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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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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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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花鼓戏

淮河的水总是清澈的,像一条透明的蓝绸子,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少年时代的我,常在渡船的甲板上数波纹,看它们打着旋儿追上船尾,又突然散成细碎的银箔,于阳光下闪烁。那时节,摆渡的老艄公总爱用竹篙叩击船帮,梆梆的声响混着水浪,倒像是给远处传来的花鼓声作和。

安徽凤阳县城东门外的老茶棚,自我儿时起,便是花鼓戏最热闹的场子。记得那时最习见的场景便是褪色的蓝布棚顶支在歪脖子槐树下,茶碗磕碰声里,忽地响起一串脆生生的鼓点。双条鼓的红绸带翻飞如蝶,击鼓的妇女鬓角插着绒花,眉目上着彩妆,但唱腔中却透着苍凉:“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老人们说,这调子六百年前就飘在洪泛区的风里。明太祖“龙兴之地”,却成了“三年恶水三年旱,三年蝗虫灾不断”的苦焦地。饥馑岁月里,逃荒的凤阳人负鼓流浪四方,鼓面彩绘的牡丹早被风沙磨成深赭色,唯有鼓腔里藏着的呜咽,在九腔十八调的辗转中,愈发显得苍凉幽远。

犹记几十年前的一个腊月,观草台班子演花鼓戏。旦角身着褪色戏衣,水袖轻扬,似要卷来漫天雪粒。她们踩着“风摆柳”的步子,虽扮作逃荒妇女,唱腔里却也委婉动人:“小小鲤鱼红口鳃,上江游到下江来。”老生以沙哑嗓音接唱道,“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个看见鱼咬鳃”,满座老茶客闻此,皆跺脚喝彩,声震茶棚。

花鼓戏之妙,尽在这浓郁的泥土气息中。它没有昆曲那般婉转细腻的水磨腔,也不同于京剧规整的程式,而是将犁地撒种等田间劳作的姿态,融入演员的身段之中。舞台上丑角顶着高粱秆扎的髯口,念白里掺着皖北土话,逗得台下晒得黝黑的庄稼汉喷出旱烟圈。内容多是传统花鼓戏中常见剧目,如讲述民间故事的《罗鞋记》《压裙记》等,虽说是家长里短,却偏偏在苦中嚼出欢乐来。

某年秋汛后,我在凤阳县城城隍庙残碑旁,遇见个修鼓的老匠人。他正往鼓腔上绷新牛皮,说这手艺传了十二代。“早年间用驴皮,声音哑;后来改蒙蛇皮,透着悲;如今这牛皮鼓面最吃得住劲。”老人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凸起的手,缓缓抚过鼓身,感慨道:“你且细听这‘十八番’鼓点,疾时如万马奔腾踏碎尘烟,缓时似春雨润物轻叩心门,哪一段不是老祖宗光着脚板,在黄土地上一步一步丈量、在岁月里千回百转摸索出的活计?”

鼓钉深深揳进杨木鼓帮,像钉进土地里的麦茬。我看见褪色的鼓面上叠着层层墨迹,那是历代戏班留下的记号。某个角落歪歪扭扭写着“光绪廿三年腊月廿四,宿州东关”。随着墨色悠悠洇散,竟似在时光褶皱里,悄然浮现出从前凤阳人颠沛流离的路途,浮现出寒夜破庙中那簇为暖鼓面而生的羸弱火堆,那燃动的火苗于昏暗中明明灭灭,低诉着人们的悲欢与执着。

去年端午回凤阳,正逢非遗展演。年轻演员革新了双条鼓的形制,鼓槌缠缚着彩线流苏,起落间如凤凰翩然振羽。电子屏同步映出流动的唱词,老腔中融入环保、扶贫的时代新韵,令人恍见传统与现代在鼓点中撞出璀璨火花。最动人心魄的是那曲《淮河新谣》,古筝的清越与花鼓的沉厚遥相和鸣,竟迸发出铁臂锁蛟龙的壮阔气象,将新时代治淮的豪迈气魄娓娓道来。

散场时,恰遇当年茶棚里的老旦,她正握着小孙女的手,悉心传授“花鼓灯”的技法。孩子手腕间银铃随腕动,清脆声响里,眉眼间尽是灵动,顾盼生姿。“如今日子舒坦了,这鼓声不需再诉愁肠。”老人将鼓槌郑重放入孙女掌心,指尖摩挲着鼓面陈年的纹路,“但咱们得记牢,当年这鼓点是如何踩着淮河水患,从苦难中一步步蹚出活路的。”此时暮色正漫过青砖黛瓦,鼓槌上的红绸恍若一条贯通古今的红线,从岁月深处向未来飘动。

淮河依旧浩浩汤汤东去。渡口新架的混凝土桥横跨河面,在汽车轰鸣声里,我恍惚间仍能听见木桨拨开水面的哗啦声。那些混着黄沙、泪水与欢笑的鼓点,早已深深扎进皖北的厚土,如同麦苗的根系般汲取着岁月养分,又在每个春天萌发新绿。

暮色浸染时,对岸次第亮起的霓虹灯,恰似当年老茶棚里摇曳的煤油灯,柔辉漫过新绷的鼓面。鼓点声声,似从时光深处叩击而来,轻轻晃醒沉眠在血脉里的乡愁——那是淮河浪涛与花鼓节拍共同谱就的永恒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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