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1
杨山德是我的三叔。
听父亲说,我一到三岁那几年,我像一只小羊羔,我的三叔用布带绑我在背上,上山养牛,下田挖泥鳅,进云梦河扒乌龟,从不让凉水沾湿过我。在我的记忆里,我感觉到我一直躺在一片摇曳的阳光上。
直到今夜,这片阳光才落进我的婆娘的泪河里流走。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想象我三奶奶一样骂着她的儿子我的三叔:天打雷劈那么多人,怎么就不劈死你杨山德!
我辗转难眠,我的声音很大,大过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我的三叔杨山德的声音。这不是我吹的,村七队的小队长陈仕进就曾因我的声音在鼓楼里请我喝米酒,他说我的声音是立冬后的北风,我在村部里开会,他的老婆在距村一公里的牛别山上的玉米地里也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老婆喜欢听我的声音,陈仕进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说他老婆在我的声音里能听出金子的响声来。
这,我信。
我有一次踱过鼓楼的门口,他老婆在鼓楼里笑着说,甫才副主任,有人看中那破风雨桥啦。我停住,扭头瞄了她几下说,你从哪儿探到的消息?
呵呵!
呵呵!
呵呵!
她的笑声在鼓楼里随心所欲地飞着。她说,从你的舌头上哩,好事坏事都长在你的舌头上,金子银子都藏在你的舌头里。风雨桥一倒,财源广进。听说高洞村那里,一座就卖到上百万元,天啊! 100万!
哈哈。
我惊愕地望着她,说,你小声点小声点儿,这事我们村两委还没研究好,还没跟老人协会、各小队长开会商议呢。
有屁用!她还是呵呵地笑着说,就你们这帮人能斗得过你三叔杨山德杨老师吗?只要他不哼一声,我怕你们就一个“风”字也不敢吐,只要他不点头,我怕你们就只能喝米酒。
我是村委副主任。
我拍着胸脯,我说我是咱云梦村的村副主任,我三叔算什么!代了几十年的课,还不是吃着村里大米的老师,他能吃乡里的国家粮吗?我能!
你能吃?就你能吃啊,我家山望,你二叔家的芳芳,哪个不在吃?但他们哪一个能不怕你三叔?都听你三叔的指挥。他们都想把这风雨桥拆卖了,再建座壮观稳固的水泥大桥,以免大家天天提心吊胆走过去干活—何况家家户户还可以分到一批钱!全村男女老少都同意了,钱都快要放到村里来了,谁知让你家三叔一声吆喝,就断了大家的快乐,大家的梦想都在他的唾沫下粉碎了。
那一整天,我闷闷不乐,村主任为此还批评了我一顿,说作为村干部要带头高兴,要满脸笑容、斗志昂扬地工作。
我说你懂个屁,你去看看村规民约,有没有这样的规定—没有这样的规定你就不要瞎讲。
村主任脸有点红,盯了我三眼,摇头说,像你三叔,像你三叔,像你三叔!不可救药了,随手抓过一瓶酒,就走出了村委办公室。后来,我听陈仕进说,那天傍晚他和村主任、成才几个人潜进风雨桥头我三叔杨山德的竹栅里打牌喝酒,成才喝醉了,说要砍死我三叔,把我三叔丢进云梦江里。
成才是我儿子。
成才现在就躺在我的门外的凉席上。
我忐忑不安。我在想着明天该去哪个地方骂我三叔,他才能一字听不到,而全村的人又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在想着骂他的这句话,冲出我的嘴巴在地上轰炸时,有多少人为我鼓掌,又有多少人为我欢呼。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我会骂我三叔杨山德,而且还要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在骂他。
我问成才,还痛吗?
成才在外面说,能不痛吗?拿手铐铐你几天看看。
我心一颤,骂着,没大没小的,这样跟你老头说话。
成才冲了进来,指着我说,你这个副主任怎么当的,当了十五年副主任,打我记事起,咱村就这个摸样了。
我说,有什么不好?饿了你吗?缺少穿了吗?
你就知道吃和穿,你应该去广东看看。成才掏出手机说,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还不就是个手机吗?
这是什么手机?
还有什么,不就是诺基亚吗?
老土,还诺基亚,这是苹果,懂吗?这己经是苹果的时代!
那又怎样?
所以说你这村副主任落后时代了嘛,这苹果手机是时尚,是方向,是一张金子一样的面子!
我不懂苹果,但我懂面子,在我们云梦村,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大家都为面子活着。
我决定骂我三叔,也是因为这一张老面子。
成才一连好几天都在村里的杂货店那打牌,这消息是三叔告诉我的。三叔对我怒目而视,指着我的额门说,你看你当这个村干的——全村的人都在打牌、赌钱!我说这管我何事,现在这个社会都是这样,这赌不单是我们村,村村都是这样,不信,你到旺洞村、信洞村、忠洞村去看看!何况我只是一个副主任,我上面还有村主任村支书老人协会会长呢!
三叔说,别的村是怎样我不管,但我们村就不能有;你是咱村的老村干了,你不能让你的成才去参与。
我说,我没有叫成才去赌。
但他去了,一连赌了8天,把他从广东辛辛苦苦打工得来的血汗钱都输光了,你就不能管下?
成才他都十八了,我还能怎样管?打他,我也打了,骂他我也骂了。我告诉三叔,再打他,就是我犯法。
三叔不作声,三叔转身便出门。
后来成才告诉我,三叔到了杂货店,一脚踢翻赌桌,伸手抓住他的手,说,成才,跟我回家。成才说,我不回,我还要赌钱。三叔说,你还敢赌,你再赌,你就成了败家子了。成才说,你管不着我!三叔说,你是我的孙子,不能管也要管。成才说,我没有你这个疯爷,丢脸!三叔说,丢脸也要管,你现在就跟我回家!成才说,放开我的手,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对啊,你放开杨成才,不然我们都对你不客气了。杂货店里赌钱的人都嚎起来,老家伙,我们打牌管你屁事,你不要断我们的财气,断我们财气,不管你是老师还是皇帝,我们都不客气了。
不管我事?三叔瞪了他们一眼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有人赌输了钱就去偷风雨桥上的东西去卖!
那又不是你的东西,有个声音说,那是村里的东西,何况那些破东西只是当垃圾卖。
你们懂什么,就是和田玉放到你们眼前,你们也会当石头丢!三叔仍抓着成才的手说,你们打牌赌钱,就是违法!
又不是你的钱!有人说。
你眼红了吧?眼红了,你就来赌一把!也有人说。
你那点代课工资还不如我们赌一把呢!也有人这样说。
杨老师,杨老师,你讲你的课,我们赌我们的牌,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来狗拿耗子!更多人咬牙切齿,说,杨老师啊杨老师,你为何一次又一次来破坏我们的团结?为何一次又一次来打碎我们这一点快乐时光?
人们一拥而上,把三叔抬起来丢出门外。三叔挣扎着好一阵才爬起来,摇摇晃晃又挤进赌桌前,说,不要再赌了,你们再赌,我就报警了!
报警?哈哈哈!人群又一阵大笑,有人说,杨光棍,你有本事你去报警啊,你以为派出所是你家开的啊,说不定现在所长也在赌呢!你有本事,你就报警看看,我们看你活不活得过十五!
人们又一哄而上,把三叔拖出门外。
没多久,派出所的人就来了,把成才与十多个人一起捉到派出所去了。
成才妈哭了三天两夜后,成才终于放出来了,她决定向我示威,她准备回娘家住一周,她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不去绕村一圈骂我的三叔杨山德,她就不会回云梦村来了。她觉得她丢尽了面子,她的聪明的成才怎能被手铐铐住呢?赌自己的钱,一不抢二不偷,能算犯法吗?
