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十三年,毛家湾突然变了个天,往年夏天阴雨不断,今年,竟然连月大旱,连河道都干涸了。
陈家山掮着铁锨,和弟弟二山心急火燎地往地里赶。他们要把泉眼东边的一块地给浇上水。这是他们家唯一存活的希望。
刚转过山坳,就见毛老歪拿着铁锨,在和他的大儿子毛铁蛋、二儿子毛钢蛋,把泉水往自家地里引,泉眼旁还插了块木牌,歪歪扭扭写着“毛家泉眼,他人勿用”。
“狗日的,这是不让别人活了!”陈家山一见,顿时红了眼。连日的干旱让他心情烦躁,虽然灌了两年墨水,这暴脾气一上来,仍然像牛一样直拱不拐弯。他扔了铁锨,冲过去拔掉木牌,一下给甩出老远。
毛老歪头一歪,使原本就歪的脑袋更歪。他来到陈家山面前,双手掐腰,脸上的横肉挤成一团:“陈家山,咋的?这泉眼挨着我家地,泉水经过我家田,就该归我家管!”
“对,就该我家管!”毛铁蛋随声附和。
“放屁!”陈二山也是个暴脾气,火气一上头,哪管三七二十一,一锄头把田埂挖个缺口:“这泉水自古到今,全村人共用,你家凭啥独占?”
毛钢蛋年轻气盛,一膀子将陈二山扛出老远:“敢扒我家田埂,我看你是活腻了!”
两家人本就因地界、灌溉积了十几年怨气,此刻干柴遇上烈火,一下子彻底爆发。
陈家山和毛铁蛋扭打在一起,互相薅着头发往下按。毛老歪在旁边假装拉架,看准了就狠给陈家山一拳。陈二山和毛钢蛋则各抄锄头,朝着对方的腿上、背上乱砸。
混乱中,毛钢蛋一锄头没砸中陈二山的腿,便扯起锄头横扫过去。这时间,陈二山顾上没顾下,被一块石头绊住了,一个踉跄,锄头正落在后脑勺上。陈二山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不动了。
出了人命啦!
一时间,所有人都僵在了那儿。
陈家山看着弟弟后脑勺的血窟窿,眼睛瞪得溜圆,抄起铁锨拍向身边的毛老歪:“赔我弟的命来!”毛老歪慌忙后闪,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但额头还是被铁锨尖划破一道口子,顿时鲜血直流。
毛铁蛋见爹受伤,红着眼睛要扑上去,但是被赶过来的族长和邻居死死拽住了。
老族长看着泉边的惨状,气得浑身发抖:
“住手!都快住手!你们就为这点水,要把两家人都埋葬在这里吗?”他让人把陈二山抬到树荫下,伸手探了探鼻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脸对毛老歪说:
“毛老歪,你儿子杀了人,要送县里!另外,你家还要出五十块丧葬费!”
老族长转向众人:“以后,老泉归全村人共用,谁再闹事,就把谁赶出毛家湾!”
陈家山抱着弟弟的尸体,哭得涕泪四流:“五十块钱就换我弟一条命?我陈家跟毛家,从此不共戴天!”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雷,刹那间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昏暗。
二
由于下了一下场透地雨,补种秧苗及时,到了秋天,庄稼竟然出奇的好。老族长为了庆祝丰收,就在村头打谷场上搭了戏台,请了个戏班,让大家松快松快。
那晚,戏班唱的是《穆桂英挂帅》,戏台上的穆桂英背扎靠旗,唱腔清亮,台下的人看得入迷,听得兴起,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
陈家山没心思看戏。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毛家那边。此时,毛铁蛋正和几个年轻人在人群外赌钱。毛铁蛋又赢了,手里攥着一把毛票,那个高兴劲,嘴角都要歪到后脑勺了。
戏唱到半夜,突然刮起了风,风很大,戏台上的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火苗窜起老高。甚至有几盏都燃烧起来。看来,戏是唱不成了,戏班班主赶紧让人把灯笼拿下来。
就在这时,陈家的方向突然冒起了浓烟,紧接着就传来“救火啊”的呼喊。
陈家山心里一咯噔,突然想起,老娘还在家呢!撒开两腿就往家跑。老远,就见自家的五间土房已经被大火吞噬,屋顶的茅草“噼啪”作响,冒着火,不时往下塌落。
“娘——”陈家山急了眼,朝屋里嘶声大喊,拔腿就往屋里钻。但是很快被人给死死抱住了。此时烈火熊熊,人跑进去,无异于白白送死。
村里的人都来了,大家提着水桶,端着水盆,拿着瓢往火上泼,也有人用扫把或铁锨,胡乱往火里拍打,可火势太大,人偎不上边,加上风助火势,越烧越旺,整片天地红彤彤一片。很快屋梁坍塌,火星子一下溅起老高。
这个时候,毛老歪也带着毛铁蛋、毛小丫赶了过来。毛铁蛋刚要往前冲,被毛老歪一把拽住。
毛老歪嘴一歪:“别去!咱家和他有仇,你一去,说不定会赖上我们。”
毛铁蛋嘴里嘟囔着“我就是想帮个忙”,还是老老实实住了脚,不再上前。
此刻,陈家山已是浑身瘫软。眼睁睁看着老娘被火烧死,心里的悲痛可想而知。瞥见毛小丫手里拿着个火把,火把上的火苗还没灭,心头猛地一动!刚才看戏时,他明明看到毛小丫拿着火把去了陈家,说是要去给娘送针线。
“是你!是你放的火!”陈家山冲过去,一把抓住毛小丫的胳膊,“我刚才看到你往我家去,是不是你故意放火?”
