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的安徽淮北市,阳光已带着几分炽热,相山公园内绿树成荫、光影斑驳。穿过蜿蜒的小径,青铜门环叩响时,我恍若触到了时间的铜锈。刘开渠纪念馆安静地卧在初夏的绿荫里,门廊前立着先生半身像,花岗岩的褶皱间凝固着比岩石更坚硬的沉思。
纪念馆展厅的玻璃柜里躺着几枚泛黄的信封,1933年巴黎邮戳边缘晕着水渍。刘开渠,这位出生于安徽淮北普通家庭的艺术家,自幼便对艺术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年少时,他怀揣着对艺术殿堂的无限向往,毅然踏上远赴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求学之路。
在巴黎,年轻的雕塑家站在朴舍教授的工作室,石膏粉末沾满衣襟,手指被刻刀磨出茧花。那些信笺里藏着塞纳河畔的星斗,他在给林风眠的信中写:“西式技法当如雨水,要渗进中国雕塑的泥土里。”展墙上投影着里昂中法大学的旧照,青年刘开渠正俯身翻制泥模,背景里文艺复兴时期的石膏像与他互为倒影。
纪念馆转角的回廊忽而明亮起来。整面墙铺展着《淞沪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创作手稿,狂草般的炭笔线条里奔涌着民族的血性。1935年的杭州城在图纸上复活,刘开渠攀在十米高的脚手架上,让青铜记住八百壮士的脊梁。解说词里说这是中国首座大型抗战纪念碑,那些被风蚀的战士衣褶深处,仍能触摸到雕塑家滚烫的指温。
漫步在展厅,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刘开渠参与创作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作品。1949年后,先生把工作室搬到天安门广场的临时工棚。投影仪将我们带入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创作现场:刘开渠跪在泥稿前修改旗手的指尖弧度,晨光穿透帆布棚顶,为他披上青铜的袈裟。展柜里陈列着《胜利渡长江》的原始泥模残片,浪涛的肌理里嵌着北京春天的沙尘。当我知道这组浮雕中每个人物都要经过数十次易稿,忽然明白纪念碑的基座里沉淀着多少星辰的碎屑。
除了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刘开渠的其他作品同样熠熠生辉。《孙中山先生坐像》庄严肃穆,孙中山先生目光深邃,仿佛在凝视着国家的未来,那沉稳的坐姿,尽显领袖风范与伟大人格;《蔡元培像》则温文尔雅,蔡元培先生手持书卷,面带微笑,学者的儒雅气质与教育情怀跃然“石”上。这些作品充分展现了刘开渠高超的雕塑技艺,他巧妙地融合西方雕塑的写实技巧与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理念,形成了独特的艺术语言,在雕塑艺术的天空中独树一帜。
我在《农工之家》的石膏稿前驻足良久。这件1945年的未竟之作里,母亲环抱婴孩的臂弯呈现完美的黄金螺旋。展签上记载着创作时的空袭警报,防空洞里的烛光中,雕塑家仍在用钢笔修改构图。此刻展厅的射灯照在石膏裂缝上,那些细碎的伤痕竟像银河的分支。我仿佛听见刘开渠在美院课堂上的声音:“雕塑是要让石头长出心跳。”
暮色漫过落地窗时,纪念馆展厅开始流转琥珀色的光。触摸屏上循环播放着先生晚年的工作影像:八旬老人颤巍巍地捏着油泥,为杜甫草堂创作《诗人杜甫》。放大特写里,雕塑刀在泥坯上犁出的沟壑,与老人手背的血管惊人相似。最后的展柜陈列着那副用胶布缠裹的老花镜,镜片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石膏。
走出纪念馆,相山公园的晚风送来松脂的清香。台阶下几个美院学生正在写生,碳笔沙沙声里,刘开渠的青铜像在暮色中渐次亮起柔光。忽然懂得先生为何将雕塑称为“立体的诗”,那些凝固在金属与石材里的呼吸,原是在为易逝的时光铸造锚点。当星辰爬上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我仿佛看见无数雕塑家的手在历史长河中举起刻刀,将民族的记忆镌刻成永恒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