你看着办!成才妈仿佛一个陌生的过客警告我,你不去骂你那个神经三叔,我就去广东打工。
我开始恨三叔,恨他灭杀了我的面子,成才是我的唯一的儿子,我是这村的村干,还是这乡的优秀村干,而且已经连续荣获了十五年。但这一切,都让我的三叔杨山德消灭了,他不仅消灭了我的希望,还消灭了我的荣誉。
那个黄昏,风雨桥头我三叔的竹棚里乱哄哄一片,五六个妇女轮流骂三叔,她们的儿子也如成才一样,也都被手铐铐了几天,在这群妇女的背后,挤着一堆看热闹的人,男女挤在一起,争相踮脚寻找三叔,也有些男人的手不老实地伸缩着,不时地听见妇人的声音在说,再往上摸点,那不是馒头!接着又是哄堂大笑。
三叔坐在竹棚里的木凳上,他有点花白的头发在口水里艰难地矗立着。他的眼睛在寻找着什么,但好像什么也没有找到,他干脆闭上了双眼。
老师啊,你就是这样当老师?难怪牙梅要跟别人私奔,难怪你一辈子打光棍!
报应,老师,这是不是就是报应?
你没有儿子,你就叫公安来抓我们的儿子,还叫杨山德,我看你一点德性都没有。
妇女们骂了几箩筐的话,最后还是村主任出来打了圆场,人群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妇女们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成才告诉我,明天或者后天,开会研究卖掉红杉,这株古树六万元,还有这风雨桥!
一百万元!卖不卖?老爸,再不卖,咱村就没有机会了。
这些信息是村主任公开的,这比骂三叔重要,大家都有权利决定卖或者不卖,决定就在明天或者后天,时间不多,每家每户今晚都得有个结果出来。很快,竹棚里又只剩下三叔了。
我还没有骂三叔,这明天怎么能开会研究呢。我告诉成才,明天我准备到风雨桥上骂三叔,风雨桥面对村口,站在桥头大骂,保准全村人听得见。我还告诉成才,我准备学着我三奶奶那样骂我三叔。
天打雷劈那么多人,怎就不劈你!这一句不好吧,成才说,你一个村干,一个男人,骂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太没有文化了吧。你的三叔是老师,万一他反驳呢,你再说什么?
那骂什么?
该骂的太多了,成才说,你那三叔,全村人都快得罪光了,骂什么都行,但要有点创意,知道吗?这年代讲究创新。比如今早黑龙妈骂你三叔,她骂你三叔长了猪脑,
她骂你三叔是块豆腐,她骂你三叔是萨的败类,死了,萨只给他进地狱,休想进天堂!
在我故乡云梦村,骂人是件很丢脸的事情,要不是忍无可忍,谁也不会去家门外骂人的,特别是像我三叔杨山德老师这种文化人。比喻像吴进生老师,他就经常在课堂上敲着那些偷吃红薯的学生的头,哪怕是敲着个青包来,也没有人敢骂半声娘,相反被敲头的学生的父母还要陪着笑脸上他家去求情道歉,如果是在秋天,那还要提着一篮新鲜的柿子去给他;杨爱丽老师也如此,黄到老师也如此,连那只会唱桂剧的黄大国也如此。但我的三叔杨山德老师却是我故乡云梦村唯一的例外文化人。不仅我想骂他,他的叔伯兄弟,他的左邻右舍,他的三亲六眷,他的故乡云梦村男女老少只要认得他的,只要认得人民币的,都想骂他—都对他恨之入骨。
2
半月前,我和三叔还在一起喝米酒。在一起喝米酒的还有黄副乡长、云梦村德高望重的老人协会会长吴大拿、云梦村小学的校长杨顺成等五位村民。我们喝的是我三叔杨山德自酿的纯米酒,上桌,我三叔杨山德首先端酒敬过大家,唱着:
米酒上桌香满村,
无菜待客只开心。
不问姓氏是何名,
进屋就是我贵人。
唱完,三叔高呼一声“赖哟”头一仰,手一闪,一大碗酒便轰轰隆直奔他的嘴里。我们跟着也一起一口喝光了碗中的酒。
来!第二杯!我三叔杨山德满脸通红又端起满碗酒说,有酒喝酒,有肉吃肉。
我们又一口喝光。
我三叔杨山德正想斟上第三杯酒,吴大拿开口说,酒要喝,话要讲,你杨山德多少也算个文化人吧!
我三叔一愣,转眼看了看吴大拿说,吴老队长,我这样子怎能算文化人,除了这县城,我都不知道省府是怎样子,我哪能算文化人——顶多,我就算个山寨文化人吧。
哈哈哈........
大家一阵哄笑,连连说,山寨版的,吴会长,就像你那手机一样,山寨的!
乱说!吴大拿黑下脸说,我的东西怎会是山寨,这是我孙子从广东买来的。他说着,伸手掏出一部手机摇晃了几下说,见过没,苹果!
哈哈!山寨版苹果!
好啦好啦!该说正经事了!吴大拿气呼呼地敲着桌子说,大家别忘了来宵夜喝酒是做什么的。
杨山德,我问你。
吴老队长请说,你先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我的三叔杨山德伸出筷子夹过一块酸肉塞到吴大拿的碗里说。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咱们云梦村要改革吗?
是的,吴老队长,我说过。
那开发房地产旅游是不是改革?
也算是吧。
那你为什么还百般阻挡?还以死威胁开发商?
我没有挡改革!
还说没有,你这就是以死威胁破坏改革!你就是想让咱们云梦村的三千群众跟你一起受苦!
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为什么要挡住工程人员?
那是因为他们想拆掉风雨桥!
拆掉风雨桥有什么不好?这遮不了风挡不住雨的老破桥,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像大洞村一样,推翻了旧桥再新建水泥桥,车就能进出村子了,路通财通,你知道吗?
我说过,不拆桥,在上游可建水泥桥,我不反对!
上游?你看咱们这云梦江上游下游,除了这个地方是鸭脖子,哪个地方能再适建桥?上下江都是几倍宽于这个地方,建一座桥,是这个地方修建的几倍价钱,我们去哪找这么的钱?再说咱们村每人就三分田,上下游江两边哪个地方不都是农田?
我可用我的农田换。
换?你就三分田,你看这一座桥要占用多少农田?再说了,上下游那些地段也不适合建桥,建桥了会破坏风水。
那就把公路修到村口就行了,还要修过来做什么?
唉唉!我说你杨山德,你坐在学校久了,你真不知我们这些走路的人腰有多疼了。你说你守着那破桥做什么呢?守着它,你就能捡到金子吗?它能为你生鸡下蛋吗?
吴老队长,那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桥,都几百年了。
你也听过咱们第一大秀才杨正奔老先生说过吧,他说这是清康熙皇帝那时期修建的桥,这桥上的一瓦一梁、一画一字都堪比明珠。三叔手指着门口外黑压压的桥又说,黄副乡长,你找个时间去了解一下,这桥真的有生命,尽早有一天,这桥会是这云梦村的摇树钱,会是这云梦村的一个金矿,会是云梦村贫困户脱贫致富的加油站!咱云梦村山多地少,又没有任何矿产资源,除了像肇兴侗寨那样开发旅游,我们还能适合做什么呢?
还旅游!吴大拿吸下一口酒,睨了三叔几眼说,脱贫的事还轮不到你说话,你只要不再挡住拆迁队就行了,这桥就是一堆破烂的木头,还信那老秀才的话,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几百年有屁用!它像魔鬼一样挡住了我们的财路!
它怎会挡你们的财路!
怎会不挡住我们的财路?杨山德,我告诉你,除了你,全村的人都同意拆掉建水泥桥,这建桥的钱都是政府给的,你休想破坏,你胆敢再破坏,你就是跟我吴大拿过不去,跟我吴大拿过不去,你就是跟全村群众过不去!
我不是破坏,我也想全村的群众过上好日子。但我就是不许拆去这风雨桥一瓦一梁,除非我死了。
这破桥,这破桥!吴大拿激动了起来,吼着,杨山德,你守着这破桥做什么?你要还是这样守着,我就跟你拼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是啊,杨老师,我俩共事几十年了,从不见你这样子像雷公根一样,这回是为了全村老百姓造福,你就不要反对了。杨校长盯着我三叔杨山德的脸说,守住这桥真没意义的,这不是回龙桥,这桥就如一根藤上的瓜,没什么价值的。
我曾问过三叔,咱村这风雨桥是文物吗?