一句话把毛小丫吓了个半死,她浑身发抖,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哭着说:“不是我!我给大娘送完针线就回来了,我不知道怎么着的火!”
“平常白天都不来往,你黑更半夜送的什么针线?分明就是去放火!”
毛老歪赶紧推开陈家山:“你小子别血口喷人!我女儿才十三,和你娘最是和善!”
“人心隔肚皮,”陈家山红了眼,“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陈家山越说越气,一时间怒火冲天,他抄起地上的扁担,砸向毛老歪:
“毛老歪!你杀了我弟弟,现在又放火烧我娘,我跟你拼了!”
毛老歪赶紧躲闪,可还是被扁担砸中了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大家好不容易把两人拉开,这时陈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火灭后,人们在废墟里找到了陈家山老娘的尸体,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陈家山抱着尸体,在废墟上哭了整整一天,声音都喑哑了。
村里的人都在议论这场大火,有人说看到毛小丫拿着火把往陈家去,也有人说,是陈家山老娘想喝面汤,不小心灶堂失了火……
老族长让人查了几天,也没查出个结果,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可陈家山心里咬定,这场火一定与毛家有关。
三
忽然之间,大病一场后的陈家山变了。其实人都有两面性,都会变。
陈家山接受了老族长的调解。
当天,毛老歪拖着伤腿,带着毛铁蛋和毛小丫,拎着五十块大洋上门道歉。他的额头上,被铁锨划破的地方结了深紫色的痂,歪着的脑袋,因为腿伤站不稳而显得有些滑稽。毛铁蛋低着头。毛小丫则是躲在哥哥身后,眼睛里满是恐惧、不安和委屈。
陈家山就那么站在窝棚口,默默看着面前三个忐忑不安的毛家人,然后,很平静、很温和地接过钱袋子:“……人死不能复生,”他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背与自己无关的悼词,“往后余生,各自安好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认命,又像是妥协。
毛老歪如释重负,长松了一口气:“大山,你能这么想,最好……唉,这都是命!”
陈家山没有回应,拎着五十块大洋,转身走回阴暗的窝棚。
关门的一刹那,他脸上的麻木褪去,眼底深处浮起一丝狠毒:他要让毛家彻底垮掉,像陈家一样,片瓦不留,直至陷入绝望。
转眼,到了春天,积雪消融,万木复苏。毛家湾的村民也开始忙碌起来,翻地,播种,一刻儿也不敢闲着。
陈家山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闷头干活。他开垦了更多的荒地,每天都在侍弄着那几块薄田。偶尔,还会在毛铁蛋遇到困难时,走过去,搭一把手,做完就走。
毛铁蛋从一开始的狐疑不定,渐渐变得有些讪讪,甚至,憋出一句“谢谢家山哥”之类的客套话。
毛老歪却时刻提着心、吊着胆,叮嘱儿子保持距离,但时间久了,见陈家山似乎真的忘记了什么,每天只顾着忙活自己那几亩薄田,便也慢慢放松了警惕。
村人们私下议论,都说陈家山自从经历了几场事,看淡了生死,改变了性子。
只有陈家山自己知道,每一次“帮助”毛铁蛋,他胃里都在翻江倒海;每一次看到毛家田地里的秧苗变得碧绿可人,他心里都在不住地暗暗冷笑。
很快,夏天到了,汛期来了,老族长召集人手加固河堤,陈家山毫不含糊地去了,而且是和毛铁蛋在一起。
干活间歇,人们三三两两坐下来休息。陈家山貌似无意地,和旁边的人聊天:“看样子,今年雨水不小,”他抹了把汗,看了看阴沉灰暗的天,又看了看奔涌的河水,“今年的堤坝,得再加宽加大。”
年轻人附和:“可不是嘛,这堤坝,年年修补,年年被冲垮,再不加宽加大,还是白搭。”
陈家山叹了口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却能恰到好处地,让不远的毛铁蛋听见:“光靠垒石头加土不行,得加木料,有那样宽那样结实的大堤,有了木料加持,任再大的水也冲不垮。”
他大张手臂比划着,说的很随意,像是闲聊,又像在说着玩儿。一旁的毛铁蛋却来了精神。
到了午后,有人看见毛铁蛋吭哧吭哧地从西山坳扛来很多松树条,并且自作主张地把树条放在自己家地前的大堤上。“用这树条压大堤,准成!”只是树条太长,有几根两头都从土里漏了出来,也没人在意。毕竟大堤加大加宽了,看着很让人放心。
陈家山远远地站着,嘴角挂起一丝无人察觉的诡笑。
今年的雨水大,而且猛,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河水暴涨,浊浪滔天。
全村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男人们日夜守在大堤上,不停地加固危险河段。
第四天夜里,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毛铁蛋负责加固的那一段堤坝,传来一声可怕的闷响,紧接着是人们的惊呼和哭喊!
