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载光阴流转,淮河岸边的柳枝绿了又黄。每当思念的潮水涌上心头,父亲的身影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蓝灰色的工作服,沾满煤灰的劳保鞋,最令人难忘的,则是他右肩上挎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那是他每次从远方归来的标记,也是我们贫瘠童年中唯一饱满的期盼。
父亲在离家一百公里外的煤矿工作,每月休班的日子,都要回到淮河岸边小村子。那时的淮河大堤像一条蜿蜒的灰黄色缎带,连接着远方的煤城与我们的小村落。我常站在堤脚的老槐树下张望,看暮色中的大堤上是否浮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微微佝偻的脊背,右肩下沉的弧度,还有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帆布包,驮着我们对父亲的全部期待。
记得那年深秋,我刚满十岁,踩着露出脚趾的布鞋在堤坡上蹦跳。远远望见父亲的身影时,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帆布包的带子斜穿过脊背,在他蓝灰色工作服上投下深灰的印记。他走得很急,劳保鞋踩在碎石子路上发出“咯吱”声,肩上的帆布包跟着节奏左右轻摆,仿佛装满了整个秋天的月光。待他走近,我看见帆布包的边角磨得发白,针脚处露出几丝棉线,却被父亲用同色的布条仔细缝补过,针脚细密得像母亲纳鞋底时的纹路。
父亲进家门时总带着一身煤灰的气息,却顾不上拍打衣裳,便笑着蹲下身,把帆布包搁在小桌上。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溢出的是比糖果更甜的温暖。那时农村少见的水果糖用报纸包着,苹果带着淡淡的果香,瓜子装在牛皮纸袋里,边角还留着父亲手汗的痕迹。最难忘的是那年春节,父亲掏出一个白布袋,里面是剥去壳的花生米,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慢慢吃,别噎着。”父亲粗糙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后来母亲告诉我们,这些花生米是父亲在工余时间,一粒一粒剥出来的。为了省钱,父亲舍不得买现成的炒货,买带壳的花生米,剥好后让我们兄弟四人都能尝个够。那时的我不懂父亲掌心的茧子为何那样厚,只记得花生米嚼在嘴里,有淡淡的香味,混着父亲帆布包里特有的、阳光与煤灰交织的气息。
每次回来,父亲的帆布包永远鼓鼓囊囊,却从未装过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的工作服是矿上发的,洗得泛白后,母亲用蓝靛又染了一遍,却遮不住肘部的补丁。他的劳保鞋也是矿上发的,鞋底磨穿了,就用轮胎皮补一层,走起路来会发出“噗嗒”的响声。唯有那个帆布包,始终跟着他往返于煤城与乡村,像个沉默的行者,承载着一个父亲全部的温柔。
农忙时节,父亲休班回家便帮母亲侍弄田地。他蹲在田埂上绑稻捆,帆布包搁在一旁的稻草堆上,布面沾了些草屑。夕阳把他的背影投在水田里,倒影被涟漪揉碎,又聚成模糊的蓝灰色斑块。我看见他伸手捶打腰眼,动作很轻,怕被母亲看见。那时我们不知道,父亲在煤矿井下长期弯腰作业,腰椎早已劳损,却舍不得花钱医治,说省下的钱要给我们交学费。
父亲走得突然,那个蓝灰色的帆布包,成了我们最珍贵的遗物。每当父亲节来临,那些关于父亲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他蹲在门槛上替我修剪指甲的模样,他在煤油灯下教我们写作业的背影,还有他离开时,帆布包在大堤上晃动的剪影。
淮河的水依旧潺潺流淌,带走了无数个晨昏,却带不走记忆里那个蓝灰色的身影。父亲的帆布包,是我们兄弟四人童年的百宝囊,是母亲望穿秋水的牵挂,更是岁月长河里,一艘永不褪色的船,载着父爱,在我们生命的河流上,永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