难道一定要被评为文物才有保留价值?三叔反问我。
我说,乡长说了,不是文物的东西,都可拆,都可强拆,何况这是造福乡村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们不懂,三叔说,这桥是有灵魂的,迟早有一天,你们会发现它比金子还贵,它比茶花还漂亮,它会给你们带来无数的财富。
但直到现在,这就是一座普通的风雨桥,而且是一座破桥,一座让人心惊肉跳走过的桥。
吴大拿又手指着三叔说,你多少也算是个代课老师,代了几十年的课,难道你代出糊涂了,要让子孙后代掐着你的后背,骂娘吐口水吗?这桥没有一点历史价值,它就是一座普通的桥。你守着这座空洞的桥就是守着一段虚无的历史,没有意义。
我不要意义,我只要这桥不被人拆。
你这牛头!
杨山德,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今天我把你泡酒了!吴大拿突然大吼一声拍着桌子说,你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建桥修路,这都是有补偿的,真金白银,你个老不死的,你再挡住我们的财路,不管你侄子是不是村干部,我们照样放你倒下。
杨财旺,你是副主任,杨山德是你的三叔,你处理吧,我们看着。
吴大拿翻眼盯着我一阵说,全村的人都配合着我们村两委做事,唯有你这三叔,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老规矩,有几个声音不约而同地说,下台吧,换我做副主任,没本事,不能为群众谋福,还当什么副主任。
是啊,是啊!杨副主任,通知工程队开工吧!再不开工,雨季就要来了,人家就走了,人家走了,我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黄副乡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抬眼打量了一下三叔,说,杨老师,你能说说你守这桥的原因吗?你可以说是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来守这桥,你能说出不让我们拆掉这桥的理由吗?
要说理由?三叔凝视着门外黑呼呼的夜说,你们看桥中间的萨坛,那是清康熙时期建的,在这方圆几百公里的土地上,你们能找得到哪座桥有吗?你们好好去看一下萨像雕刻的手技,还能在咱地方找得到这匠心独具的大师吗?而这,只是这桥上之一。这些是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这桥的灵魂,那是无法用金钱去衡量的。
3
成才摇醒我,说,你三叔杨山德一早就在风雨桥闹事了,你这个副主任怎么当的,还在家里心安理得地睡。
一大早就去了?他今天不用去上课?
还上什么课啊,有他无他,学校一样是学校。他没有了风雨桥,他就没了世界。
工程队呢?
在桥头呢,上百号人,都让你三叔挡在了桥头。
乡政府没人来?
来了,黄副乡长,派出所的吴所长等干部领导都来了。
那也开不了?村主任呢?
主任也在,他不说话。
黄副乡长也不说话?
黄副乡长说了呢?
他说什么了?
他说你不到场,是因为杨山德是你亲叔,可谅解。
他还说,要尊重杨山德和每一个村民意见,只要有一人反对,就不能强拆。
群众骂你娘呢!成才又说,很难听,说你也是个冬瓜主任。
又是冬瓜主任。
冬瓜主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不掉肉二不缺种,嘴巴在别人脸上,人家想怎样放屁,你不闻就是了。那天酒足饭饱后,吴老拿等人骂骂咧咧、摇摇晃晃走出我三叔杨山德的竹棚后,我和我的三叔杨山德照旧举着酒碗碰了一下,三叔深吸一口酒说,只要风雨桥还在,只要鼓楼还在,咱们的戏台还在,咱们就不丢脸,你这个副主任就是咱们杨家的骄傲,人家说你个什么冬瓜就让他们说去。
我说,你以为冬瓜主任是先进个人吗?冬瓜冬瓜——跑了老婆丢了妈!
我知道,我知道,三叔忙捧起酒碗说,我敬你一杯,三叔敬你一杯,三叔知道你为了保住这风雨桥不被拆,中山下的那块鱼塘也被人放干水偷光了鱼—听成才说还偷了几只鸭?三叔知道你是为了三叔,才不顾群众的反对,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会议往后推。
我说三叔,你苦苦守着这些老东西,值吗?你看,那么多人背后骂你的娘,吐你口水,三奶奶在地下听见了恐怕也不舒服,恐怕也还在骂你。
呵呵!三叔笑着说,你三奶奶就是那样,她骂我啊骂我啊,到死都还在骂着雷劈我。
我看见三叔眼角滚着几滴泪花,他又深吸了一口酒说,你三奶奶其实很疼爱我的,她一生攒了不少钱,却从不乱花一分,都留给了我——希望你三叔娶到个好婆娘。如果不是咱村的鼓楼,她哪会这样骂我呢。
算起来,应该有三十多年了。如果不是那场大火,我的故乡云梦村谁也不知道我三奶奶还会骂人,而且对天地骂着她的宝贝儿子—我的三叔杨山德。
父亲曾经告诉我,火灾是在凌晨两点发生的。发现火情的是我的三奶奶。听派出所的人说,三奶奶那半夜醒来准备走下楼去小便,推开门时,便发现了村寨中间吴姓那排楼顶红通通一片。三奶奶大惊失色叫住我三爷说,大宝,吴老虎那片好像起火了!三奶奶说着便冲下楼到我三叔杨山德的房前抬脚一踢,接连喊着,宝山德,宝山德!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中寨起火了。话没落地,三奶奶又跑出门像疯子一样冲到村巷上拼命高喊着,快起来救火啊——中寨起火啦—中寨起火了,大家快起来啊!
三奶奶的声音穿过寂静的山村划破了天空,村民们在睡梦里惊醒起来,争先恐后,心惊肉跳地奔下楼。瞬间的功夫,村寨中间化成了一片火海。
三爷在惊恐中大喊着三奶奶快回来搬东西,一边高叫着我的三叔杨山德和他的叔伯几兄弟到鼓楼边。
三爷说,火快烧过来了,现在只有推倒鼓楼隔断火的蔓延,才能让我们这片小队房屋免遭火灾。
父亲曾告诉我,那晚如推倒鼓楼,也许我三爷爷就不会得了那场病,我三爷爷没病死,我三奶奶就永远不会有骂我三叔的机会了。
我三叔杨山德挡住了众人的斧头,他说,这鼓楼砍不得,去放倒我家,放倒我家,火也漫燃不过来。
三爷骂道,你疯了!杨山德,你滚开!
三叔拔出刀来,说,快去推倒我家,不然火就烧到啦,叔伯兄弟们,这鼓楼木梁那么大又那么多,只怕你们没砍倒,火已经烧到,我家只有几梁,容易推倒,快去啊!
三奶奶哭喊着冲回来时,她的屋已经被推倒在地。在通红的火光下,三奶奶大骂我三爷,说,你是太监吗,你是包子吗,连自己的老屋也保不住!怎不把你也烧死啊!
父亲说,那晚上如不是三奶奶满村子叫人起来,恐怕要烧死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如不是推倒三爷爷的房子,恐怕我们这一片41户也要被烧个精光;如三奶奶不去叫人,她的东西还可能有一半被抢运出来—至少她的皮箱能垃出来—那是她父亲留给她唯一的纪念品,对于三奶奶来说,那就是她的国宝,比这鼓楼还珍贵。
房子没有了,东西没有了,三奶奶的国宝也没有了,好在三爷还在,三奶奶还在,我三叔杨山德还在。
三十年后的某天,我曾问着当时的大队长吴大拿,我三奶奶舍小家为大家,按理说,不给她评个英雄,也该给她修建个房,为什么队里就是不帮她呢。吴大拿沉默了半天才意味深长地说,历史不能重复,一重复,坏人都变成好人,好人都变成坏人了。
我始终从他嘴里问不出个什么来。我也问过我三叔杨山德,毁掉自家的屋,是否有后悔过?三叔告诉我,不是后悔了,那房就能自动恢复过来;不是后悔了,三爷就不会病倒—有些后悔只能让人更加后悔,不懂得忘记,那才是最大悲哀!三叔说他真的没有后悔过,三叔说三爷在去世前也没有后悔过。只有三奶奶,在火灾后的第十年,也就是我三叔杨山德的新屋终于在废墟中修建起来后,才在某个早上跑到风雨桥上去唱那首东方红,然后爬到桥顶上面去拆瓦,她一边把瓦抛到云梦江里,一边唱着:
梅山爷爷回杨家啊,
吓!
