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香樟树

在我居住的小区，楼前有一棵香樟树，楼后也有一棵香樟树。不知何时，它们遭遇了“腰斩”——繁茂的枝叶被齐刷刷地砍掉，只留下两截粗壮的树桩，孤零零地杵在晨风里。那新鲜的伤口，像一道道裂开的伤疤，触目惊心。

砍树的原因很简单：树冠太茂盛了，遮挡了低层住户的阳光。于是，为了几缕光线，这两棵默默生长多年的香樟树，就落得如此境地。物业公司拖走了断枝残干，水泥地上只留下片片青绿的印痕，仿佛是树流下的无声泪水，悄悄渗进了冰冷的地面。

我站阳台往下俯瞰，光秃秃的树桩顶端，年轮清晰得像标本，树皮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和伤痛的痕迹。那些深深的纹路，凝固着一种临终的愁苦。

人们匆匆路过，目光掠过树桩便迅速移开。打扫卫生的阿姨默默地清扫着四周，树桩周围越发显得光秃秃的。鸟儿也绕着飞走了。一种沉重的寂静笼罩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似乎在宣告这两棵香樟树必然死亡的结局。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走了，春天来了。树桩像两块沉默的石头，毫无动静。大家都确信，它们彻底死了。

然而，立夏过后的一天，我偶然经过时，却被眼前景象钉在了原地——就在那狰狞的伤口边缘，两棵树桩上，竟然密密麻麻地钻出了无数嫩绿的小芽！起初细小如豆粒，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很快就鼓足了劲儿，舒展开一片片新叶。粗壮的木桩伤口处，竟被一圈鲜活的绿环紧紧围住，仿佛树木在用伤口呼吸！那不仅仅是芽，更像是生命从伤口里涌出的血滴，在阳光下凝结成了倔强的翡翠。

到了夏至，奇迹仍在继续。树桩上抽出了嫩绿的新枝，托着小小的叶片，勇敢地伸向天空。连树桩的顶端，也冒出了新芽，像从坟墓里伸出的手掌，执着地探向那片曾经剥夺了它们阳光的苍穹。这沉默的生命在无声地呐喊：我们没死！只是咽下了伤痛，在被斩断的地方，重新挺直了腰杆，仰望蓝天！

日子一天天流淌，新芽日复一日地生长。枝条努力伸展，叶子渐渐繁茂，在树桩顶上形成了两团郁郁葱葱的矮冠。只是新枝长得旁逸斜出，姿态有些歪歪扭扭，如同被强行扭着脖子的人，却依然竭力向着上方伸展。

后来，物业公司挂出了“毁绿罚款”的牌子。树桩早已被砍成这样，这牌子倒像是迟来的悼词，是对那无可挽回伤害的苍白注脚。孩子们在树桩旁嬉戏打闹，绕着它奔跑，开心地玩着捉迷藏。清脆的笑声回荡，没人知道这片小小的绿荫下，曾发生过一场无声的酷刑。

如今，站在阳台上俯瞰，这两棵矮矮的树桩，如同钉在水泥地上的两个绿色惊叹号，顽强地书写着生命不屈的宣言。

人们总在追逐更高的楼层、更亮的阳光。而这两棵香樟树，却以断项之躯，在最低微的尘埃里，萌发出了最震撼的新生。树不会说话。可每当我经过它们身边，仿佛总能听见一阵低语——那不是哀告，也不是怨尤。那声音比怨恨更沉静，比呼喊更深邃：生命，岂能如此轻易就被剥夺？纵使斧钺加身，肢体残缺，只要深埋地下的根还在，那蕴藏的绿意，就一定会挣扎着穿透伤害的硬壳，从血泊中重新站起！

这两棵被斩断的香樟树，像是两位倔强的守护者。它们扎根于尘埃，却将不屈的绿意，高高举向天空。从伤口中钻出的每一片新芽，都是生命自我书写的奇迹。

在无声的静默里，它们用重生的绿意，有力地回答着所有关于摧毁的疑问：纵使铁器使肢体残缺，只要根脉深埋大地，生命的绿色火焰，终将在断口处重燃，直至再度拥抱那片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