那段扎实的、用了木条的堤坝,溃决了!
大水竟是顺着木条慢慢渗出,继而扩大,最后像脱缰的野马,冲向堤外的田地!
虽然人们拼命堵漏,最终避免了更大的灾难,但决口处下游的几十亩庄稼,彻底被淹没了。其中,一大半是毛家辛辛苦苦种下的、长势最好的稻田,还有陈家山那几块离河最近的、刚抽穗的薄地。
毛老歪听到消息,连滚带爬地冲到地头,看着一片汪洋下,稻穗在浑浊的水里瑟瑟摇摆,在无声地向他呼救。使得他心如刀割,绝望至极,眼前一黑,一下瘫坐在泥水里,捶胸大哭:“我的粮啊!完了!全完了啊!”
毛铁蛋脸色惨白,站在溃堤处,看着自己亲手扛来的木条,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漂浮在水面上,浑身抖如筛糠。
陈家山也站在人群里,脸上表露出深深的痛惜与无奈。而嘴角却在微微抖动,那是压抑到极致的、近乎颤栗的快意。
村里流言四起。
有人说,看见毛铁蛋非要在大堤上放木条,还横着放,中了邪一样,劝都劝不住。
有人嘀咕,毛家真是邪乎,先是惹上人命官司,搭进了钢蛋,现在丰收在望,庄稼反被自己引水给淹了。
甚至有人翻起了旧账,说毛老歪当初霸占泉眼,伤了阴德,这是报应到了。
毛老歪闻听,痛惜,绝望,加上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自此一病不起,整日躺在炕上,不停地咳嗽咒骂。
陈家山则在一片同情声里,默默地重整那块被淹了的土地。他仿佛认命了,比以往更加勤劳,甚至,还主动地,去帮助遭受洪灾的乡亲,当然,偶尔也去毛家,帮忙挑点水,劈点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越是这样,毛铁蛋越觉得抬不起头来,总认为堤坝垮了是自己蠢,对不起所有人,尤其是对不起这个“以德报怨”的陈家山。
毛小丫给他端水时,眼神里恐惧少了,多了些复杂的感激和愧疚。
陈家山接过水碗,低声道谢,目光缓缓掠过毛家破败的院落,病榻上不断呻吟的毛老歪。
他心里在冷笑。
毛老歪,你也感受到痛了?但,这远远不够!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目光深沉幽远。
四
毛家的顶梁柱一倒,所有担子都压在了毛铁蛋肩上。
这个头脑简单的汉子,被溃堤的阴影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他变得沉默而敏感,总觉得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指责和怜悯,当然,这两种目光都让他难以忍受。
陈家山的地也被淹了,但他表现得很平静,甚至有点儿无动于衷。
他时常路过毛家的地。看到毛铁蛋独自一人挥动锄头刨土,累得气喘吁吁也不肯歇一会儿,便会停下脚步,然后走过去,一声不吭地开始帮忙。
起初,毛铁蛋惊惶失措,连连摆手:“大山哥,使不得!俺,俺对不住你,你家田地也淹了……”
陈家山手里不停,头也不抬,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那薄地,不值钱,倒是你家,地这么好,又上有老,下有小。”
他的话似有魔力,轻易地将毛铁蛋那点可怜的愧疚和不安堵了回去。几天下来,毛铁蛋从忐忑不安变得坦然,甚至,生出一些依赖。是嘛,有陈家山帮忙,活计总能快上许多。这个曾经的仇人,似乎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看到希望的救星。
歪倒在炕上的毛老歪,闻讯气得直拍炕沿,声音嘶哑:“蠢货!别和他沾边!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毛铁蛋闷头反驳:“爹,人家以德报怨,咱也不能小肚鸡肠!再说,没人帮,光靠我一个,种得了吗?”