二郎天神下凡人啊,
吓!
劈啊劈,劈死杨山德啊,
吓!
三奶奶疯了,村里的人都认为,村里的赤脚医生喜国把半天脉,摇摇头说,不像啊,不像啊!不像疯子,还是不像正常人?喜国没有回答任何村人的提问。他只要一看到三奶奶就会摇头说,不像啊,不像啊!然后,他就转身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杨山德有一回挡住了他说,喜国医生,我妈到底怎么了,你给个话啊,不要老是像见着鬼一样。喜国挣脱他的手说,山德,山德,你要好好善待她老人家,你娘没有病,病的是我们这些云梦村人,我们才是疯子—我是,你三德也是,吴大拿是,云梦村的人都是疯子!
我们都是疯子。
我三奶奶要拿刀杀疯子,有一回三奶奶手握着竹片劈向吴大拿,骂着:
你个牛魔王,
烧了我屋,
还骂我祖宗,
我是天仙来下凡,
一条金箍棒来降你,
还我屋来,
还我屋来!
吴大拿吓得头直冒汗,跳下了两米多高的晒谷坪,崴了右脚。三奶奶便哈哈哈的笑着,挥着竹片说,我要杀你们这些疯子,我要杀死你们这些疯子。我们是疯子,还是三奶奶是疯子,为这个问题,云梦村开了半天会议,研究出的结果,不管三奶奶是不是疯子,都该把她捆着关进木笼里。但喜国极力反对着,他说,我们才是疯子,她老人家是正常人,我们应该把自己关进木笼里,我们就是狗,不,我们连狗都不如,你看你们家的狗,哪条都懂得感恩。我们呢?我们懂得什么?杨山德的娘救我们连命都顾不上了,连家都不要了,而我们,我们又都做了什么?喜国的话像颗子弹射穿每个人的心,大家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发表意见。过了几天,三奶奶又爬上风雨桥的瓦顶上大唱着东方红。人们叫她下来,她呵呵笑着说,我在盼毛泽东呢!人们又说,毛主席在北京,你下来,杨山德开车带你去。她又说,杨山德只会开拖拉机不会开火车,没有火车进不了北京。人们说,你先下来,让县长开证明给你坐飞机去。她就张开双手,在瓦顶上跳着说,杨山德,杨山德,我的宝山德,把这鼓楼烧了,把这戏台烧了,把这风雨桥烧了,娘带你去北京,娘带你去看毛主席。说完,她就跑到瓦顶一边一跃,一跃,三奶奶满脸笑着,从风雨桥上落下来,落下20多米,一头撞到江边岩石上,一直到现在,当年目睹三奶奶跳桥那帮人,只要提起这事,个个都还毛骨悚然,长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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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叔杨山德手扛斧头如一座山一样巍然不动,矗立在风雨桥头。他的对面是黄副乡长和派出所所长以及吴大拿,黄副乡长背后是几台挖掘机和几十个拆迁的民工,再远一点的地方便是云梦村的村民,密密麻麻溜在公路上。
我满脸笑容挤到黄副乡长面前,递上支烟,说,乡长辛苦了。黄副乡长眼一紧,伸手接过烟,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杨副主任,你来的正好,你做一下你三叔的思想工作,雨季快要来了,再不开工,今年云梦村的公路又要泡汤了。我忙连连点头说,乡长你不要急,我这就去做我三叔的工作。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三叔面前,轻声说,三叔,你扛着斧头来这做咋?三叔说,你也知道叫三叔啊!我说三叔就是三叔,天打雷劈也还是我三叔。三叔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心烧一窝火,不过那是内政,现在有敌人来了,希望你与我一起守卫家园。我说哪有敌人啊,你看你看,那是咱们黄副乡长,那是村主任,那是咱们黄望呢——今天有一个工程队就是黄望的,他中了拆风雨桥的标——大单呢三叔!三叔瞥了我一眼说,不要在这当汉奸,回家陪你女人去。我说成才妈回娘家了。回娘家了?三叔自言自语道,回娘家干啥?
黄副乡长往前迈了一步,三叔忙挥起斧头大吼一声,别过来!黄副乡长盯着他说,杨老师,你身为老师就要为人师表,拆这破桥是为了造福乡亲。三叔说,拆这桥就是要我的命。只要我的命在,你别做梦!黄副乡长说,你以为我是给自己做政绩吗?拆桥修路,这是上级领导对云梦村群众的关怀,是民生工程!三叔说,民生工程就一定要拆这桥吗?怎就不能往上下游移几步修建呢!黄副乡长说,我都跟你说几十次了,能上下移我们早就开工了,你也就不用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了。三叔说,我就是不明白,为啥不能在上游重新建一座桥呢!你们也相信风水?黄副乡长说,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
我也有点不明白,我的三叔杨山德为什么要这样死死守住这座桥?这桥不是程阳永济桥,也不是独栋岜团桥,更不是通道回龙桥,没有什么历史价值,说白了用云梦村群众的话就是一副棺材桥。除了我的三叔杨山德,没有任何人喜爱。成才妈打来电话问我,骂你三叔杨山德没?我说还没,今天工程队又来准备拆桥了,被三叔挡在了桥头。婆娘又说,拆桥关你屁事,你还不去骂杨山德,我明天就下广东打工去,饿死你!三叔铁青着脸看着我,我想三叔是听到了成才妈的声音,我说,三叔,你不舒服?三叔说,心痛!我说,那我们回家?三叔说,你走开,这里就是我的家,哪也不去,我要在这里守着我的家园。三叔的声音不是很大,黄副乡长还是听到了,他叫住我,说,杨主任你先回来,我们商议一下。背后有个人说,还商议,都商议了半月了,把挖土机开进来,看他敢挡!三叔一听那声音,脸就颤动了几下,眼瞪大着,嘴默默念着什么。我知道说话的人是黄望,他中了拆风雨桥的标。黄副乡长回头看了看他,说,黄望,让你的工程队和挖机往后退五十米。黄望说,为啥?为啥?人群里有人轰笑说,挡在桥头的是你爸,你想碾死你亲爸?黄望气得破口大骂,娘娘的,有种你过来!桥里又是一阵轰笑。黄副乡长摆摆手,说,不说啦不说啦,去村部开会。
又是开会,又是老话题,又是吵骂,又是喝酒,黄副乡长又说,你们就不能等到晚上再喝吗?吴大拿说,再不喝就想睡觉了。睡睡睡,睡死你!与他同龄的老人协会副会长谢世成说,你个老不死的主任,只知道喝,那树根都枯萎了,难怪杨山德眼里没你。哈哈哈!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吴大拿说,黄副乡长,这会开来开去都是一样,到午饭了,大家先吃饭吧,今天中午村里备了百家宴。黄副乡长扫了大家一眼,见村民个个都没精打采,或闭眼靠墙睡着,或交头接耳说着事,便无可奈何的说,那就先吃午饭吧!
5
午饭时,工程队的人也都进村参加百家宴去了,我三叔杨山德便爬上了一辆挖掘机猛踩几脚,他感到脚有点疼,又闷闷地爬下来走回桥头,准备弯腰走进他的竹棚,一侧头便望见牙梅从远处跑来。
杨山德,你发神经啦?牙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近我三叔的身边劈头一句。
三叔说,我神经了,你也会疯的。
呵呵,好山德,你还记得我的话啊。
当然记得,那是你的血书。
那你山德还记得你在这桥上,你在哪个地方强奸我?
谁强奸你,是你自己来的。
我喜欢说你强奸我。
我不喜欢你说,让你男人听见了,还以为真的呢!
