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自清凉
谢正义
盛夏时节热浪滚滚,花草树木都被晒蔫了,连风吹来都烫人。手指摸过书柜上有些斑驳的书脊时,心头一动:不如躲进书里去。
现代作家笔下,夏天读书的乐趣,常常带着心灵自己生出的那份清凉。钱钟书在《围城》里写方鸿渐的夏日读书:这个糊涂人虽然对世事拎不清,可一旦沉进书页里,文字却像屋檐滴下的冰水,在“围城”的闷热里,凿出一会儿难得的清凉。
汪曾祺更是此中高手。他常搬把竹椅坐到老槐树的浓荫下,一本书搁在膝盖上,手边青瓷碗里飘着碧螺春的香气,就算读透了这盛夏。他说:“夏天,树荫下读书,凉快,人也静得像潭水。”这样的文字,真像山涧溪水流过干渴的土地,淌过心田时,连燥热都化成了薄薄的水汽。
我也爱在书房里消磨酷暑。窗外蝉鸣像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书房却像被隔开了。风扇摇着头,把热风搅成漩涡,翻书的声音就在这漩涡里轻轻响起,像山泉拍打石头。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手指抚过有些卷边的书页,油墨和旧书的味道飘出来,竟带着草木的清香。那沙沙的翻书声,恍惚间像薄荷在嘴里化开的凉意,悄悄钻进心底。
渐渐地,周围的一切都淡成了背景。书页上的字却越来越亮,像星星落在黑色的夜空。书中人踏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故事里飘出来的栀子花香,都浸着湿气——那是文字熬煮的清凉汤,顺着目光流进心里。此刻世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蝉鸣远远地退去,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偶尔有汗珠从额角滑落,在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才猛地想起还在酷暑之中。擦汗时手指碰到滚烫的皮肤,心却还沉在故事里,那点热意,不过像微风吹过荷叶。
关上房门,书房就成了自己的小世界。文字在纸页间流淌,像无声的细雨,把燥热的心浇得温润——真正的清凉,从来不在空调机的轰鸣里,也不在冰饮刺喉的瞬间,它藏在心神沉静下来的那个角落。一头扎进文字深处,外界的热浪就被无形的墙挡在门外,仿佛被月光推开的潮水。这份清凉,是精神在喧嚣里为自己开垦的一片净土,让灵魂能在这里自在呼吸。
而这种静心读书带来的清凉,在今天显得格外珍贵。物质丰富的日子里,我们习惯了用空调把热浪挡在窗外,靠冰饮压下喉咙的干渴,却渐渐忘了精神本身就有降温的力量。当风扇徒劳地搅动热空气,当空调滤网积满灰尘,书页却像一把蒲扇,摇出由内而生的清风。这风带着字句的芬芳,吹散灵魂的倦意,也提醒我们:在所有外在的东西之上,还有一汪永不干涸的清泉,等着我们去取。
“心静自然凉”这句老话,原本说的是生命的修行。人能在尘嚣里守住心底的清凉,本就是精神的境界。当外界热得像蒸笼,书页间弥漫的那份宁静,就成了抵御浮躁的铠甲。这种“清凉”虽然看不见,却像深井里的水,永远用不完,能护着我们在暑气里不蔫,在浮尘中不迷失。书籍给的从来不只是避暑的树荫,更是支撑灵魂挺立的脊梁。纵使热浪滔天,精神也能找到透气的窗口,安然端坐。
秋光总会漫过夏天的堤岸。但在书页间习得的这份清凉之道,早已像树根深扎在灵魂里。等到蝉声停歇,暑气消散,心灵深处自留的这片绿洲,依然会守护着那份宁静,抵挡世间的纷扰风烟。
那天合上书页,窗外蝉鸣依旧如潮。可心里已经浮起一片清凉天地——这天地不用空调制冷,全凭书页里漫出的清辉,把精神托起,像夏夜的月亮,悬在清朗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