毛老歪一口气堵在胸口,咳得撕心裂肺,却也无计可施。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陈家山来的更勤了。他不仅帮毛铁蛋干活,还会有意无意地给出建议:
“这多的地,光靠人力不行,时间不等人,还得是牲口翻的快。”
毛铁蛋一脸愁苦:“俺也没法,俺家牲口早都卖了,也没钱租赁牲口。”
陈家山目光扫过远处山坡:“后山坳里,老刘家好像有头老黄牛,只是年岁大了,干活慢,但便宜,总好过没有吧。”
毛铁蛋眼睛一亮。
过了两日,毛铁蛋果然咬牙用极低的价钱租来了那头黄牛。可是,在下一个斜坡子时,老牛失蹄,连带着毛铁蛋也滚下了山沟,幸好只是擦伤了背,扭伤了脚踝,有点轻微脑震荡。倒是牛,受了惊吓,一溜烟儿逃窜了。
毛家为此赔了一大笔钱。
转眼,到了中秋,在毛铁蛋看到丰收有望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袭击了毛家湾,鸡蛋大的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虽然时间不长,却足以将没成熟的秧苗砸得七零八落。
老天爷呀,这是要断人活路啊。毛铁蛋望着一地的狼藉,感受到了大自然下的渺小和无奈。
倒是陈家山,看着被砸得千疮百孔的田地,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在困难面前,他似乎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走到垂头丧气的毛铁蛋面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天灾,人祸,谁也躲不过,但是,老天不绝家家雀,活路总会有的。”
毛铁蛋抬起模糊的泪眼:“粮食没了,咋个有活路嘛?”
陈家山的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深山,像是在自言自语:“山里野货多,蘑菇、药材,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野物,如果打下来,能换不少钱。就是忒冒险。”
毛铁蛋听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立刻回家,翻出他爹那套早已生锈了的猎叉和绳索,不顾毛老歪的劝阻,将猎叉磨得锋利了,一头钻进莽莽大山里。
头两天,他果然带回来一些的蘑菇、松籽,还打了只野兔,挖了个野山参,卖了些小钱。给家里带来久违的喜欢。
毛铁蛋自然也很高兴。但他知道,今年粮食欠收,大家都去上山,附近已经很难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第三天,毛铁蛋大着胆子,往更深的山林走去。
陈家山也上山,不但捡蘑菇,也砍柴。这天,他砍了一捆柴回来,在一条野兽出没的小径上,看到了毛铁蛋做的简陋标记。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标记指向更危险的方向。
傍晚时分,毛铁蛋没有回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渐暗,山林间弥漫起一层薄雾。毛家人开始感到不安,他们知道,山林中有着无数的危险,毒蛇,野兽,甚至是迷路,稍有不慎,还会跌入万丈的深渊。
毛家急了,怕了,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赶紧求助族里几个男人,举着火把进山寻找。
最终,他们在一处陷阱里找到了鼻青脸肿、脚踝肿胀、浑身是伤的毛铁蛋。毛铁蛋心有余悸,明明做了标记嘛,怎地反而越走越远,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还好,陷阱里没放尖锐物,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人们把毛铁蛋抬回家里,虽不致命,但却要躺上一段时间,而且要请郎中治伤。
这真是祸不单行,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五
毛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
毛老歪的病,总是不见起色,咳嗽也日益加重,有时候咳得狠了,几乎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毛铁蛋腿伤未愈,只能拄着棍子走动,看着家徒四壁和娘愁苦的脸,他心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和焦躁不安。
而陈家山,依旧是那副沉默淡然的样子。他编织草席,有时候还去山上打些野物,捡些山珍,然后拿到集市上,换回些粮食和盐巴。虽不富有,但维持日常生活绰绰有余。
这天傍晚,寒风呼啸。陈家山从集市上回来,拎着装满小米的布袋,走进毛家破败的院落。
院子里,毛铁蛋正在劈柴,但因有伤势没好,而显得有点力不从心。毛小丫坐在厨屋门前,择着刚从地里挖来的野菜,小手冻得通红。
陈家山敲了敲厨屋门。
毛小丫抬起头,看到是他,愣了一下,怯生生地喊了声:“大山哥。”
毛铁蛋也停下动作,半弯着腰,神情复杂地看着陈家山。
陈家山没进屋,只是把手里的米袋递向毛小丫。
毛小丫不敢接,回头看哥哥。
毛铁蛋喉头动了动,脸上火辣辣发烧。身为七尺男人,却要接受别人的施舍,就像脸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要多难堪有多难堪。他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大山哥,这怎么行,你家也不富余呀。”
“就这一次。”陈家山打断他,语气不容拒绝,却也没有温度,“大人能扛,丫头还小。”
一句话,正戳中毛铁蛋内心最软又最痛的地方。他看了看妹妹冻红的小手,十三岁的人了,还是个小不点儿,这是缺乏营养啊。他犹豫了一下,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接过了那袋小米,嘴唇哆嗦着,低低说了声:“谢谢大山哥。”
这时,堂屋里传来毛老歪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声声让人揪心。
陈家山看向那扇黑黢黢的窗户,一丝冷笑快速掠过嘴角,但声音依旧淡然:
“老歪叔咳得恁厉害,没请郎中看看?”
毛铁蛋脸色灰败,摇了摇头:“请了,药吃了不少,总不见好。郎中说,得用好药调养,可……”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钱买好药啊,能有药吃着,已经很不错了。
陈家山沉默了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缓缓开口说:“我在镇上听说,县里回春堂的李大夫,最擅治咳喘痼疾。要不,请他看看?”