吓,怕我男人知道了割下你那老不死的树根吧。
你以为你男人不知道我俩?
知道知道,他怕你,得了吧?
杨山德啊杨山德,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要去医院检查检查!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你认为我该怎样活着?
我认为有什么用?你能听我的话,今日哪是这样!
我是哪样了?三叔弯下腰刚想潜进他棚门里,回头瞟了牙梅一眼说,你没吃午饭吧?
牙梅拽住三叔的衣角说,今天你不跟我说清楚,你休想吃饭。
说什么,说什么!三叔不耐烦起来,说,放手、放手、快放手!
哈哈,杨山德,你急什么,你人还是那人,你那心呢,让那花狗叼到哪里去了。
三叔推开她的手说,不说了不说了,这是什么时候,说什么!
不说?牙梅盯着他说,你这没心没肺的,我能不说吗?三十年前,你在这里把我弄成了女人,我能不说吗?
还提那干嘛,三叔铁青着脸说,都三十年了,种子都长成林了,何况你也背叛过你的山盟海誓,放开,放开!
杨山德,你是不是说过,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说过。
杨山德,你是不是答应过,只要你能做到的事,你一定帮我做?
答应过,答应过。
好,杨山德,看来你脑子还没进水,我问你,为什么要挡住大阳工程队进村?
他们要来拆咱们云梦村的风雨桥,我怎能给他进村?
那是村里的风雨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拆卖去,家家户户还能分到一批不少的钱,有何不好?
那是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不能拆。
那是政府要拆的。
政府要拆也不行,他们不了解。
政府不了解,天底下就你杨山德有文化?
我跟你们说不清,牙梅。
你知道大阳工程队队长是谁?
知道,就是你儿子黄阳。
黄阳!杨山德,亏你还说得出口,那是你的种,你敢说不是!
我早就承认了,你这也说几十遍了,我说过,我给你钱,你又不要!
就你那百来元工资,能把黄阳养大吗?没有黄大胖,我早就要饿死了。以前的咱就不提了,但这一次,杨山德,你知道拆风雨桥这一工程,咱黄阳能挣多少钱吗?
三叔摇摇头,说,我不想知道。
你个木头脑袋,单这风雨桥工程,咱黄阳可以赚几万块钱,你一辈子代课也得不到这么多钱。
就是十万块钱,这风雨桥也不能拆卖。三叔的声音又大了起来,除非我死,我在一天,风雨桥就在一天。
杨山德,现在没有别人,我求你不要再挡住黄望的工程队了,他是你儿子,迟早一天,他会叫你一声老头的。
不行,谁来拆风雨桥、鼓楼、台戏就是跟我过不去。
那些东西是你杨山德家的吗?就算宝贝也是公家的。
公家的就能随便拆吗?
怎么叫随便,那是全村人投票决议的。
这票不认识风雨桥,它哪知风雨桥每一片青瓦每一块木板都是夜明珠呢。
还夜明珠,我看你杨山德真的想钱想疯了,是你金山银山吧——难怪你没日没夜地守着这些破东西,守了几十年,原来你睡在金山里—难怪你宁愿妻离子散,也要守这个桥!
杨山德,够你福了!
杨山德,你该满足了!
6
下午最后举手表决,除了黄副乡长,大家一致同意绑住我的三叔杨山德,有几位乡干部还认为该把他送去劳教。黄副乡长坚决反对,他说,杨老师也是群众,我们要尊重每一位群众的选择。吴大拿说,尊重他,那我们就不用拆桥不要建桥了。那不行!人们纷纷说。我们好不容易盼来修路的钱,再不拆,到时又没有了。黄副乡长说,大家不要急,我们再去做一下杨老师的思想工作,今天做不通,明天再做,有一天一定能做通的,杨老师是文化人,他会理解。
陈仕进哈哈大笑起来说,乡长,你不懂,我最了解杨山德了,想让他这个神经病人放弃这桥,除非狗长出角,除非公鸡下蛋来!
黄副乡长说,我不信,我就不信杨老师是个不讲理的人,我就不相信杨老师是个乱来的人,我就不相信杨老师是个病人。
确实,我三叔杨山德曾经是最讲理的人。20多年前,整个云梦村男女老少都知道,牙梅就是我三叔杨山德的婆娘,虽然他两没办结婚酒完成祖宗传下的仪式,但他两已经公开住在一起多年了。在我的故乡云梦村,只要两人同居一晚,便算是夫妻了。按吴大拿的话说,就差过个春节,杨山德便可以升级当父亲了。但让村民们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早上,我的三叔与我的父亲竟然在风雨桥上逮到了一对男女:女的满脸惊慌望着我的三叔,她便是牙梅;而那男的却是我三叔杨山德的一个远房亲戚叫易成功,同乡不同村。据吴大拿传下来的故事说,那个早上,飘着毛毛细雨,天也刚刚露出鱼肚白,牙梅和易成功便一东一西再次走进桥里,刚拥抱得不分天南地北,我的三叔与我的父亲便从天而降,手挥斧头,大吼一声,易成功便当场瘫倒在地上。哈哈,那小子那狗东西竟然有半尺长,难怪牙大美人感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他偷情,哈哈!那小子那狗东西当场就变成牙膏一样,听说从那时起,那小子就变成太监了。吴大拿每回讲的口沫横飞,听众当然也是掌声雷动。我的三叔与我父亲其实是带着十多位同族兄弟奔赴桥头的,进桥时我三叔只给我父亲与他一起进,让同族兄弟们在桥外等他示意再进去。我三叔铁青着脸,一手握斧头,一手抓着牙梅的头发使劲往后拉说,为什么要这样,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做这些狗牛不如的事情!牙梅满脸泪水,低着头说,你杨山德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女人的心,晚晚来守着这风雨桥,你可知道我长夜难眠?你说你去一日,我支持你,你说你去一周,我理解你,我知道有人喜欢偷这桥上的东西,每片木瓦都要人守着,但是你一去就去了一月,又半年,又一年…与你同住几年,你说你有几个晚上是在家里睡过?你把我当成什么?我是你的什么?是你的女人还是一片芭蕉叶?我说我晚上也来桥上陪你,你又说这桥上晚上湿气太重,蚊子太多,不要我来。杨山德啊杨山德,我是个女人,我也想像春嫂、芳嫂、梅嫂一样,能与她的男人守着每个夜晚,能在每个凌晨数着梦村的星星,能一起在美梦中迎来每个黎明!我不求你要买手表、自行车、皮鞋给我,只要你晚上睡在我身边,你也不行!杨山德啊杨山德,我不是尼姑,我不是圣人,我跟你一样,都是有理想的人!牙梅这一说就是半个早上,桥外早挤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村民。我父亲发现我的三叔杨山德的手慢慢地离开了牙梅的头发,便大嚷,三弟,别听这白骨精的话,把她两绑住,押往鼓楼去,让老人协会来审她,别坏了村里的规矩!
对,绑住这两狗男女!丢进猪笼里去!同族的兄弟们也纷纷进来骂着说,敢偷吃我们兄弟的女人,先把易成功阉了,让他一辈子过太监生活!在我的故乡云梦村有些村款传承了几百年,就说牙梅这种事吧,在我的故乡这算是通奸,通奸有两种下场:一种是被关进竹笼丢下水去泡半天,这个叫做淹猪笼,还有个是割掉那个男的命根子,把女的赶往外地住,直到死也不给回村。—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如果发生这种事情,大都是走法律程序了。易成功早已跪在地上,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说,山德老师你是有文化人,你大人大量,求你放过我吧,我赔偿给你,只要你放过我,我叫我爸给你一千元!说着,易成功又接连磕头说,求各位堂表叔表哥表弟们放过我,都是这个女人勾引我,不然,借我8个豹子胆,我也不敢吃山德表哥的女人!易成功说到这里,便爬起来拉着我三叔杨山德冰冷的手说,只要你放过我,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不然,你戴着绿帽还要感谢人家!
