爷,你可以考虑考虑,哪天你的儿媳妇万一变天了,你想去也去不成呢。老头子吐了一口旱烟,一脸不稀罕的模样,又说实话跟你讲吧,城里解放后我还没有去过那呢,听你二叔说,博物馆里有双你曾祖父穿过的草鞋和一杆他用过的钢笔,我知道那草鞋是你曾祖母给他编织的,真得去城里看看他们了。

祖父跟我埋怨过,好好一个家,南一个,北一个,东一天,西一日,再好的祖宗也把持不了这个家。现在日子好过了,自己要是再不跟儿孙们同堂享福,那真是对不住祖上的恩惠了。

我担心祖父在城里住不惯。二叔说城里的老年人娱乐中心大把多。我知道祖父肯定不会去那些地方。二叔又说城里很多小区都需要治安联防员和交通协管员,还有什么老年人志愿者服务队,干这些既能解闷还能帮群众办好事。老头子要是真的那么好动,就让他去那试试。

我没有说什么,倒是祖父很乐意去看看,他想知道城里的这些事跟在山里种田挖地有什么区别。城里实在活不下去的话,等山里过了冬天的那场大雪,自己再溜回来也不迟。

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劈哩啪啦响个不停,像是曾祖母这个神秘的女巫在跟我们说些什么。红通通的火苗把老屋照得更加通亮起来,像猎人们在雪山里生起的篝火,又像是祖父老屋前那团刚刚东来的朝阳。

我问祖父打算什么时候去城里。他说你不是明天回去了吗?跟你一路去。

我指着八仙桌上摆放的日记本和鸟枪,又看了看屋里的老火塘。

祖父没等我开口,便爽快地说,家里不是还有你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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