毛铁蛋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但瞬间又暗淡下来:“县里,俺家哪里看得起呐……”
“人要紧,其他都是身外之物。”陈家山的声音低沉,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没了,要钱有啥用?况且钱是人挣的,有了人,才能有钱啊。”
顿了一下,陈家山仿佛随口一说:“我听老歪叔说过,你奶曾留下一对银镯。”但马上觉得话多了,赶紧说家里有事,匆忙离开了。
毛铁蛋怔在了原地。他隐约记得,那对镯子是娘藏得最紧的东西,说是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它的主意。
夜里,毛老歪咳得更凶了,几乎喘不上气。毛铁蛋看着黑暗里痛苦不堪的爹,不由想起陈家山那句“人要紧,其他都是身外之物”的话。挣扎,愧疚,对爹生命的担忧,种种情绪撕扯在一起,使得他焦虑不堪。
终于,毛铁蛋下定了决心。他悄悄把娘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
“娘,俺奶留下的那对银镯子,在哪?”
毛家婆娘被问得一怔,随即脸色大变,眼神躲闪:“你,你问这个干啥?”
“眼看爹病的厉害,得去县里请个好郎中!家山哥说了,回春堂的李大夫能治!”
毛家婆娘看了看被病痛折磨的丈夫,又看了看儿子急切的神情,不再说话,哆哆嗦嗦爬到炕角,哆哆嗦嗦从墙壁里抠出一个褪了色的布包包。打开,里面有一对色泽暗淡、款式陈旧的银镯子。毛家婆娘眼中闪烁着泪光:
“这是你奶留下的念想,也是咱家,最后的希望啊。”
毛铁蛋一把抓过镯子,冰凉的感觉直透掌心。
“不管那么多了!先把爹的病治好!”
第二天一早,毛铁蛋就揣着银镯子,怀着孤注一掷的希望,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踏上了去往县城的路。他心里盘算着,当了镯子,请了郎中,抓了药,爹的病就会好起来,爹好起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家还会养好多好多牛,好多好多羊,盖上好大好大的房。这样想着,毛铁蛋浑身充满了劲头。甚至对陈家山,也生出了莫名的感激。
来到县里,毛铁蛋找到一家最大的典当行,递上镯子。
柜台后,一个老朝奉戴上眼镜,拿起镯子看了看,又掂了掂,然后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这镯子,你要当多少?”
毛铁蛋心里没底,奓着胆子说:“100块大洋,行吧?”
老朝奉“嗤”地一笑,取下眼镜,然后,将镯子扔回柜台,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100块大洋?你这是想钱想疯了吧?你这玩意儿,是假的!外面镀银,里面全是白铜!想到这里骗钱,你也配!”
毛铁蛋被当铺伙计推搡出来,瘫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对镯子,浑身冰凉,脑袋嗡嗡作响。
镯子是全家最后的希望,希望破灭了,毛家以后的好日子,也就没有了。
失魂落魄的毛铁蛋,甚至没敢再向下一家当铺验证,仿佛被抽了魂一样,拖着个瘸腿,踩着夕阳的余晖,一步一步挪回毛家湾。他的那颗心啊,来时有多炽热,回时就有多冰凉。
六
天气,眼见一天冷过一天,毛老歪的病不见有半点好转,反而因寒气侵体,咳得更厉害了。家里的粮食彻底见了底,借无可借,赊无可赊。毛铁蛋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终于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找到了村里最富庶的刘员外。
刘员外是毛家湾最大的地主,也是放印子钱的好手,方圆百里数他家最大,家里豢养着上百个打手。一直以来,他都对毛老歪那大堤下的十亩好田眼馋,只是一直没有借口,不好下手。眼下肥羊入口,自然不能放走。
刘员外按捺住内心的喜悦,慢条斯理地说:“看你们可怜,这样吧,大堤下那十亩好田的地契押给我,我借你六块大洋,五分利,三个月为期。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上,地契给你。还不上嘛,地就归我。如何?”
十亩地,六十块都不卖的好地才给六块,还五分利息,老天,这简直就是明抢嘛!
毛铁蛋顿时晕头转向。可看着刘员外那不容商量的脸,再想想炕上咳血的父亲,他除了这条路,还能怎么办?唉,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浑浑沌沌中,他不知是怎样在那张契书上按下的手印,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到家的……
傍晚,残阳如血,红艳艳涂满了整个毛家湾,也把陈家山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跨进毛家院子,看见毛铁蛋正蹲在院子的角落,双手直薅自己的头发。
“你去了刘员外家?”
陈家山蹲下身子,话里透着责备:“大堤下那十亩地是你毛家三代人的命根子,你怎么能轻易去做抵押?那印子钱你拿什么还,你还得起吗?”
陈家山站起来,长叹一声:“往后毛家,完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完了……”毛铁蛋喃喃自语。这个“有地在,就能翻身”的精神支柱,随着陈家山的转身离开,轰然倒塌了!