什么秘密?我的三叔杨山德瞥了易成功一眼,冷冷的轻轻地说,还有秘密,能有什么秘密?易成功侧眼瞟了牙梅一眼说,你要承诺放了我才说。见我的三叔杨山德开始有点犹豫,我的父亲急了,抬脚踢了易成功屁股一下,骂着,易成功,你猪狗不如!敢来欺负我山德兄弟,今天不让你吃点黄莲,老子就改姓去!
对,欺负山德就是欺负我们杨家无人!同族兄弟们又有几人闪上前,只听啪啪啪的掌声,然后就是易成功的哭声。牙梅一见,挣扎出我的三叔杨山德的手扑到易成功的身上说,你们别打他,要打就打我!滚开!就在我的三叔杨山德一呆间,他突听到易成功大吼一声,接着便见易成功的手左右扫上牙梅的脸,啪啪两声如爆竹声一样,然后又是一吼声,滚开,你这霉干菜,都是你,让我在这受罪!易成功两眼暴睁,手指着牙梅大喊道,杨山德,你这木头人,你这女人给你到处戴绿帽,你有本事去把那男人杀了!
易成功这一声不亚于三级地震,不仅我三叔杨山德被震晕了头,我的父亲与同族兄弟们也被震惊得魂飞魄散,牙梅更是被气得当场吐出血来晕了过去。
大家都盯着易成功,有几个年轻点兄弟拨出柴刀,我的三叔杨山德忙挡住大家,说,放他走吧,他无德,我们杨家要讲诚信。
父亲后来告诉我,我的三叔杨山德还是把牙梅背回家去治疗,同族兄弟们都很生气,都认为我的三叔杨山德不是个男人,祖宗的脸都让他丢尽了。牙梅父母却放话出来,从此,牙梅不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牙家宗谱里头也不再有牙梅名字。两天后,牙梅醒来才知道这些事,她跪在地上对我的三叔杨山德说,山德,你不要听那易成功的话,我没有给你戴过绿帽!我的三叔杨山德怔怔地看她半天说,我也不想相信,但你怎么跟他也在一起了呢?牙梅走到墙边拨出一把镰刀挮给我的三叔杨山德说,你一定要逼我说真话,你才舒服,是吧?我就告诉你杨山德,我想过夫妻生活你不理我,我就想跟他做一回女人!没有想到,我给的不是我的梁山泊,而是一只猪狗不如的王八!这就是命!杨山德,记得当初我的初夜也是在风雨桥上给你的,现在却在风雨桥上被你捉奸,这世界真会玩弄人!不是因恨你才会出错误,只因太爱你才会成愚蠢!我知道我深深地伤害了你,我无颜活下去了,请你把我砍死吧,然后把我与那风雨桥一起烧了吧!烧了风雨桥,烧了我,你就把一切倒霉的都烧掉了,自此,你就会踏踏实实的教你的书了,再找个女人,做个正常的男人了!三叔摸了摸刀刃说,牙梅,你跟他有多久了?你真的没有跟别人?牙梅伸手拿起刀一挥,就把自己的左食指劈去了一半,说,知道你山德不相信我的话,但我还想说一次,除了跟那王八有过一次,这次是第二次,除了你山德,如我还跟别的男人碰过身,天打雷劈我三生三世!三叔找来一块布边抱扎她的手指边说,牙梅,你走吧,你走得越远越好,我以前承诺过你,无论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以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但我真的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了,一件愚蠢的事犯两次同样的错误,连猪也不会可怜你!
父亲告诉我,我的三叔杨山德其实跟他母亲一样,都是很好面子的人,按常理,他应暴打牙梅一顿才能有个台阶下,才好向同族兄弟们交代,才能让吴大拿无话可传,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把牙梅送过风雨桥头,然后照例夜夜去竹棚里守着风雨桥,从此,我的三叔杨山德成了云梦村人桌上的笑料,大家有事无事都会聊上他几句。直到牙梅又回到村里然后又嫁出去,再也没哪个云梦村的姑娘看中我的三叔杨山德了,大家都认为,我的三叔杨山德有病—不重不轻的神经病!
7
黄副乡长决定单独找我的三叔杨山德再谈谈,他在桥头轻易地找到了我三叔。黄副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挮给我的三叔说,杨老师,我想跟您再谈谈拆这桥的事。三叔接过烟塞到耳朵上,问黄副乡长,你还想了解些什么?黄副乡长说,杨老师您辛苦了,你守这桥也快30年了吧?三叔想了想,告诉黄副乡长,他守这桥31年了。黄副乡长哈哈笑了起来,他告诉我的三叔杨山德,他守桥的时间还比他大3岁。黄副乡长见我三叔的脸上露出了一点阳光,便又接着说,政府感谢杨老师您这么多年来的无私奉献,但这桥确实很破烂了,群众走在上面很不安全,所以要建一座新的水泥桥。
我也不反对建新桥!三叔手指着桥说,这桥可以保留在这,去那上游再建一座桥。
去上游建,我们都研究过很多次了,这工程实在太大了,我们无法筹集到那么多资金,县财政拨下来的钱就只有这么多,有钱,我们就不用一次又一次地来动员你了。
黄副乡长盯着三叔说,路如果只修到村口,就是断头路,无法与隔村的涌浥寨连成环线,单是咱们云梦村,体量太少了,发展旅游,谈何容易!旅游发展不起来,没有客人来,咱们的农产品就没法大量卖出去,我们又怎能脱贫致富呢!
杨老师,我知道你和这桥是鱼水情深,听村里的长辈说,你是在这桥上生的吧?
是啊!三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为了生我,如果没有这桥,我妈差点死在村口。那天我妈和生产队里的几个女人刚从山里割猪菜回来,要到村口时天突然大变,只一眨眼的工夫,便狂风暴雨扑来,我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进这桥时,我便出生了。
杨老师,这就是你不想让我们拆桥的原因吗?
这只是其中之一!三叔睨了黄副乡长一眼说,我都说了很多次,这桥主要是咱云梦村的灵魂,没有这桥,你以为城里的人会来咱这旅游?
怎不会?黄副乡长说,我们还有蓝天,我们还有青石板小巷,我们还有古井,我们还有琵琶,我们还有侗族大歌!何况我们还有鼓楼群!
看来你黄副乡长还了解不少嘛!三叔情不自禁拍起掌说,咱云梦村确实如此,你所说的这些都是咱们云梦村的宝贝,但这些都只是天上的月亮,在这方圆几百平方公里的士地上,到处可见,你到贵州从江,你到湖南通道,你到广西龙胜,那的侗寨随处可见—不像咱们这云梦村的风雨桥,世上只有一个这样的建筑结构!
黄副乡长怔了一下,他转头看了看风雨桥,自言自语地说,照你这一说,这桥的外型确实跟我所见过的风雨桥不一样,但不是更美,而是,难看!
难看?三叔吼道,你们年轻人只懂得水泥桥好看,哪识得这桥的尊颜!
黄副乡长脸红了起来,说,你看你看,这桥挡板都快掉完了,这不安全啊!
知道不安全,你们就拨点钱买材料来修复啊!三叔盯着黄副乡长说,要不了多少钱的!
我知道、我知道!黄副乡长说,你的大部分代课工资都是投入买材料的钱了,你还自掏腰包请工匠来修缮这风雨桥!为了这桥,你跟全村人都闹翻了脸,你在半夜里还多次被小偷打伤过,你养的鸡、喂的鱼,你种的红薯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知道这都跟你守这桥有关系!你年轻时有很多机会调到乡里去工作,你都忍心不去,也是为了这桥,宁愿在村里当代课老师,难怪吴大拿会长整天说你白上高中了,唉,可惜了,你的坚守用错地方了!
黄副乡长吸了一口气又说,杨老师啊,这几天我也到县上去了解了,这桥确实不是文物。
三叔说,今天不是,明天有可能是!
黄副乡长说,咱们村还是个贫困村,建造新桥,能帮乡亲们早日脱贫。
拆这桥就是不行!三叔打断了黄副乡长的话,说,这桥是有生命的,你们不能就这样把一条生命拆死,除非我先死!
