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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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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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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梗沉浮处

茶梗沉浮处

谢正义


炎夏如炙,烈日灼空。驱车探访千年古镇——安徽淮北市临涣镇,只为啜饮一盏祛暑的棒棒茶。

当地人言,此茶竟以粗大茶梗炮制。相传明朝中叶,精茶价昂如珠,贫寒的临涣人便购得南方茶农弃置的茶梗,汲当地回龙泉水冲泡。孰料粗梗遇甘泉,竟激荡出独有醇香。茶梗如棒,故得名“棒棒茶”,自此如草根深扎这片土地。茶汤虽显粗粝,却自有其深厚坚韧的命脉,于贫瘠中滋养出醇厚滋味,似天意垂怜,特赐予底层一份专属慰藉。

古镇茶馆,容颜斑驳。房舍错落,门面敞亮洞开,内里唯木桌条凳,别无赘饰,墙上几把蒲扇,已被岁月浸染得微黄。茶具粗拙,大碗中汤色微浊,碗沿积淀着洗不去的深褐茶渍,那是百年茶汤吻过的痕迹。门前灶上,大铁壶稳稳坐落,壶嘴吐纳白气,炉膛火焰正红,壶内茶水在沸滚中低语翻腾,嘶嘶作响,似在永无休止地诉说古镇千百年烟火故事。

茶馆内,人声与杯盏脆响交织,清晨便已座无虚席。一壶茶,一碟点心,便是一天营生的开端。茶客中,袒露古铜脊背的老者摇着蒲扇,趿着布鞋的商贩挥着手臂,聚谈声浪喧腾如江河奔涌;偶有独坐一隅者,指尖摩挲粗碗边缘,默然啜饮,似孤舟泊于静水,于喧嚣中悄然划出一方宁谧。棒棒茶在碗中沉浮,茶梗如小小舟筏,载着百态人生,于方寸间起伏摇曳。

我在角落寻位坐下,要了一碗茶。汤色微黄,茶梗在碗底聚散沉浮,像一群久别重逢的老友。轻啜一口,初尝微苦如草叶带露,转瞬甘洌便从舌底漫上来,那质朴滋味顺喉滑落腹中,竟带起一阵清凉。汗珠自额角沁出,沿脊背蜿蜒而下,周身却莫名舒爽,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茶汤熨帖过。

茶馆内汗味与蒸腾茶香交织,茶气裹挟人语,在四壁缭绕回荡。窗外聒噪蝉鸣,起初如潮水漫来,渐渐被这茶烟人语消融,只剩些微余响,倒成了馆内热闹的背景音。我坐于其间,亦如一梗沉浮茶汤,被这粗砺而真实的烟火气包裹,暑热悄然退避,连呼吸都染上了茶的温厚。

棒棒茶于当地人心间,早已不止于解渴。无论贫富,一碗茶梗汤水,是晨起的仪式,是午后的小憩,更沉淀为生活的本味。老者幼童,皆熟稔地捧碗啜饮那浓酽茶汤。这生于贫寒的棒棒茶,于漫长岁月里熬炼出自身品格——粗砺中蕴藏甘醇,朴素里最是解忧。

盛夏时节,茶馆窗外蝉声依旧高亢,烈日灼灼未减分毫;馆内茶香弥漫,人声鼎沸如滚水翻涌。我默然静坐,碗中茶梗舒展沉浮,水色渐浓如琥珀。茶气袅袅升腾,模糊了老旧的房梁,氤氲了对面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他颤巍端起茶碗,指节缠着茶渍,呷上一口,眼角的沟壑里,竟漾开几分微醺的满足,像饮了陈年的酒。

茶烟缭绕间,时光仿佛被茶汤泡得柔软,脚步也放缓了。恍惚望见百年茶客的身影交叠:辫子盘顶的,旧毡帽覆额的,身着灰布中山装的……他们端起粗碗,啜饮的姿态如出一辙,喉结滚动间,都咽下了生活的甘苦。碗中沉浮的茶梗,宛如生命被岁月剥蚀后裸露的筋骨——在沸水反复煎熬下,粗粝的梗棒倔强地释放深藏的甘味,一缕缕香气执拗地弥散于灼热的空气,像在证明什么。

茶馆炉火正旺,茶汤在铁壶中奔涌不息,如生命之河;茶香如云,充盈馆内每一寸空间,萦绕于每位茶客的额角鬓边,连白发都沾了三分茶气。棒棒茶生于贫瘠,却活成了此地人的精神之泉:它非但未被岁月稀释,反在无数粗碗的传递间,熬成了穿透岁月的生命力。

这力量不在清冽,而在苦涩后的回甘;这清凉不借冰雪,竟生于滚烫的茶烟——原来最解暑的,正是这烟火人间里永续不灭的温热炉灶与袅袅茶香。

茶梗沉浮,茶烟袅袅,如时光本身在粗陶碗中无声蒸腾,泡软了岁月,也泡浓了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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