毛铁蛋瘫坐在地。
蓦地,像被什么东西猛然哲了一下,他脑子里突然闪现一个念头:陈家山早不来,晚不来,为啥偏偏等自己把地押了出去,才会来?
念头一经冒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还有镯子,还有木头,还有牛!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三次四次呢?这些看似好意的背后,竟掩盖着不可告人的、杀人不见血的阴谋!
这不是在帮我,这是坑我!这一切,全都是他在布局,在阴谋报仇啊!毛铁蛋一拳砸在门上,手皮瞬间破裂出血。
屋里的毛家婆娘听见动静,慌忙跑出来:“铁蛋,你咋了?手咋流血了?”
毛铁蛋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将娘一把推开,在院子里来回暴走。他喘着粗气,一遍遍地狂吼:“都是他!都是他!一步步设计好了圈套让我去钻,去上当!”
他的吼声惊动了屋里的毛老歪,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接着是绝望至极的咒骂:“孽障哇……”
毛小丫吓得哭起来。
毛家婆娘看着状若疯癫的儿子,回想起前前后后,脸色也渐渐白了。她不懂得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儿子的愤怒,以及家里一步步坠入深渊的窘境,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骨的寒意。她不敢相信,陈家山,那个看起来厚道沉默的男人,果真那么阴险?
这一夜,毛铁蛋彻底无眠。怀疑变成了确信,恩人变成了隐藏在暗处,随时扑咬人的恶狼。毛铁蛋的心里,除了对贫困和疾病的绝望,又添了一把被欺骗、被算计的熊熊烈火。
此刻,陈家山正在自家的窝棚里,慢条斯理地磨着二山留下的锄头。他知道,钓饵已经吞下,钓绳,该开始往回拉了。
七
转眼,腊月到了,老族长召集村民,商议祭祀和分摊祠堂修缮的大事。祠堂是宗族的脸面,即便年景再不好,也不能省了这笔钱。按照惯例,费用依旧是按照男丁、人头和田亩数分摊。
祠堂里,烟雾缭绕,大家或坐,或站,或趷蹴在一边,大多神情凝重。老族长说完分摊方案后,底下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当然,多是叫苦和抱怨。是啊,今年天灾不断,庄稼绝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毛老歪因为病重,没有来,毛铁蛋来了,听到分摊到他家的数额,本就阴沉的脸色这时更加阴沉了。那数字,对于此时债台高筑、几乎断炊的毛铁蛋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族长,俺家情况,您不是不知道!”毛铁蛋站起来,“俺爹病得厉害,庄稼绝收,如今连吃的都没有,还欠刘员外一屁股印子钱!这修祠堂的钱,俺家拿不出来!”
祠堂里静了一下。大家都清楚毛家的情况,毛铁蛋说的都是实情。但是,要按照这个说法,村里大都收成不好,难道都要免收或减收?这样的话,宗祠还如何修缮?祖宗还要不要脸面?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老族长刚想站起来。
这时,一个声音,在人群里忽然响起,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祠堂是大家的根,是脸面,再难,份子钱也不能免。实在不行,我先帮你垫上。”是陈家山。
这话听起来很仗义,但在这种场合,在毛铁蛋刚刚哭穷之后,就显得格外刺耳。尤其是,落在毛铁蛋耳朵里,那简直就是啪啪打脸!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齐刷刷聚集到毛铁蛋身上。
毛铁蛋的脸腾地就红了,继而青紫,额头青筋暴起,嘣嘣乱跳。他猛地转向陈家山。压抑了多天的怒火和怨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你少他妈假仁假义!”毛铁蛋颤抖着手指向陈家山,情绪激动到几乎无法控制:“垫上?你拿什么垫?啊?!你家的地不也被大水淹了吗?被冰雹砸了吗?你哪来的钱?难道是坑害我家得来的黑心钱?!”
祠堂里顿时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毛铁蛋这突如其来的、莫名的、尖锐的指责惊呆了——这都是哪和哪啊,说着说着就转弯了。
一时间,祠堂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空前的压抑。
“毛铁蛋!你胡说什么!”老族长厉声呵斥。
“我胡说?”毛铁蛋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他不管不顾地,大声且带着疯狂的恨意,对着陈家山嘶声大吼:
“银镯子,是你告诉我到县里能当钱,结果银镯子是假的!印子钱,你明知道是坑却不阻止我,反而在我借了印子钱之后,假惺惺来说!还有我爹的病!我进山摔的伤!说,是不是你他妈搞鬼!你说!你他妈给我说啊!”