三叔说,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都拆光了,脱贫有什么用?身穿多了,心还贫着。
我的三叔杨山德说到这里,白了黄副乡长一眼说,你回去吧,你们要建就换个地方,这座桥,在这,乡愁也在这,在远方打工的村民才会回来。只要我在,谁也不能拆这座风雨桥!
除非我死了。
三叔斩钉截铁地说。
8
黄副乡长回去招呼大家放下酒碗,说桥先不拆了,杨老师还有点思想,等他想通了,咱们再拆。然而他的意见遭到所有在场的人反对。吴大拿首先出声,说黄副乡长啊黄副乡长,你怕天怕地怕山德,你叫我们如何协助你,一个猪一样的山德,你也收拾不了,你叫群众如何不对政府抱怨?如果你们政府怕麻烦,怕出事情,按我们云梦村的方式上,让几个年轻人把他按住,再让几个妇人把他的东西捡走。对啊,人们笑着嚷着,把他丢进猪圈里去!把他丢进云梦河里去喂鱼!黄副乡长说,那怎么行,你们绑得他人绑不住他的心,只要他不签字,这桥就拆不得,这是原则,也是上级领导的指示—何况这进出桥两头的土地又都是杨山德老师的,就算我们强拆了桥,难道我们还能强挖他的地,那我们不又都成你们说的土匪了?看到面面相觑的村民,吴大拿吸了一口烟然后一掌拍在桌上吼道,乡亲们啊,桥拆不了,土地的补偿款就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发到我们手上,我们不能再这样任由杨山德胡来了,他一个疯子,难道我们也要跟着疯着,大家行动起来,把杨山德赶出云梦村去,哪个不去,到时我们就不要发补偿款给他!说毕,吴大拿就雄赳赳迈出门,人们也跟着他屁股唱着骂着笑着迈出门。
成才妈又来电,问我骂我的三叔杨山德没有。我不耐烦吼着,骂骂骂,你光知道骂,我的三叔杨山德就要被人打死了,还骂什么鬼。成才妈呵呵笑了起来说,好你个卜成才,你竟然有胆量对我发火,看来你也会急你家三叔了嘛!急着有屁用,你这个村副主任,竟然对吴大拿百依百顺,他都一个八十岁老头了,唉哟喂,我看你也就只能对我指手画脚嘛,有本事,今天你就使出你的计策看看啦,不然,只怕下一轮改选,吴大拿又要回头当村主任了。
不错,吴大拿现不仅代替了村支书也代替了黄副乡长,一大帮男女老少跟着他往风雨桥冲去。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黄阳,按理说,他非云梦村人,只是施工队的人,不该加入这队伍,但没有人把他赶出,有个别人才嘟噜了一下他名,立即有人在身边说,他怎能不算是云梦人,他外婆是云梦村的,他至少也算是半个云梦村人—何况杨山德才是他真正老子,哈哈,又有戏看了!
黄阳跑到公路上,爬上挖掘机,手一拉、脚一踩,挖掘机便呼啸着冲出公路往风雨桥奔去。我的三叔杨山德叉腰在桥头巍然不动,他望着那越来越往他头顶压过来的挖掘机挖头,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又抬眼望了望黄副乡长和我,转过头去瞄了瞄吴大拿,伸出大拇指小声骂着,你个不长蛋的黄阳,你真敢开挖掘机来掘桥,你真不怕天打雷劈吗?他的声音很轻,犹如一丝烟雾,在挖掘机强大的轰鸣声下,除了他,谁又能听见呢?黄阳伸出了头,咬了咬嘴唇,怒吼着我的三叔杨山德说,我再警告你一回,你不想过好日子,我们不反对你,但你不得挡住我们的财路,你再要一意孤行,我今天就提前送你去见阎王爷去。好!人群中有人鼓掌嚷着,他不再是我们的老师,用不着再跟他客气,我们的老师只会希望我们发财的!只见黄阳的手一动,挖掘机的掘头己稳贴在我的三叔杨山德的头发上了。“咦哟!”人群里轰出女人们的惊叫声!我突然发觉我也己满背是冷汗,全身冒出鸡皮疙瘩。我侧眼看了看黄副乡长,他的额头上也爬满了如蜘蛛网一样的汗珠。
我的三叔杨山德还是巍然屹立在桥头。
黄阳,停下!你真是长大了连猪狗都不如了!牙梅突然从人群中冒出来,奔到我的三叔杨山德面前,仰头望着黄阳破口大骂,天打雷劈那么多人,怎不劈死你!黄阳颤抖抖地滑下挖掘机来,走到她的面前说,妈,你看你说什么?你忘了这个男人吗!是这个男人害了你一生!黄阳伸手拉住牙梅的手说,妈,你走开,我今天不帮你出一口气,我就不姓黄!你本就不姓黄!牙梅气呼呼地甩开他的手说,你姓杨,你整天想打的杨山德才是你亲生父亲!
人群又一阵惊呼,这女人回村来了!有人开始说这日子不吉利,有人开始挤出人群走回村里。吴大拿忙拉住往后退的人群说,不许回去,都听我的,几个人上去,把杨山德绑了!见没有人响应,他又大吼着,吴愿兵,你带几个人过去,绑了!吴愿兵往前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低声说,不行啊,老村长,他教过我书,你不是说过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然啊,会被雷劈的。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还是叫别人上去吧。吴大拿苦笑着又说,你这公鸡,关键时刻总是掉卵子—吴牙多、周令狐、谢家城你们几个上去!吴牙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黄副乡长说,会长啊,不是我们怕杨山德,但他确实是我们的孩子的老师,我们云梦村的村规民约就有一条:凡打老师之蛮人,全家不得好死!吴牙多的话刚一落地,人群就又骚动了起来,开始有人叹气,开始有人吐痰,开始有人转身走,很快的几百个男女老少走光了,吴大拿也边骂娘边拉着黄副乡长跟着进村。
晚上照例又开会,讨论了大半夜,最后大家决定举手表决,结果又跟上次一样,路先挖到村口吧,等我的三叔杨山德同意了再拆桥。傍听的几个准备来投资云梦村农业电商的年轻人当场也表态,因公路通不进村里,搬运东西不方便,暂停投资建设,也不租仓库场地了。听毕,吴大拿痛哭了起来说,杨三德啊杨三德,全村人都跟着你守着穷日子啊!
又跟上次一样,第二天一早,成才他们这帮年轻人又往广东打工去了;陈仕进这帮中年人又各自带着自己的女人往市里去做建设工了;云梦村又开始变成老人和小孩的天下,当然,笑声照样天天有,大歌照样天天唱,骂声依旧天天冒。而我,还是当着我的村副主任,吴大拿还是继续当着他的村主任,黄副乡长却不再来过云梦村—听说被免职,调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9
那年的冬天冷得早,冬至后不久,我就穿上了棉衣。晚饭时,成才妈问我,你三叔杨山德还住在桥头那棚里,四处通风,应很冷吧?这时我才想起,我己经有几个月没见到我的三叔杨山德了。我说,他还住那竹棚里吗?我以为他搬回家住了,现都没人理这桥了,他还守在那里干嘛?成才妈白了我一眼说,你这村主任怎么当的,连你的三叔都管不好,怎么管好村里人,难怪吴大拿不鸟你!饭后,我决定去看看我的三叔杨山德,成才妈塞给我几件衣服,说这是牙梅买给他的,前几天在乡上碰见成才妈,要成才妈带给我的三叔杨山德。
我的三叔杨山德果然还住在那竹棚里。我走进时,他正在煤油灯下改着作业。竹棚里除了一张木板当床铺,两个板凳外,什么也没有了。他见我进去,推过来一个竹板凳,说,今晚怎么有胆来?不怕成才妈骂?我的三叔杨山德素来对成才妈有意见,我问过他几回,为什么这样对成才妈有成见?他要么不回答,要么笑呵呵的说,哪有成见哦,哪有成见!班辈不同,不好说话而已。我说,不好说话跟吃饭有什么关系,昨天过节你不去家里吃饭,成才妈不是几天前就请你了吗?—昨早上,她又来叫你了吧?你不去,她一晚上睡不好觉,她老是问自己哪又得罪你了!我的三叔杨山德听了还是照旧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说清楚,我有事去不了,回去你代我感谢她!我告诉我的三叔杨山德,今晚是成才妈叫我来的,一是来看他住这里冷不冷,二是送冬季的衣服过来,这是牙梅买给你的,我告诉我的三叔杨山德,牌子货,暖暖的,你一定要穿!她买的?我的三叔杨山德接过衣服摸了一下说,她怎会买,那黄家现都不给她回云梦村了,她怎能还买到?—不会是成才妈买的吧?三叔自言自语一阵又说,这阵确实有点冷。我说,冷,那你还守在这里干嘛?现都没人理这桥了,你就搬回家去住吧。三叔摆了摆手说,你不懂,你不懂,现在想来偷这桥的木条、木板的人多了去,那些赌徒,一输了首先就想来偷这些宝贝去卖—前几晚,我还赶走了一伙小偷呢!我说,真有小偷?三叔瞥了我一眼说,骗你有金子吗,都像你,世界就太平了!
