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又至,收割机驰骋于金黄麦浪之中,收割下饱满沉甸的麦粒,打捆机紧随其后,将麦秸秆卷扎成方正齐整的捆垛,一辆辆运输车便将它们送往造纸厂和生物能源发电厂。那曾经被弃之不顾的麦秸秆,如今却成了“宝贝”,有了自己的去处,不再如同当年那般被一把火烧尽,徒留灰烬。
二十年前的麦收时节,总伴随着呛人的焦糊味。收割机碾过的麦田里,残留的秸秆足有半尺高,灰绿色的茎秆支棱着,像无数双枯槁的手在向天空讨要雨水。日头偏西时,不知谁家地头先窜起火苗,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干燥的秸秆,噼啪声中腾起滚滚黑烟。那烟霭厚重得能压弯屋檐,黄昏的天空被染成铁锈色,连归巢的燕子都在烟幕里迷失了方向。
在这样的日子里,虽然锁紧门窗,却挡不住细烟从窗缝钻进来,在屋里织成灰蒙蒙的网。浓烟裹着草木灰落在饭桌的菜碗里,呛得人喉头发痒,眼睛像浸了辣椒水般刺痛。站在村口望去,四野都是跳动的火头,仿佛大地被烙上了无数焦黑的伤疤。
被焚烧后的土地是死寂的。焦黑的秸秆灰覆在田面上,像撒了层粗粝的煤灰,蚯蚓和蝼蛄的尸体蜷缩在灰烬里,连最顽强的马齿苋都不再冒头。王老汉蹲在田边扒拉着土块,叹息说:“烧一次荒,地力要亏三年。”那时不懂,只觉得天空永远蒙着层磨砂玻璃,连呼吸都带着涩味。直到多年后在书本里读到PM2.5,才惊觉那些年我们竟在毒雾里生活了那么久。
新世纪初的某个夏天,村口突然竖起“禁止焚烧秸秆”的红色横幅。穿蓝制服的环保员开着宣传车进村,喇叭里循环播放着焚烧秸秆的危害,可蹲在墙根的老把式们只是吧嗒着旱烟,王老汉的烟袋锅更是敲得石磨叮当响:“老辈人烧了几辈子荒,地不照样长粮食?”
转机出现在那年秋收。镇农技站买了台打捆机,铁制的滚筒转起来像个会吃秸秆的怪物。王老汉背着手站在田边,看那机器走过之处,秸秆被吸卷成紧实的草捆,整齐地码在田埂上,像列队的士兵。“这玩意儿能顶烧荒?”他凑过去用鞋尖踢了踢草捆,干枯的秸秆发出清脆的响声。农技员小李蹲下来,抓起一把碎秸解释:“大爷,秸秆还田比烧荒强多啦,既能保墒又能肥田,您看这秸秆里的氮磷钾…… ”
王老汉没听完就转身走了,可第二天晌午,他蹲就在草捆前,小心翼翼地掰开外层秸秆,对着阳光查看里面的纤维。深秋播种时,他家田里第一次没冒狼烟,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机拖着旋耕机,将粉碎的秸秆翻进泥土。来年开春,他蹲在田埂上扒拉泥土,惊喜地发现黑褐色的土层里蠕动着拇指粗的蚯蚓,潮湿的泥土散发着草木腐朽的清香——那是土地沉睡多年后苏醒的味道。
如今的麦收季节,田垄间再不见野火肆虐,取而代之的是草捆堆砌的金色方阵。这些草捆坐着运输车辆驶向不同的远方:去造纸厂的秸秆要经过浸泡、蒸煮、打浆,在碱液与蒸汽的洗礼中褪去青涩,化作雪白的纸浆,最终变成学生课本、办公用纸,甚至是精美的宣纸,让草木的精魂在文字里继续生长;去生物能源发电厂的秸秆,则在炉膛里完成华丽转身,1300度的高温将它们分解为热能,推动汽轮机转动,为城市的万家灯火注入草木的能量。
王老汉蹲在新翻的田地里,手里捏着半截秸秆,秸秆断口处渗出的汁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你看这茬口多齐整,”他指着刚收割的麦垄,“机器割得比咱手工还利索。现在好了,秸秆不烧了,地有劲了,天也蓝了。”说着话,他随手将秸秆埋进松软的泥土里,仿佛埋下一粒春天的种子。
站在六月的麦田里,看新苗与草捆在风中摇曳,突然懂得所谓“变废为宝”,从来不是魔法,而是人类与土地的和解。当我们不再用焚烧的暴力对待秸秆,而是学会倾听草木的絮语,便发现每一根秸秆里都藏着自然的密码:它们吸收阳光雨露生长,枯萎后又以另一种形态回归,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麦秸秆的变迁,是一部微缩的生态启示录。它让我们看见,所谓文明的进步,从来不是对自然的征服,而是学会在索取中给予,在利用中敬畏。当草木的精魂沿着循环的轨道重新回到土地,当焚烧的浓烟化作纸张的墨香与电灯的光明,我们终于明白:最好的发展,是让每一片落叶都有归途,让每一寸土地都能呼吸,让古老的田畴在现代文明中续写生生不息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