毛铁蛋状若疯癫,朝着陈家山扑过去,但是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了。
陈家山站在那里,面对这劈头盖脸的指责,脸上先是浮现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后又化为一种被冤枉的、沉痛的愤怒。他紧咬嘴唇,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声音颤抖,痛心疾首:
“毛铁蛋!我念你家遭难,一次次帮你,你就是这么想的?银镯子的事,我那是好意提醒,想让你家度过难关,我哪里知道你家的银镯子是假的!印子钱,那是不是坑,你不知道?非要像三岁小孩一样让我来教?你爹病重,你受伤,就这,你也能怪到我的头上?你这是疯啦,还是傻啦?!”
他那副“好心被当驴肝肺”的痛惜模样,瞬间赢得了大家的同情。
“陈家山多厚道个人,帮人还帮出大仇来了?”
“就是!以后谁还敢帮他!”
“自己家倒霉,就瞎胡赖赖别人,也真是奇了怪了!”
“可怜陈家山一片好心,却被当作驴肝肺!”
议论声纷纷响起,并且一古脑向陈家山一边倒。
毛铁蛋听着乱哄哄的指责,看着陈家山那“无辜”又“痛心”的表情,只觉得一股腥甜直涌喉头,堵在那里,上不去,出不来,堵得他实在难受!
明明就是陈家山在搞鬼,可偏偏抓不到半点证据!明明我就是被他阴谋算计了,我反而成了无理取闹、恩将仇报的小人!
“你们,你们这都是被他骗了哇!”毛铁蛋绝望地大声嘶吼着,挣扎着,却被人们按得更紧。
“够了!”老族长猛地一拍桌子,大声吼道:“毛铁蛋!祠堂之上,祖宗面前,岂容你撒泼污蔑!你家困难,份子钱可以拖欠!但你这样胡说,就别怪族规不容情面!”
被这一吼,毛铁蛋稍微冷静了一下,看着众人鄙夷、厌恶、怜悯混杂的目光,再看看陈家山眼里的一丝阴冷,他猛地明白了,他说什么话,都没有人信了。天啦,我就这么被孤立了?
毛铁蛋不敢想象,自己掉进了怎样的一个圈套,越是挣扎,缠得越紧,受的害越深啊!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整个身体。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吼叫,只是死死盯着陈家山,那恶毒的眼神,要将陈家山杀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解恨!
陈家山却态度诚恳地对族长说:“族长,铁蛋也是一时过激,糊涂了。我不怪他。我家也难,但再难,我也会帮他交上份子钱。”
这以德报怨的姿态,顿时赢得众人的一片赞许。
直到各回各家了,还有人对陈家山连竖大拇指。
从此,毛铁蛋再不相信任何人,他的那双眼睛,看人总带着一种孤狼般的警惕和仇恨,尤其是看向陈家山。
陈家山一如既往。甚至,偶尔还会在毛家实在揭不开锅时,塞给毛小丫一把野菜,或者几块红薯干。但每一次,他都能感受到毛铁蛋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
他知道,毛铁蛋的恨,已经发酵到了极致。只需要稍微助推一下,这头被套住的、绝望的困兽,就会来个彻底大爆发。
八
一夜之间,毛铁蛋成了人们眼中不可理喻的“疯子”。
毛铁蛋也再不出门,整日里窝在家里,对着墙壁发呆。但一旦看到打门前经过的陈家山,便立马有一种要杀人的冲动,并且这冲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加重。
陈家山依然故我。他甚至在某一天早晨,将一小捆刚从山上砍来干柴,放在毛家院外。毛小丫在门缝里看见,怯生生地抱回院子里。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个小年。时不时地,村里有零星鞭炮开始响起。今年多灾多难的毛家湾,开始有点儿年味了。
毛老歪的病,却愈发的沉重了,咳出的痰里带着鲜红的血丝。那六块大洋,在无底洞似的药费面前,如同杯水车薪,迅速消耗殆尽。而刘员外的管家,也不失时机地,开始“偶尔”“路过”毛家,皮笑肉不笑地提醒着还债日期。
这让毛铁蛋的心里,更加煎熬。绝望、愤怒、被孤立、被误解的委屈,还有对陈家山那日益坚定的恨意,像毒液一样在躯体里奔涌,使得他度日如年。
中午时分,雪下大了。陈家山手里拎着个破旧的水桶,从窝棚里出来,要去村口井边打水。他的步伐不紧不慢,甚至有些悠闲。
突然,毛铁蛋手持猎叉,像一头狂怒的野兽,从毛家破门而出,手里攥着猎叉,脸上满是近乎癫狂的绝望和杀意。
“陈家山!我日你祖宗!”
猎叉直直刺向陈家山的后心。
陈家山抡起水桶格挡,但叉尖还是刺穿了棉袄,水桶烂了,棉袄破了,棉絮有一大块掉落在雪地上。
“铁蛋!你要干什么!”陈家山大喝一声,连连后退,慌乱间左右移动,躲闪着毛铁蛋的疯狂扑杀。这之间,有几次他可以夺下猎叉,但是他没有。他在等待。
很快,村人们闻声赶来,看到这个情景,不少人惊呼起来:“毛铁蛋疯了!要杀人了!”
“拦住他!快拦住他!”