我的三叔杨山德还继续做他的代课老师,他早过了退休年龄,但因学校还缺少三个教师,他还是离不开,他告诉我,他可能明年就真的不能教了,他舍不得孩子们,但他感觉到他的身体健康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了,他今年生了几次大病。我说,三叔你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学校有你无你一样开,你真的得了大病,谁来看你哈!可能说到了三叔的心坎上,他有点伤心的说,学校就我一人没社保;有人还在背后去领导那告我不务正业,光想来桥头睡觉—哪有呢,我都是晚上才来守,我从不耽误过教学,你可去问我教的那帮小孩,成绩都不错呢!说到这里,他想了一阵又问我,你认不认识乡里的领导?我一愣,问他,你问这个做什么?三叔低下头说,如认识,帮我去反映下社保的事情。我说我不认识,见三叔有点失望和难过,我忙安慰三叔说,没有社保,可在村里买新农合,都是一样的。三叔又拿起新衣服前后翻着看了几遍,低声说,这真是牙梅买的?
本来我想看看三叔穿这品牌衣服会是怎样子,但三叔坚持说到元旦一定会穿新衣服去我家过节,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回家。
我于是在村部办公大楼里天天数着日子过去又到来,希望元旦早一日来到。还要三天,元旦就到了,新的一年也就来了。那中午成才妈突然奔到我的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去看春佳娘,她难产,要立即送医院!
报120没?
报了。
车来没?
来了!
谁在那里?
你三叔杨山德,还有秋芳妈!
我和村两委的几个人立即奔下楼,往春佳家跑去。春佳娘也是云梦村的人,生春佳时就是在家里自然生下来的,这次又想在家里自然生,她说她家婆学过接生的方法,她始终坚持自然生孩子聪明。村妇女主任上门动员过她几次到镇上的医院去生,她就是不听,有一次还把妇女主任推倒在地上,破口大骂多管闲事。春佳家己挤满人,村里的卫生员也在,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难产,大出血,要立即送医院。我说120还要多久才到?她说,应快到了,但车进不了村里,我们要把春佳娘抬到村口公路上去等。三叔在一边说,那还等什么,所有男人过来,把春佳娘抬到村口公路上去等车。
前后各三人,我们抬着春佳娘奔赴进风雨桥时,救护车刚好也到公路口。我们背后也跟着一群春佳家的亲戚,有几个还抢进桥里的萨坛下烧香跪求保平安。
让开!
让开!
让开!
前面抬着的三个人中有个声音急促地喊着,那是我三叔的声音,让开!让开!让开!……
先烧条香!
先烧条香!
先烧条香!
有个女的声音也急促地说。
不好!突然有人惊叫一声,只听几声闷响,抬着春佳娘的几个人都落下了云梦河里,我也不例外。
我看到我和三叔在云梦河里与一群鱼睡着,我听见鱼的呼吸声,我看到云梦村有人在哭。
后来吴大拿告诉我,我和我三叔被断落的桥梁击中后脑勺,把我捞上岸时,我晕了半天,都以为我死了,我的婆娘在我身边哭的死去活来。
我没有死,春佳娘也掉在河里,却错过了那急救的黄金时间,失血过多再也没醒过来。
两条生命啊!吴大拿恨恨地说,如果不是这破桥,春佳娘两怎会死?
春佳娘的葬事决定选择在元旦举行。照例,所有在外工作的云梦村的人都回来参加。晚上,大家决定开个小会,决定每人都出一点钱来修风雨桥,大家都同意,最后云梦村第一个副科级干部陈山望给大家插播了一个好消息,说这云梦桥己于上周获得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个消息让大家从悲伤中兴奋起来,人们开始忘记愤怒,人们开始大笑起来,仿佛春佳娘已过世很久一样,猜码声已在酒桌边吆喝起来。这时有人问,杨山德老师呢?这时我才记起,我己经几天没见到我三叔了,他是春佳娘的老师,按理他应到场来,今天怎不见他呢?
今早我还见他呢!陈仕进说,今早我还看见他在风雨桥边发呆,还听见他唉声叹气,他还问了我一句,说春佳娘是不是他害死的?我还说,杨老师,你别胡思乱想,是桥破烂了,不管你事!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怎能不管我的事呢?
突然有人大声呼叫着,大家快看,大家快看,风雨桥又起火了,大家快去救火。
于是,全村男女老少都提着水桶喊着骂着跑向风雨桥,但熊熊大火实在太热了,热浪一阵又一阵袭来,大家只好远远地望着大火烧着风雨桥,随着木板一片片被烧光,有人突然看到有个人被火包裹着,从方位来看,他应在桥头一侧,啊!那好像是杨山德老师!人们惊呼着,快去救杨老师!—杨老师你快跳下河去!杨山德你快跳下河去!杨山德老师你快跳下河去!
但火太大了,谁也没法靠近。
我的三叔杨山德巍然不动,任火燃着。
终于火光很快灭了,人影也不见了,桥影也不见了。
在哭喊声中,有个声音在问着我,你的三叔杨山德怎么到桥上去了?他今早不是也偷偷来送春佳娘俩的遗体了吗,我还第一次见他流了眼泪,他怎就上桥去了呢?他是去救火还是纵火?
10
联合调查组很快得出了结果,云梦村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云梦桥火灾案系人为纵火,我的三叔杨三德是唯一纵火犯罪嫌疑人。本次火灾烧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一处,烧死一人,死者杨山德,云梦村人,男,61岁,未婚;职业:农民!
11
我的三叔杨山德是云梦村建寨五百年以来第一个犯罪嫌疑人,检察院和乡政府派来的代表建议就地埋了,看风水的老道公却建议埋到乱坟岗,说,被火烧死的是下地狱的人,不能埋在云梦江里,也不能埋在云梦山上,不然会给大家带来不吉的!
我不好说着什么,成才妈说,三叔怎会是犯罪嫌疑人呢?
检察院派来的代表说,他真是胆大包天,敢纵火烧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再发言,吴大拿说,到时辰了到时辰了,出殡,大家抬杨老师出殡吧!
道公紧起眉头说,出什么殡,地点都没选好!
吴大拿手一晃,全场突然到处是哭泣声,我听到有人泪唱着:
天好时吉送三德,
立春归来转再生!
万里路上不孤独,
云梦千娃是子孙……
吴大合手一扬,高喊着,出殡啦,杨山德兄弟啊,我吴大拿送你上山,你到山上一定要娶个女人做老婆,我来做你伴郎,上路哦,跟我一起走啦,我的杨山德兄弟,你到山上再好好地守着这风雨桥!
12
云梦村风雨桥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新坟墓,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完整个风雨桥,那块土地从没给埋过人,因为那是云梦村的龙脉,那就是云梦村每个人的心脏。然而现在,一个犯罪嫌疑人被大家抬到了心脏里埋葬,大家是想随时随地想起他吗?或者他确实已经让人难以忘怀。
他有一个名字,叫杨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