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谢以科的头像

谢以科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13
分享

仰望鼓楼

不要说是年近百岁的老人,就算是我这样一个80后,至今也全然相信,作为一个侗家人,从小到大,生命里的每一节成长都与层层而上的鼓楼密不可分。它如侗寨里的一座灯塔,沉稳站在家乡的腹地上,指引侗家儿女奋勇前进,又召唤他们荣归故里。

鼓楼就是这样一位守护者,我从追寻梦想的出发点到达结心愿的目的地,或者从了却心愿的目的地回到念念不忘的出发点,三年,五年,抑或一辈子,它却依旧在画地为牢,耗尽一生去坚守着承诺,守护着侗寨,点缀着侗乡。

我家隔壁有一座鼓楼,叫正沙鼓楼,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记不清具体的修建年代。听爷爷讲过,家里的吊脚楼已建八十余载,而这座鼓楼在此之前就已经欣然存在了。爷爷如今年近九旬,鼓楼显然伴随着他度过了大半生。爷爷的容颜跟鼓楼的色调一样,古朴,沉静,憨厚,找不出半点浮华,这是一个时代留下的烙印。

如同爷爷,我和父亲也是在这座鼓楼的庇护下成长起来的。爷爷曾说过,他年幼时体弱多病,曾祖母还找来了村里的占卜先生,说爷爷生来五行缺木,无木则无火,有火则体旺,爷爷还需祭拜一棵大树来当“母亲”。曾祖父当过村里的私塾先生,四书五经略有了解,当时也算是村里最有见识的文人。他不相信鬼神那一套把戏,于是想到了一个点子,远水解不了近渴,鼓楼跟大树形状相似,且又都是树木属性,要找的再生“母亲”就是家隔壁的这座鼓楼了,它挺拔、雄伟、无私,像一位母亲。两个老人满怀虔诚地带着爷爷来到鼓楼里磕头跪拜,他们说这是信仰,是对苦难生活不屈和无畏的信仰,只有像鼓楼一样百年屹立不倒,未来的路才有希望。此后,爷爷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常常站在鼓楼的瓦檐下向上仰望,目光一直通往最明亮的上空,他终究在那段穷困潦倒的年代里熬了过来。说完,爷爷流下了泪水,他亲眼见证过那段烽火年代,又亲身体验着眼前的和平时光,或许更多暗藏心中的故事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不过了。

显然,鼓楼对我们一家四代人的意义已经不言而喻。

我终于知道,爷爷仰望鼓楼的缘由,他说鼓楼不只是眼前看到的鼓楼。爷爷的情怀受到了曾祖父的影响,或者说曾祖父甚至比爷爷还敬重这座鼓楼。

据爷爷回忆,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初,当时的三江正逢武装暴乱,地方残余势力尚未清除,山间土匪依旧横行,民族地区大众民不聊生。在三江剿匪行动和三江解放战争中,曾祖父是当时的地下联络员,负责当时湖南会同县解放军支援三江革命的地下情报工作,老家吊脚楼和隔壁的鼓楼便是他们重要的活动据点。曾祖父告诉过爷爷,他从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烟火中一路走来,他最明白归宿和使命的意义。因此,他知道自己要在寨子里守护什么,更清楚自己要坚守什么。这是爷爷后来才明白的道理,也是他最想告诉我和我父亲的道理。

那时正好是1949年冬,解放军支援纵队途中至老家高秀村里休整,但因天气严寒,行军路途遥远,战士们被冻得发颤、饿得发慌。曾祖父为了不泄露风声,便叫战士们一起聚到家里吊脚楼的三楼去偷偷烤火取暖,一方面自家的吊脚楼比较安全,房子位置又是当时村里的制高点,方便战士们侦查和放哨,另一方面三楼墙壁的一米之外便是鼓楼,万一有什么不测,战斗的空间和路线也变得灵活起来,战士们只要跳过隔壁的鼓楼就可以打通险境。

现在想起来,曾祖父的顾虑和安排是必要的,解放军是人民大众的救命恩人,隔壁的鼓楼是我们一家人的再生父母,谁也不能有半点散失,假如战士们驻村的消息传到了土匪或伪军的耳边,那不仅会危及战士们的性命,甚至还会导致侦查任务失败。那天晚上,战士们一起围坐在火盆边,吃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直到夜深人静才安然入睡。曾祖父像身边的鼓楼一样,与一起负责站岗放哨的战士,悄悄地守候在他们的身边。