几个胆大的男人连忙冲上前去,试图从后面、从旁边包抄毛铁蛋,抢夺他手里的猎叉。但是都没有成功。
此时,毛铁蛋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挥舞着猎叉,不让任何人靠近:“滚开!都滚开!让我杀了这个小人!这个畜生!”
几个乃至十几个人,愣是没抱住毛铁蛋,甚至有的人刚到身边,就被他大得惊人的力气甩倒在雪地里。
场面一片混乱。
等老族长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陈家山左臂刚好被猎叉刺穿,鲜血涌出,染红了半个棉袄,在灰暗的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
与此同时,大家也合力抱住了毛铁蛋,夺下猎叉,将他按倒在雪地里。
陈家山捂住流血的左臂,脸色苍白,身体微微摇晃,一副又痛、又惊、又怒的模样。他看向被死死压在地上、还在不断挣扎的毛铁蛋,眼神里充满了悲愤和不解:
“毛铁蛋!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竟这样对我下死手!”
毛铁蛋被按在雪地里,歇斯底里发出凄厉的咒骂:“陈家山!你不得好死!你阴谋害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老族长看着陈家山血流不止的胳膊,气得浑身颤抖。“反了!反了!”他指着毛铁蛋,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伤人,毛铁蛋!你眼里还有没有族规王法!”
“族长!是他!都是他!”毛铁蛋挣扎着抬起头,“是他,是陈家山!他要害死我啊!”
“证据呢!”族长厉声打断他:“你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你就是血口喷人!”
毛铁蛋语塞,不停绝望地重复一句话:“是他,就是他!他要害我!”
“我看是你,杀人的是你!是你得了失心疯啦!”老族长彻底失望,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毛铁蛋持械行凶,伤害邻里,毛家湾容不下这等祸害!按族规,捆起来!等明天大雪停了,扭送县衙法办!”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震。
持械行凶!这罪名坐实,不死也得蹲几年大牢。
毛家婆娘跌跌撞撞跑出来,看到被捆成“粽子”的儿子,惨叫一声“我的儿啊!”一下晕了过去。毛小丫跟在后面,张皇失措地趴在她娘跟前,吓得哇哇大哭。
陈家山脸上挂着不忍,他捂着伤口,低声对老族长说:“族长,要不,看在他家人的份上,还是饶了他吧。”
“他都对你这样了,你还要为他求情!”老族长又是感动,又是激愤:“不必多说!等雪停了,马上送官!”
毛铁蛋被五花大绑,拖走了。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咒骂,只是用那双彻底失去光彩、只剩下刻骨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陈家山,直到被拖进宗祠大院。
雪,越下越大了。毛家湾很快被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整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九
翌日,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
老族长带着几个族老,神情严肃地来到祠堂。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要将毛铁蛋送往县衙。
打开门,发现毛铁蛋头撞南墙,身体冰冷,已然死去多时了。
就在众人愣怔的当儿,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从毛家堂屋里传来!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跑向毛家,看见毛老歪嘴角歪着,眼角斜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了。
毛家婆娘再也经受不住打击,这个本就因丈夫常年打骂积了一身疾病的可怜女人,经此一连串变故,油尽灯枯,一口气上不来,也死了。
陈家山站在人群中,听着毛小丫撕心裂肺的哭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连死了三口人,毛家,彻底完了。
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心痛。
陈家山回到窝棚,目光落在一个角落久久没有挪动。那里,有毛小丫送来的一双鞋垫,还有她自己省下的两个麸皮小窝头。
一时间,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才十三岁,眼睛很大,总是怯生生地看着他的毛小丫。
他想起,那晚毛小丫拿着火把,吓得发抖说“不是我”的样子;
他想起,毛小丫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那碗水给他喝;
他想起,毛小丫躲在她哥的身后,恐惧又委屈的眼神……
一股深深的歉意,和那种连呼吸都痛的感觉,让陈家山寝食难安。
傍晚,太阳刚刚下山,陈家山去井里提水做饭,在路过毛小丫家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一种不祥的预感使得他扔下水桶,快步跑进了毛小丫家里,看见毛小丫整个人吊在房梁下,身子还在微微抽动……
第二天,村人不见了陈家山和毛小丫。
数年后,一个轻风送暖、百花盛开的春天,有人在山外边的一个小镇上,看见了陈家山。他开了一家杂货铺。铺子里,有个长辫子姑娘,算账时会把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小姑娘温婉可人,偶尔会给路过的客人端碗热水,递个毛巾。
这个时候,陈家山会坐在铺子里,乐呵呵地看着,满眼里都是幸福的笑意。
他终于不用再盯着毛老歪的影子过日子了,不用再在夜里,想着怎么报仇雪恨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赚了钱给毛小丫添件新衣裳,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让丫头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汤。
这日子不轰轰烈烈,却踏实温馨,就像他小时候盼望的那样,有热饭吃,有安稳觉睡,身边有个最牵挂的小姑娘。真好!