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一到,蝉鸣滚成热浪,大地暑气蒸腾。在淮河岸边的老家,偏要在这最熬人的时节,张罗起一年一度的晒酱豆盛事。家家院落里,大小酱缸静立在烈日下,晒着豆子,也晒着绵长的日子。那酱香,仿佛不只是豆子发酵的味道,更是从岁月深处蒸煮出来,沉淀在人心窝的滋味。
我年幼时,便知母亲是晒酱豆的好手。她先将精挑细选的黄豆煮得烂熟,摊在洗净的竹筛里,搁在庭院中暴晒。豆子起初带着青黄的湿润,渐渐被晒得收紧、变硬,透出沉稳的黄褐色。接着,母亲用面粉细细裹住每粒豆子,蒙上厚层桑叶,藏进温湿的角落。不过几日,豆子便萌出层薄薄的黄绿绒毛——那是发酵的信笺。母亲每日掀开桑叶,指尖轻翻时的专注,像在哄睡襁褓中的婴孩,要让每一粒都均匀呼吸、好好发酵。
等豆子裹满绿毛,母亲便将它们倾入大酱缸,添足盐与水,重新放回院中受晒。从此,母亲便有了雷打不动的时辰:天刚蒙蒙亮,必起身搅动酱缸。她握着长柄木勺,缓缓探入缸底,自下而上翻动酱汁,搅出“咕嘟咕嘟”的轻响。缸里的酱汁从浑浊的土黄,慢慢澄出透亮的酱红。豆子在水中翻滚,日复一日,色泽愈发沉郁,酱香也愈发浓烈,像陈年的酒在时光里酿得醇厚。
晒酱豆看似简单,实则处处藏着心思。母亲叮嘱过许多规矩:酱缸上得盖细纱布,滤尘又透光;搅酱的勺子绝不能沾生水,否则整缸酱会腐坏;最关键的是,必得在每日清晨太阳初升时搅动。母亲说,豆子也有生命节律,翻动、盖布的时机,分毫不能乱。她神情专注时,眼神亮得像盛着星光,仿佛在主持一场庄严的仪式。那酱缸里,藏着日月的轮回,时光的耐心。
三伏天的酷热,原是晒酱豆少不了的柴火。豆子非得在这火辣辣的日头下充分发酵,香气才够泼辣浓烈。母亲常说,最怕连阴天,酱豆极易腐坏,一年的辛苦就成了泡影。这三伏天像块烧红的烙铁,虽难熬,却烤出了酱豆的醇香。豆子必须在骄阳下煎熬翻滚,在热浪中被反复搅动,蒸腾掉所有青涩,熬干多余水分,才能结晶出那咸鲜的厚味——这过程,不正如人生,总要经几番蒸腾煎熬,才能熬出醇厚绵长的底味?
如今,母亲去世多年,那缕酱豆香也跟着岁月淡了。我按母亲的法子试过多次,总熬不出那般沉厚的酱香。后来才懂,母亲晒的岂止是豆子?那酱豆里融进了她无尽的耐心与光阴,酱缸中搅动的是她对生活的执着与期许。那酱香里,沉潜着她对日子的敬畏,对家人的深爱——酱缸里沉浮的,分明是母亲熬瘦的岁月。
此刻,我又在骄阳下搅动酱缸。赤日炎炎里,豆子在缸中沉浮翻腾,酱香渐浓时,眼前总浮出母亲当年的身影。酱缸泛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向时光深处。酱豆熟成那日,浓香漫溢而出,飘向远方——那是母亲留在世间的气息,是土地与烈日合力酿就的魂魄。
酱豆虽小,却盛着天地的精气,聚着人心的温度。它在骄阳下熬炼,在翻搅中蜕变,终成舌尖上的乡愁,舌尖上的娘亲。酱香终会在岁月里弥散,可那记忆之味,早已在心上结成沉甸甸的盐霜——我们又何尝不是被光阴晒透的豆子?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沉浮于人间那口深缸,只为把生命酿出一点沉实厚重的咸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