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皖北的秋天总是来得急,老槐树的叶子刚泛黄,西北风就裹着沙土在石板路上打旋儿。磨刀匠王大力肩上的扁担压得棉背心沙沙响,工具箱里的锉刀、油石碰出细碎的响,像极了他这二十年走街串巷磨出的光阴。
那年他四十二岁,生得五大三粗,国字脸被日头晒成酱紫色,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能夹死苍蝇。自打十八岁跟着爹从乡下进了县城,扁担两头的磨刀摊子就没停过。县城东街的李大爷说他是“铁扁担”,可铁扁担挑得动百家刀,却挑不动自己的婚事。媒婆踏破过他家半扇木门,一听说他住的是城郊漏雨的土坯房,姑娘们的绣花鞋就转向了国营厂的工人。
这天晌午,王大力走到县城的西城根下,忽听得矮墙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他踮脚望去,见个半大男孩蹲在井台边抹眼泪,旁边的木盆里泡着补丁摞补丁的几件衣裳。“咋啦?”他瓮声瓮气地问。男孩抬头,脸上挂着两道泥痕:“娘不让我上学,说家里没余钱。”
正说着,从屋里走出个妇人,青布衫洗得发白,鬓角沾着几根稻草,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风韵。这是张寡妇,男人十年前在煤矿透水事故中没了,独自拉扯着十三岁的虎娃,靠给人浆洗缝补过活。“大力兄弟来了?”她擦了擦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拘谨,“家里有把菜刀,钝得切不动萝卜,劳烦你磨磨。”
王大力跟着进了院子,破砖垒的灶台边堆着半筐煤球,墙角的缝纫机缺了条腿,拿砖头垫着。张寡妇递过刀,刀柄包着布条,显见是用了多年。他蹲在青石板上,往磨石上淋了半勺水,刀刃与石面相触,发出“刺啦刺啦”的响。虎娃蹲在旁边看,鼻涕快滴到刀刃上,王大力笑骂:“小崽子,当心割了鼻子。”
刀磨好了,张寡妇要给钱,他却摆摆手:“几个子儿的事,留着给虎娃买本子。”转身要走,却见虎娃正盯着他的工具箱出神,里面的各种刀具在秋阳下泛着光。“想学?”王大力摸摸虎娃的头,“等你认全了字,叔教你。”虎娃使劲点头,眼里亮堂堂的。
打那以后,王大力的扁担常往西城根跑。有时送半筐自己种的青菜,有时帮着修修漏雨的屋顶。街坊四邻开始说闲话,卖豆腐的刘婆子撇着嘴:“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王大力充耳不闻,张寡妇却躲着他,见他来了就往屋里钻。
这天夜里,刮着狂风,王大力刚躺下,就听见砸门声。开门见虎娃浑身湿透,哭着说:“叔,我娘病了,发烧说胡话。”他披上外套就往外跑,到张寡妇家时,屋里没点灯,借着月光见她躺在床上直打摆子。王大力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像火炭。
他背起张寡妇就往医院跑,虎娃跟在后面直喘气。急诊室里,医生说要是再晚来会儿,烧成肺炎就麻烦了。王大力守了一夜,天亮时给虎娃买了俩烧饼,自己啃了口干馍。张寡妇醒来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又赶紧别过脸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大力往张寡妇家跑得更勤了。有人看见他帮张寡妇挑水,水桶在扁担两头晃悠,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模样。也有人看见他教虎娃磨刀,虎娃握着比自己手还大的刀,王大力在旁边手把手地教。
中秋前一天,王大力挑着担子来到张寡妇家,却见门口围了一堆人。原来是张寡妇的远房表哥,说要接她回乡下,把房子留给虎娃的表舅。“一个寡妇家,在城里住什么?”那表哥粗声粗气地说,“跟我回去,找个老实人嫁了,也有个依靠。”
张寡妇攥着虎娃的手,脸色苍白。王大力把扁担往地上一磕,铁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她哪儿也不去,这房子是她男人拿命换的,凭啥让人?”那表哥上下打量他:“你算哪根葱?管得着吗?”王大力往前一站,像座铁塔:“我是她男人!”
这话一出口,满院子的人都静了。张寡妇猛地抬头,眼里噙着泪。王大力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这些年攒的钱,还有个银镯子,是他娘留下的:“我知道你嫌我粗笨,可我有力气,能让你和虎娃吃饱饭。”
张寡妇盯着银镯子,想起男人去世那年,她抱着虎娃在煤矿门口哭了三天,那么多的亲戚躲闪推诿,没人管没人问。这几年,是王大力,默默帮她干了多少活,没要一分钱。她咬了咬嘴唇,伸手接过镯子,套在手腕上,正合适。
围观的人开始起哄,刘婆子酸酸地说:“这下好了,磨刀匠配寡妇,正好一对。”王大力瞪了她一眼:“你懂个球,这叫缘分。”拉着虎娃,牵着张寡妇的手,往屋里走。灶台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像是在唱着什么。
从此,西城根的人常看见王大力的扁担两头多了些东西,有时是给虎娃买的铅笔本子,有时是给张寡妇买的红头绳。张寡妇的脸上有了血色,虎娃的书声也常从院子里飘出来。逢年过节,王大力会杀只鸡,炖得香喷喷的,街坊四邻都能闻到。
有人说,王大力傻,娶个寡妇还带个拖油瓶。王大力听了只是笑:“你们懂啥,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磨出来的,是心里有了牵挂,自然就有了光。”说罢,扛起扁担,走向秋日的阳光里,扁担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属于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