我父亲是个生意人,常年在外奔波。母亲也常常跟随着当起了助手,一年回家个三五次已是难得。因而我的童年更多的是依附在爷爷或鼓楼身边,可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童年是孤独的,鼓楼和爷爷一样,都给了我太多乐趣。大人们在鼓楼里谈的那些奇闻趣事,总能在我的脑子里回荡一整天,尤其是那些跟抗战和侗寨有关的传奇故事。每当爷爷卸下一身的疲惫踏入鼓楼大门时,我的身影也会常常跟在他的背后晃动着,尔后会从鼓楼里传来一阵稚嫩的欢呼声,我的同伴们早已在那里候着,我们一起爬到鼓楼横梁上面玩抓迷藏、偷子弹、游击战等游戏,都跟老人们讲述的抗战故事相关,那里是我们儿时的“空中花园”和“英雄战场”,我们也想当一名“战士”,我们就是挂在绘满花鸟图腾的横梁上学会守护和仰望。

想要找到爷爷或者我,只要从我家吊脚楼的窗户伸出头,向着隔壁的鼓楼喊一两声就足够了。一天下来,除了爷爷上山下田或者我还在学校上课,其余的时间都会在鼓楼里消磨掉。我要么围在火塘边烤火或烤红薯,要么带上几个童伴爬到横梁上像只猴子那样串来串去,实在玩腻了就耐着性子挨着大人们一起坐下来,听听故事或讲古,听累了就躺在长板凳上安然入睡,头下枕的是早已被磨得发亮的木桩。爷爷从来没有骂过我,即便顽皮的我几次险些从鼓楼高处的横梁上掉落下来。哪怕是童伴们一个个被抽屁股,被拉耳朵,被闪巴掌,爷爷还是那般包容的模样。他挺多会拿着烟杆头朝木地板上敲打几下,对着鼓楼里的大人说骂他们,打他们顶个什么用,当年我们也是这么闹过来的。这伙孩子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的,他们有手有脚的,给他们爬,爬得高了,也就望得远了。

能把鼓楼当作自己家,有人多少还是有些意见的。因此鼓楼里也时常传来妇女的责骂声,骂完了鼓楼里又传出一阵哄笑声,弄得心急的妇女只能一路堵着怨气回家去。寨子里的男人极少认为在鼓楼里闲聊闲坐是在虚度光阴,可我父亲是个例外,几次他从外地回到家里都找不到我和爷爷,只好提起嗓子往隔壁的鼓楼大喊,要我和爷爷一起回家,说他从外面带了好吃的回来,整天待在鼓楼里只得吃灰尘。爷爷时常不以为然,还是按着他的性子坐在板凳上抽起旱烟,又长又细的竹根烟杆末端啪啪响着,一阵一阵的青烟从爷爷的嘴里吐出,又顺着鼓楼的顶尖缭绕而上,这时他才漫不经心地叫我先回去,他还得守着鼓楼。

事实上,父亲后来也对寨子里的鼓楼情有独钟了。这得益于爷爷的一次训导,打那以后父亲也终于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时常聚到鼓楼去。那次,父亲还是一如往常地向鼓楼大喊,爷爷不再像往常那样抽着旱烟沉默了,他隔着鼓楼的木栏杆问,你还是不是寨子里的人?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不要到山外走几圈赚几个钱就把鼓楼看贱咯。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在这里坐了几十年?我们在这里坐怎么了,鼓楼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当年你爷爷跟战士们就是这样守着整个寨子过来的。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把头从窗户外退了回去,鼓楼里四下一片安静,大家都知道我爷爷在说抗战那段岁月的艰辛,顿时只剩下火塘里噼里啪啦的柴火声。

岁月如梭,掐指算来,一家三代的仰望早已将近一个世纪,寨子里的鼓楼还是那么的高大,那么的庄严,那么的亲切,以致让我这样一个万鞭不惧的顽童也从心里涌出莫名的敬畏。

站在笔直粗大的柱子下,张开两手,抱着稳稳植入沃土深处的根,抬头向上仰望,一层一层的瓦楞,把半知不解的好奇带到了鼓楼顶上更高更远的地方,又承载着童年一串又一串挥之不去的乐趣。白天多耶讲款,夜晚琵琶笙歌,鼓楼中心四四方方的火塘依旧时常缭绕着旺盛的红焰,照得齐膝四坐的人们心里暖暖的,这般日复一日的画面,已经延续了上千年。

时光飞逝,物是人非。但侗寨还是那个侗寨,鼓楼也还是那座鼓楼,战士们的身影已久烙印在百姓心中,不同的是我和村里其他人一样,鼓楼那一层近在眼前的高度,也许用尽一生也无法触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